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林一提到屍體兩個字,小土豆就先衝了進來,一把拉起張幼林就往出推,“出去!你給我出去!誰讓你來這兒胡說的!?”
周小安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一片慘白,努力壓下胸口急速涌上來的噁心,想擡手阻止小土豆,半途還是放棄了。
她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現在逞不了強。
張幼林一邊被小土豆往出推,一邊好脾氣地跟周小安打招呼,“小安,我明天再來看你!小勇,跟小安姐姐說再見!”
周小安的腦子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又涌上一片片血紅,勉強跟小勇揮揮手,就呼吸困難地靠在牀頭。
於老很快被請了過來,剛打上吊針,周小安就吐了。
病房裡又是一番忙亂,折騰了一下午,周小安才勉強睡過去一會兒,可還是睡不安穩,閉一會兒眼睛就驚醒。
周小安蜷縮在牀上,儘量讓自己休息,小虎貼着她,沒有像平時一樣任性地把腦袋放到她脖子上,而是用四隻小爪子抱住周小安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周小安早就醒了,可還是一動不動地背對着門躺着,眼睛沒有焦距地看着窗臺上的水仙花,從下午到傍晚,光影在房間裡不停變幻,卻沒在她眼裡留下一點痕跡。
有些事,不是你願意去突破去嘗試就一定能成功的,很多人都說一直努力,多失敗幾次肯定能成功。
這樣的人,要麼真的心性堅定,要麼就是自己沒真正嘗試過。
失敗帶來的打擊和挫敗如同把傷口一次次剝開,而且是自己動手,不止是疼痛流血,更是要一次次強迫自己去體驗受傷的恐懼。
這不是一句你要堅強就能扛過去的。
她從小跟自己的內心抗爭,這麼多年,反反覆覆的挫敗,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開始,任何人都會有撐不下去的時候。
如果現在有人問周小安,那是什麼感受,她會告訴他,疲憊。
真沒什麼大道理可講,也沒有所謂的憤怒不甘等等情緒,如果你疲憊得連呼吸都覺得累,就別提思考和感悟了。
房門被人輕輕打開,沉穩的腳步聲在離牀邊幾米的地方就停了下來,周閱海的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唯恐驚到她,“小安,要不要開燈?”
周小安在這個光線昏暗的傍晚忽然就沒有任何力氣讓自己強撐下去了,她想任性一下,不用在乎別人的擔心,不用顧忌親人朋友的感受,只想放縱自己的軟弱。
她把自己往被子裡縮進去,連話都不想說,用實際行動拒絕任何接觸。
周閱海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屋裡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他靜默的影子幾乎要融入黑暗之中,整個世界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小安幾乎以爲他走了,再去看他,他還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看她動了,周閱海馬上出聲,“小安,要喝水嗎?”她這些天其實從來沒有過渴或者餓的感覺,但大夫讓她喝水她就喝,讓她吃東西她就吃,從來沒拒絕過。
但是這一刻她不想強迫自己了,輕輕搖了搖頭。
周閱海沒有再說話,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
屋子裡又陷入一片靜謐,直到周小安忍不住問他,“你可不可以先出去?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就這一個晚上,她想放縱自己一下,明天她會繼續堅強,繼續努力,但今天這個晚上,她想喘口氣。
周媽媽一直告訴她,她可以害怕,可以逃避,甚至可以放棄,但要有一個期限,在規定的時間裡放縱自己的負面情緒,時間到了,就要收拾起來繼續往前走。
今天晚上,她的承受能力幾乎到了極限,神經繃到了極致,她必須歇一歇了。
周閱海靜默了一瞬,那一瞬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一樣,然後才輕輕地問她,“我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就在這陪你,行嗎?”
周小安把臉埋到被子裡,不行,這個時候她不想要任何人陪,她只想放下一切僞裝一切負擔做個頹廢軟弱一無是處的膽小鬼……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可她這麼明顯的拒絕,周閱海竟然沒有如平時一樣敏銳地覺察到,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一座雕像,僵硬沉默,石頭一樣矗立着。
好半天,他才聲音沙啞地回答,“小安,我不能再退了。”
再退,他就要退出她的世界了。再退,後面於他就是萬丈懸崖。
周小安只想更深地往被子裡縮去,可那樣的周閱海,太陌生太不同尋常了,她忽然想起她昏迷時他說的那些話,心裡狠狠一痛。
她跟別人都會盡量控制自己,不讓沈玫心疼,不讓小全擔心,不讓唐慧蘭內疚……可惟獨對他會任性地放縱自己的情緒,可是,也許在這些人裡,他纔是承受最多的那個人。
他瘦了那麼多,這些天是怎麼熬過來的?他工作壓力那麼大,是怎麼抽出這麼多時間來醫院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遠,他是怎麼收拾心情一次又一次地再靠過來的?
