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閱海生於一九二九年,是周老太太和周老爺子的老來子,比大侄子周小栓還小五歲。
老兩口老年得子,卻並不嬌慣,當然,周家八輩兒貧農,想嬌慣周閱海也沒那個條件。
周閱海六歲就跟周老爺子去木匠鋪幹雜貨,八歲正式當了學徒,十四歲時周老爺子去世,他就已經能拿大工的錢養家了。
十五歲時周老太太去世,周大海夫婦那時候早已經在沛州煤礦安家,回鄉賣了老屋和一畝薄田,剛安葬了周老太太,周閱海就跟着路過的解放軍走了。
這一走就是五、六年音信皆無。
等周閱海再次出現在周家人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是解放軍某部偵察營的偵察連長了。
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戰火把他淬鍊成了一名鐵血軍人,身上已經完全找不到當年那個小木匠的影子了。
周家人其實對這位小叔叔從來都是不熟悉的,他出生的時候他們已經搬來沛州,幾年見一次面算是好的,甚至可能在街上遇到都不一定認識。
解放後他也只是匆匆回來打個招呼,就又一次遠走。
直到周大海礦難去世,周閱海回來沉默地擔起了養育侄子、侄女的責任。
即使是這樣,周家人對他依然不熟悉。
他每個月的錢物都按時寄到,人卻幾年不出現一次,甚至書信都是每年寄來寥寥幾個字報一下平安。
據說他後來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幾次邊境小規模秘密戰也都有他的影子,他帶的偵查營多次立功,他本人也已經是上校團長。
周家三哥周小林參軍以後,家裡人對他的豐功偉績累累戰功知道得更多一些,但這些也都只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他對周家人從來不提這些。
每次回來,他都是吃頓飯就匆匆離去。周小安第一次見到他還是在一九四九年,也只是見到一個大步離去的灰色背影——當時部隊還沒換裝。
以後這十年,周閱海只回來過三次,前兩次周小安都陰差陽錯地沒有見到。
第三次見面是前年,周小安努力搜索着記憶,那次她好像爲了什麼事在跟王臘梅賭氣犯倔,對這位威嚴寡言的小叔叔又有點畏懼,垂着眼睛打了個招呼就窩到廚房忙活去了,周閱海吃了飯就走,以至於周小安連他什麼樣都沒看清。
小叔叔在她心裡的印象只是從灰軍裝變成了綠軍裝而已。
可就見了那一次,周小安還是隱在一大家子人裡面,事隔兩年後的今天,周閱海竟然能一下認出她來,偵查英雄的眼睛真是厲害。
偵查英雄的氣場更厲害,他說拒絕,連一向熱情得聽不進話去的大媽都再沒勇氣糾纏,眼睜睜看着他大步離去。
大媽遺憾地目送周閱海出門,一轉身又兩眼發亮地盯上了周小安。
周小安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忽然有種中學時闖了禍之後面對教導主任的危機感。
“原來你就是周小安吶!”大媽一屁股坐到牀邊,拉着周小安的手開始感慨,“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咱們是一家人吶!你不認識我?我是咱們礦上工會的勞大姐!今天就是代表礦工會過來慰問你的!”
勞大姐根本不給周小安說話的機會,拉着她的手就開始勸她,“小安吶!你還年輕,好日子長着呢,可不行這麼想不開!一切有組織呢!組織肯定給你做主!”
周小安藉着拿手絹擦眼睛的機會把手抽回來,社交恐懼症患者基本都有不同程度的接觸性障礙症,跟陌生人肢體接觸會更增加內心的不適感和緊張感。
勞大姐絲毫沒有發覺她的不自在,看着低頭擦眼睛的周小安接着勸,“小安吶,咱們趕上好時候了!新中國讓咱們婦女地位提高了,再也不用受壓迫受剝削了!咱們得把眼光放遠,鼓足幹勁兒建設新中國……”
勞大姐自說自話地滔滔不絕,周小安木着臉聽了一會兒,看她有越來越興奮的趨勢,只能出言打斷,“勞大姐,我沒想自殺,是大家誤會了。”
勞大姐看着周小安一臉的平靜無波,根本不信她的話。這都心如死灰生無可戀了,這是還沒放棄自殺的念頭呢!
