當桑德斯看見那隻迎面而來的狼人丟下了手裡的武器的時候,就知道這已經不再是一場戰鬥,而將成爲單方面的殺戮了。所以他竭盡所能的大聲命令:“全體撤退,能夠逃的儘量逃,回去把這裡的情況報告.....”接下來的話他已經忙得沒有空暇說出來了。狼人丟下武器的原因很簡單,那種東西原本就只是對付鎧甲和盾牌的,現在這個對手已經自己放棄了防禦,沒有任何武器比自己的爪子更靈活,更能夠糾纏住對手,讓其窮於應付的了。
食人魔避免了桑德斯的攔截,順利地衝進了人羣,開始了一場揮灑血肉的狂歡盛宴。
兩把碩大的狼牙錘並沒有任何的花巧變動,甚至沒有固定的目標,只求能夠捱上儘量多的人體。任何的防具都和紙糊的玩具沒有區別,不能對這兩把恐怖武器的威力有絲毫防礙。在這個血肉和內臟四處飛濺的中心地帶,竟然幾乎沒有一聲慘呼。一旦接觸到那揮舞着的狼牙錘,上一瞬間還是活生生的人立刻就成爲了一團武器護甲骨骼肌肉混合成一坨的死物
食人魔瘋狂地揮動武器,前進,向人多的地方衝擊,踐踏,再衝向另一個人多的方向,如同一臺由地獄惡魔開動着的殺戮機器,不斷地把能夠所有能夠接觸到的血肉之軀碾得稀爛,粉碎。
桑德斯的命令已經無關緊要。當食人魔衝入人羣的時候,士兵心裡就只有歇斯底里的恐怖。士兵們向山路口狂涌而去,絕大多數都被食人魔在中間攔截,屠殺,變做一團模糊的血肉,狼人和蜥蜴人則以高超的敏捷狙殺能夠逃過去的。而守在路口的兩個獸人則拿出了兩隻較小的弩箭,對着偶爾能夠衝近路口的人發射,箭無虛發,全都從腦門上直透而過。有的士兵在極端的恐懼中從懸崖上跳下,拉出一條很長的慘叫後嘎然而止。
還在山頭上的人則連慘叫也發不出。
當人面臨死亡的恐懼而逃跑,卻又知道最終仍然還是化成一灘血肉,恐懼和絕望會將所有的力氣和神志都蠶食得涓滴不剩,僅餘的是一種哭喊般的哀號。那是種沒聽過的人永遠無法靠臆想感受的聲音。
哀號聲蔓延的海洋,骨骼碎裂肌體變形的奇怪聲音,武器撕破空氣和肉的音調互相交錯起伏,合成一曲人一但聽過就永生不忘的協奏曲。一個剛纔明明就還和自己一樣的同類,突然就能夠看得見白生生的骨頭翻出,內臟還在搏動卻已經被拉出體外了,血和肉廉價得比垃圾還垃圾。阿薩突然明白了‘地獄’這個詞的準確涵義。
半截士兵的屍體飛過來落在正殺得難解難分的阿薩和蜥蜴人旁邊。屍體腹部以下被巨力拉成了兩截,內臟撒着一路延伸到遠在十多米的下半shen處。
阿薩記得這個士兵,在徵兵檢查的時候和自己動過手,那原本很有力的,曾經和自己糾纏在一起的臂膀像爛泥一樣被壓扁,和手中的鐵盾一起鑲嵌進胸口中。
混合了悲傷的恐懼蜂擁而來立刻掩蓋了他的所有鬥志。不要命的幾刀攻擊,終於把蜥蜴人在迫得向後跳出,阿薩抓住這個轉瞬即逝的機會轉身飛奔進營地。
桑德斯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和阿薩採取了同一動作。幾劍急攻後,額頭上一塊頭皮隨着狼人後退而被抓了下來。他所站的位置更接近前方的路口,食人魔和蜥蜴人都在他身後,所以他奔向只剩下兩隻獸人和那個披着斗篷的身影占據着的路口。
背後一陣巨大的風聲,一隻狼牙錘從他頭頂掠過,帶着可把他變成一灘爛泥的威勢飛向山下。
桑德斯回頭瞥了一眼,唯一的一個還倖存的士兵摟住了食人魔的頭,使他扔出的錘略高了些。
“隊長,跑....”士兵用盡僅存的力氣狂喊。沾滿了血的臉有些猙獰,那是張被無數傷痕扭曲了的臉,一半的臉曾經被錘類武器打碎後凹進去了。這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兵,大概他倒地裝死,趁不注意才摟住了食人魔的頭。
就在這一瞥中他也看見了那隻狼人揀起了地上的一把斧頭拋來。斧頭在空中急速旋轉着拉成一條直線追向他的後背。
他已經不能左右躲閃。現在已是在全力的奔跑,一旦左右移動就只能是就地翻滾,而後面的狼人立刻就會追上來把他重新纏住。