她疲憊挫敗的時候可以跟他任性,他呢?他要怎麼辦?
周小安的眼淚簌簌而下,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可是,如果他願意陪着她,那她就應該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叔,我害怕。”周小安的聲音在黑暗的病房裡異常平靜,卻讓人深切地感受到她滿心的無助和空茫,“你陪陪我吧,我好害怕……”
周閱海的喉頭一哽,心臟又悶又痛,卻終於落到實處,“小安,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試探地向前邁了一步,“我,可以靠你近一點嗎?”
周小安輕微地點頭,連她自己都有些懷疑她是不是真的點頭了,周閱海卻好像被揭去符咒的石像,一下活了過來,即使在這麼昏暗的房間裡連表情都看不清,卻能感受到他的欣喜。
周小安的眼睛又是一熱,看着他一步一步試探着往自己身邊走,忽然之間,剛纔的排斥全部消失。
周閱海走到牀邊,沒有坐下,而是慢慢蹲了下來,“小安?”
周小安點點頭,拍拍牀沿,“你坐這裡。”
周閱海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反覆確定地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坐到牀邊,一句話不敢多說,就怕她下一秒鐘反悔一樣。
周小安把頭埋在被子裡,聲音裡帶着濃重的鼻音,“我下午的時候覺得我可能好不了了,無論我多努力,都過不了正常人的日子了……真的很難過,明明我那麼努力……”
周小安吸吸鼻子,儘量讓自己放鬆下來,“現在覺得好多了,剛纔還想哭,現在又覺得沒那麼難過了……”
可還是縮成一小團躲在被子裡,單薄又可憐。
周閱海的手在身側緊緊攥了起來,心疼得再也壓抑不住,把手放到她的被子上。
周小安的身體猛地一僵,周閱海卻並沒有收手,而是堅定地伸出手,慢慢把她連人帶被子抱緊,“小安,難過就哭出來,不要忍着。有我在呢,我不會讓你再一個人難過一個人害怕了。”
周小安的身體一直僵硬着,周閱海卻緊緊抱着她,一點放手的意思都沒有,兩個人幾乎是僵持在了黑暗中。
好一會兒過去,周小安忽然把一隻胳膊抽出來推周閱海,“你,放開一點。”
周閱海稍微放鬆一點,卻還是牢牢地抱着她,“小安,我不會讓你再一個人難過了,你想哭就哭出來,在我面前不用硬撐。”
周小安急了,“快點放開!小虎要悶死了!”
周閱海趕緊放開,周小安一掀被子,小虎嗷一聲從被子裡躥了出來,卻還是不肯離開周小安,在牀上火燒屁股一樣圍着周小安轉了一圈,躲到她身後露出半顆頭衝着周閱海抗議地嗷嗷叫。
剛纔壓抑難過的氣氛一下蕩然無存,周小安先笑了,“偵查英雄也有掉鏈子的時候!”
周閱海把被子給她圍上,感受到他靠近的時候她一下僵住的身體,卻並沒有推開他。
周閱海很自然地放開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看她排斥就趕緊後退。
周小安感覺到他的剋制和堅持,努力讓自己放鬆一點,輕輕在兩人中間的距離比劃了一下,“先這樣。”然後小聲補充,“現在,只能這樣。”
周閱海如釋重負地點頭,“好,先這樣。這樣很好。”
夜色溫柔地蔓延開來,周小安的心也慢慢安定下來,這纔想起來,“張幼林呢?他沒事吧?”
張幼林有事,而且還挺嚴重。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了,出乎意料地沒用費什麼勁兒就被周閱海放了進去,竟然一點都沒難爲他。
他頂着一個黑眼圈兒,嘴角青青紫紫,臉也腫了半邊,光頭上還粘着一塊紗布,看見周小安先告狀,“你弟弟是土匪嗎?!二話不說衝上來就動手!”
氣得不停比劃,“我剛拿到手的包子!白麪包子!豬肉餡兒的!一拳就讓他給打飛了!”