勞大姐可是工會副主席,嘴皮子利索着呢!開始掰開了揉碎了給周小安講道理,誓要把這個可憐的姑娘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勞大姐口若懸河,周小安越聽臉上越沒表情,這位勞大姐一開口她就犯尷尬症……
可是再不願意面對也必須面對,就像周小安的人生,再爛得提不起來她也得鼓起勇氣好好經營。
“……大夥兒把你救回來不容易,你看你叔,急得梯子都沒來得及搬,蹭蹭就爬了三層樓……”
說到周閱海的英勇事蹟,勞大姐兩眼放光,有些浮腫發黃的臉染上了激動的紅暈,連一直悶聲不吭的周小安都受到感染,擡起了頭。
“勞大姐,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周小安隔着手絹抓住勞大姐的手,重重地握住。
她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眼睛卻定定地盯着勞大姐,顯得特別認真,“我的命是您救回來的,爲了不辜負您的一片苦心,以後我也得好好活着!”
勞大姐毫不居功,“救你的是周閱海同志……”
“勞大姐!”周小安定定地看着她,“要不是您一直勸我,我早跳下去了,現在說不定都停太平間去了……”
周小安說完,忍不住又用手絹按住了眼睛。
勞大姐也跟着激動起來,“你這個傻姑娘!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喲!”
“勞大姐,不是我不想活,您也知道,我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周小安又說不下去了。
勞大姐馬上跟着紅了眼圈,“可不是!你的事兒現在誰不知道!真是個苦命的,你說這糟心事兒咋都讓你給攤上了呢……”
勞大姐心軟嘴碎愛八卦,在工會工作再合適不過。周小安用手絹捂着眼睛,不用看人,消除了不少緊張,腦子轉得更快,幾句話就把勞大姐的話套了出來。
現在可能整個礦區都知道周小安這個結婚三個月還是處女的倒黴姑娘了,今天“自殺”的事兒再傳出去,她就更出名了。
不過這些操心也沒用,眼前最關鍵的是找一個能在礦上幫得了她的人。她這個嚴重營養不良的身體,再回去搬石頭肯定撐不住。
周小安打斷勞大姐的八卦,她裝不出來哭聲,低低的聲音帶着一股輕愁,反而比哭還能打動人:
“勞大姐,別的我都認了,可這結婚才三個月,我就讓他們家給打住院了,地主老財對童養媳也沒這麼狠的……這幸虧沒懷孩子,要不……”
勞大姐要是放在現代,準能在演藝圈混得不錯,感情特別豐富,入戲飛快,周小安把她當救命恩人感激依賴,她馬上就有了責任感,周小安準備的話纔開了個頭,她就拍起了胸脯:
“你放心!大姐既然把你的命救回來了,就能讓你活得下去!一切有組織給你做主呢!咋地也不能再讓你挨欺負!”
“大姐!我就全靠你了!”周小安又一次重重握住了勞大姐的手。
路要一步一步走,見好就收比急功近利更有效果。
勞大姐從死亡線上拯救回來一個年輕的生命,責任感爆棚,工作幹勁兒高漲,又好好安慰了周小安一番,就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周閱海同志可是請都請不來的大英雄!我得趕緊請他給咱們礦上的青工做個報告去!”
勞大姐出去,圓眼睛小護士端着一碗熱湯麪小心翼翼地遞給周小安,說話都細聲細氣起來,就怕再刺激着她,“那位解放軍同志說是你小叔,他在護士站給你留了錢和糧票,不老少呢,說讓你吃點好的。”
周小安咬着嫩嫩的糖心荷包蛋,在心裡長長地舒了口氣。禍福相依,她鬧了一場烏龍,在家裡和單位給自己找到了兩座靠山,前面的路總算是見着點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