傳來一聲食人魔的咆哮,然後是半聲慘叫和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好象是把很多枯枝放進溼的毛巾用力扭動,密密麻麻的斷裂聲和液體滲出的聲音混合起來。
桑德斯沒有再向後看的空暇,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右腿上向前猛的跳出,同時把長劍向背上一負,護住脊椎,凝聚魔法準備好一個治療法術。
一聲悶響。桑德斯在空中滑出一段距離落地,幾步踉蹌,噴出一口鮮血,然後重新衝向路口。
運氣非常好,斧頭剛好拋在了貼身的護心鏡邊緣上,三根肋骨斷開,還傷着了肺。預先就預備好了的治療法術立刻止血鎮痛,短時間之內不會對行動有影響。
離路口只剩十米左右的距離,兩個半獸人嘴角的獠牙和臉上略有些驚慌的神色都清晰可見了。中間那披着斗篷的身影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只要衝下山去,跳入多諾河中,就有逃生的機會。桑德斯把所有剩餘的魔法力都凝聚在了握劍的雙手中。
懸崖就在眼前,樹的位置阿薩記得很清楚,他飛身跳起。
幸好他在半空扭轉了身體看了一眼,蜥蜴人從身後摸出了一把小弩朝他射來。他凌空低頭彎腰前翻,感覺着弩箭擦着自己的皮膚掠過,然後身體完全飛出了懸崖,直落而下。緊跟而來的蜥蜴人眼睜睜地在懸崖邊上看着他在半空踩斷一根樹枝,用刀再插入另一枝樹枝,完全的緩解掉了下落之勢後安全入水。
最後回望山頭的一眼時,阿薩看見一道白光把整個山頭照耀得如同白晝。
桑德斯手中的劍發出媲美太陽的厲芒。所有的魔法力都已注入劍身。
額頭流下的血已經在左眼裡把一切看到的都變作血紅,桑德斯完全沒有感覺,他所有的精神意志都在這即將揮出的一劍中。
兩個半獸人在強烈的光芒下捂着眼睛向旁邊閃躲,中間那個披着斗篷的身影依然沒有動。在長劍發出的強烈光芒下,斗篷下面的那張臉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張人類的臉。略爲瘦削,蒼白,雕塑般棱骨分明,也如雕塑般沉靜默然。長長的睫毛下,烏黑的眸子像停留了一千年的無底深潭,興不起任何波動,只靜靜地反射着迎面而來的耀眼劍光。
還有十步的距離,那個人依然沒有絲毫避開的意思,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變化,全身上下也沒有任何的動彈。彷彿是一尊從世界開初就佇立在那裡的石像,還會一直在那裡紋絲不動到下一次世界開初。
還有八步,七步,六步,五步四步三步桑德斯前衝踏步三百六十度轉身出劍。足尖在地面的反作用力通過小腿大腿腰部到胸口再上肩膀傳到手腕直達劍身。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把力量無所保留地一路疊加傳到了這一劍的揮舞中。
這不是人在揮劍,而是劍在操縱人。每一個最細微的動作都是爲了把自己的鋒銳和其中一觸即發的魔法力按照最完美的軌道不留絲毫地傾泄而出。所有獸人都停止了動作,完全被這一劍所震撼,吸引。
劍的光芒在旋轉中化成一片光幕,帶着可把整個夜色都劃開的威勢向前急速延伸。並沒有絲毫聲音,但是所有獸人都感覺即將聽到這座山被一分爲二的崩裂聲。
所有的速度,力量,魔法,意志,精神,生命中的任何一點微小的存在都在這一劍中全部融合爲一再綻放飛濺出前所未有的火花。桑德斯心中已沒有了恐懼,憤怒,甚至連逃生的yu望也失去了。就像一位放情縱歌的歌者唱到了整首詠歎調的最高潮,只是沉醉於把自己的靈魂溶化,迸發。他即將以最高昂的音符把眼前那具血肉之體像分割一個虛構的想象般一分爲二.......