周小安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你都被毀容了,還惦記包子呢!”
張幼林長得是真好看,論五官精緻漂亮,是周小安在這裡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了。就是跟後世那些紅遍亞洲的小鮮肉比也不差。
現在剃個光頭,臉上掛着彩,還是讓人覺得很順眼,可見他這人底板兒有多好了。
可他好像從來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長得多好看,頭髮總是剪得狗啃一樣,衣服除了乾淨從來不在乎穿得是什麼,現在竟然乾脆剪了個光頭!
而且腦回路也跟別人不一樣,捱了周小全和小土豆一頓揍,好像拍拍身上的灰就忘了,卻一直念念不忘他被打飛的肉包子。
張幼林呲牙咧嘴地坐下,上上下下打量周小安,“你沒事兒了?你弟弟揍我的時候我嚇壞了!哎呀!要知道你沒事兒,我先把包子吃了再跑啊!”
周小安鄙視他,“你是來沛州吃肉包子的?”
張幼林笑嘻嘻地轉移話題,“小勇過生日,我怎麼都得來一趟啊!”
周小安一看就知道他沒說實話,“小勇哪天的生日?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
張幼林眨巴眨巴眼睛,“你這不是病了嘛!我陪陪你,等你好點再走。”
周小安一點不信,“你趕緊回青山縣去吧,沛州的事兒不是你能摻和的,你自己不怕,也不怕連累你爸和張天來嗎?”
張幼林嘶嘶地抽冷氣,“你弟弟說我把你嚇傻了,你看看你,哪裡像傻了的樣子!比誰都精!”
周小安幾乎要拿白眼兒翻他了,他整天想得什麼誰不知道啊!看他昨天的那個興奮勁兒,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這事兒連張天來都幫不了你,你還能怎麼樣?趕緊回去吧!”
他肯定是想研究一下難得一見的粉紅色屍體呢!可那是大案的物證,哪容他隨便動?
張幼林挫敗地低頭,他臉型太過完美,眉毛有型鼻樑挺直,剃光了頭髮反而顯得五官更加俊秀,這麼落寞地不說話,連周小安都覺得好像對他太殘忍了。
“你跟張天來說說,等案子破了,讓他把法醫鑑定資料給你看看。”
張幼林把椅子往周小安牀邊拉拉,不顧她的躲閃,小聲跟她嘀咕,“你知道那個法醫是誰嗎?以前我爸教過的學生!每個學期都不及格,要不是我爸下放了他都畢不了業!現在就因爲成分好,竟然當法醫去了!”
現在公安局沒有專門的法醫部門,都是請醫院的大夫代爲屍檢。沛州現在這麼亂,又是非常時期的大案子,所有辦案人員的政治可靠度就超越了一切,原來的法醫也因爲家庭成分問題被替代了。
所以張幼林很是着急,“他連解剖學都沒及格!他能查出個什麼來?!”
張幼林抱怨了一通就跑了,周小安知道攔不住他,只能讓周閱海轉告張天來看住他。
然後她也跟張幼林一樣關心起了那些粉紅色的屍體。
張幼林向來沒心沒肺,昨天把周小安嚇成那樣,今天她問,他還是興致勃勃地給她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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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沛州連續死了十幾個身體有缺陷的殘疾人,每個都是送到醫院的時候還身體溫熱卻氣息全無,有一些甚至雖然沒了呼吸,身體卻在發燒一樣發着熱,所以醫生還是會嘗試着急救。
可每個人都沒救過來。而且他們的屍體都是漂亮的粉紅色。
最詭異的是,死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接到一件報告人口失蹤的案子。
好像這些殘疾人都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有時候人心裡的障礙就是個坎兒,無論多難,邁過去了就是邁過去了,再提起就沒當初那種不知道要怎麼應對的恐懼了。
周小安現在再提起屍體這些詞,也不會反應那麼激烈了。
她模糊地知道新中國的法醫鑑定學現在還未起步,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氰化物中毒和一氧化碳中毒會讓屍體呈現粉紅色,當然不敢貿然說什麼。
可如果她什麼都不說,又在心裡一直惦記着,萬一她說了能幫上大忙呢?
想了一下,她只能找了個藉口,“小叔,樊老師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是他在貿易行工作的時候,一個外國銀行家給他講的,我覺得你可能需要聽一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