那道輝煌無比,彷彿能延續到世界盡頭發出開天闢地巨響的光幕驟然消失,被一隻手還原成了一把靜止不動的劍。
這是隻很乾淨,很修長的手。手指很長,每一個骨節都很勻稱,突起得很好看,使人一看到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起一切優雅的詞彙和動作。
這隻優雅的手以一個與之相配的優雅的手勢,像拈住一隻空中飛舞着的蝴蝶一樣捏住了劍鋒。
所有一氣呵成淋漓盡致的感覺都突然隨之停頓。桑德斯首先感到的是失落,歌者最美妙的音符即將讚歎出來的時候突然被割斷了喉嚨的那種失落。然後隨之而來的纔是痛楚和恐懼。
想必也同樣優雅的另一隻手他看不見,只感覺得到。那已經整個沒入了他的胸膛中,他甚至也感覺得到從背部突出的四隻手指同樣是那麼修長,骨節勻稱。
桑德斯張了張嘴,還想發出聲呻吟,卻發現所有的聲音都在喉嚨裡被血淹沒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被扯到了喉嚨,從氣管,食道向外爭先恐後地蜂擁而出。胸膛裡的手抽出,血液有了更好的宣泄處,立刻歡快舒暢地從喉嚨裡退出改道而行。
桑德斯清晰地感覺自己的力量,意志,精神,剛纔還在體內洶涌澎湃的所有東西都和鮮血一起隨着那隻手的抽出從身體裡向外一瀉千里。那些原本那麼實在,充沛,構成了自己生命全部的東西就這樣從胸口的大洞中流出,流出,不管他如何地不願也連一絲挽回的餘地也沒有。終於連支撐雙腳站立的力量都在軀體中消散,他頹然倒下。
長劍的光芒急速消退,然後啪的一聲輕響碎作無數細小的薄片,散落在主人的屍體上。
一陣風吹過,人類男子的斗篷在山風的拂動下變成一縷縷破爛的布條落下,見證剛纔無匹的劍氣。
男子擡起那隻捏住了長劍的手,迎着月光看了看。一道若有若無的血痕橫在手掌中央,如同一條剛剛新生的掌紋。男子的臉仍然像座雕塑般沒有絲毫波動。
狼人和蜥蜴人在屍體堆中仔細翻看,即便是比較完整的屍體都要再補上幾下,直到成爲不可能還有任何生機的一團血肉才放過。和阿薩交手的那隻蜥蜴人走過來,用輔音佔大多數的蜥蜴人語言彙報了情況。
男子對一隻狼人指了一下山下的河,揮了揮手,狼人立刻向山下奔去,消失在夜色中。
一隻貓頭鷹停在營地旁邊的枯枝上,瞪着兩隻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滿地血肉,發出很合時宜的咕咕聲。
男子突然一腳踢飛一塊小石頭,撲的一聲,樹枝上的貓頭鷹像是堆腐敗的棉花般被石頭打得粉碎飛散。貓頭鷹的殘骸落下,從中浸出黑色的液體,一股強烈的臭味壓過了滿山的血腥。半獸人和狼人發出一陣怪叫,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男子看着地上那些發出臭味的黑色碎塊,皺了一下眉,石像般的臉終於有了一絲波動,微露出擔憂的神色。
昏暗的斗室內,紅衣法師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影像陡然熄滅的水晶球,嘆了口氣:“這麼多新鮮的屍體,山德魯看見一定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