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十.慈寧宮

平郡王柳洛出使荊國,皇帝御宴送駕,消息在三日內傳遍整個後宮,到翠湖居的時候容鬱正在無心亭裡做針線。

宮裡做針線活的人大把,御衣房,千色坊……可是她執意自己做,她做了一些很小的衣裳,用繽紛的色彩,最綿軟的面料,忻禹每每看了,只輕輕一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是手掌會在她的腹部停留很久,隱忍地嘆一口氣,容鬱聽出微微的歡喜,像原野上的草,一陣風過去遍地都是。

這時候只有知棋在跟前,無心亭是湖中心的亭子,四下無人,靜。容鬱用針挑出長長一條絲線來,慢悠悠地道:“平郡王這次可威風了。”知棋略低一低頭,不說話。

容鬱的眼光掃過她,仍然用了極平常的語氣說:“皇上這麼信任你,你怎嗎會幫平郡王做事呢?”

她這話問得奇突,卻也並不奇突,知棋回翠湖居已經兩月有餘,終於等到她問這句話,當即垂手道:“娘娘誤會了。”

容鬱拿眼睛瞟她一眼,有意又無意,輕輕啊了一聲,卻是聽不出情緒來。

知棋的姿態益發恭敬,說道:“知棋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之前一直視知棋爲心腹,知棋也以心腹自居,所以有蘭陵宮燒帕之事,知棋大膽了,卻不料娘娘原不是這個想法——娘娘的想法原也不該由我們這等下人揣測,我們只要按娘娘的吩咐,說一步做一步便是了,所以知棋知錯。”

知棋說得隱晦,但容鬱自然就知道,照知棋的意思,她是去蘭陵宮替她燒帕傳信的時候才和平郡王搭上的,自作主張,以爲容鬱與平郡王有私——恰恰卻被平郡王利用了。照她平日行事言談來看,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容鬱一針紮下去,從背後扯出來,對着日光辨了半天的色,忽而笑道:“你對平郡王倒是比對皇上更信任一些。”

知棋一躬身,冷冷說了四個字:“奴婢姓餘。”

容鬱的手一抖,就有一針歪了去,她細心地把那一根線找出來,挑到一邊,合着針孔又扎一線進去,說道:“難爲皇上怎嗎能信任你?”

知棋冷笑道:“奴婢的姐姐死了,奴婢的爹可還活着。”

容鬱微微一點頭,道:“今兒晚上送平郡王出使,你說我穿哪件衣裳好?”

最終選了淺藍色的長裙,戴一串珍珠,很有些光華。

晚宴在昭陽殿裡,因是家宴,並沒有很多的人,但是連一向深居簡出的太后都出席了,可見皇帝對平郡王此行相當重視。容鬱陪坐在皇帝身邊,對面就坐着平郡王柳洛,柳洛着正裝,眉宇間去了煞氣,倒有幾分清貴。

容鬱沒見過他這般模樣,不由多看了幾眼,平郡王則大大咧咧回望過來,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容鬱哪經得如此細看,忙低頭去。

只聽忻禹道:“……荊國不比別處,馬背上的民族,逐水而居,等閒不肯服人,洛兒此去,萬萬不可墮了我朝威風。”柳洛應道:“臣自然曉得……陛下,這位容娘娘可是住在翠湖居?”先前半句還算得體,後半句一出,滿席皆驚,眼睛都往容鬱看過來。

容鬱箸上夾了片魚,聞言,手一抖,魚片正正落入碗中。

席上一時冷場,柳洛接着就笑道:“昨晚上臣在燈下看書,看到三國一節,曹孟德請劉皇叔喝酒,正說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皇叔受寵若驚,箸落,操問其故,皇叔答曰:‘聞雷驚’。娘娘莫非也是聞雷驚?”

容鬱心中暗恨,只是這時候皇帝不發話,實不容她多說,因而只低了眉,僵坐不語。

果然,忻禹冷冷喝道:“放肆!”只兩個字,額上爆起青筋,手腳發麻,要繼續說話,心口處傳過來一陣一陣的痛,他自知正是年富力強,怎會出現這等症狀,一時間驚詫莫名,又是氣又是惱,只想道:莫非是琳琅對我當日破誓的懲罰?想到“琳琅”二字,擡頭又看見柳洛玉面朱顏,與當日琳琅神似處何止一二,即時心中一灰,多少話到口中,只是說不出來。

其他人都道皇帝盛怒之下必然大開懲戒,都在思忖自己應該如何說話,是保平郡王還是毀平郡王,連太后都有片刻躊躇。容鬱距他最近,見他神色風雲突變,已經覺察到不對,她雖知自己人微言輕不當說話,可是這當口卻是不及多想,脫口就道:“平郡王得陛下看重,委以重任,當謹慎言行纔是。”這一言,算是替皇帝斥責了平郡王,也是給平郡王一個下臺的梯子。

話方落,太后繼而道:“容兒所言極是,洛兒還不賠罪?”

柳洛離席,長揖到底,道:“恕臣孟浪。”又道:“父親和姑姑生前都再三囑臣多讀史書,誰知道讀史書會惹得陛下震怒,臣實在罪該萬死。”面色極是委屈。

此言一出,滿坐都掩口,太后苦笑道:“怪不得滿朝都說洛兒不學無術,皇兒啊……”

忻禹緩過神來,道:“母后所慮極是,不過御旨已下,令出難改,這樣吧,加秦相爲副使同行,秦相狀元出身,學識淵博,又知禮節,識大體,有他在,朕也放心。”話語間面露疲色,便喚歌舞,歌舞極出色,但是忻禹面色極冷,容鬱靠他坐着,只覺得身上冷熱不定。

歌舞方罷,樂師舞女次第退下,忽聽忻禹悄聲在耳邊道:“若是母后相召,提及柳家事,你可一律推說不知。”

容鬱不敢回首,只覺得那一句叮囑如是之暖,又如是之冷。

她當然知道忻禹這樣說是要保她性命,可是她又當如何對忻禹說,當日她在慈寧宮所見所聞,以及中毒之事?

當晚席散,太后果然相召,說:“這孩子怪招人疼的,陪我往慈寧宮坐坐。”忻禹笑道:“母后青睞,是容兒的福分。”也不多說,在容鬱手心裡一握,上輦回乾安殿。

容鬱與太后同坐一輦,晃悠悠向慈寧宮去了。太后的輦駕十分寬大,雖然坐了兩個人,絲毫沒有擁擠之感,只是容鬱靠太后如此之近,心中忐忑,幾不能言。

太后執她的手,笑道:“有四五個月了吧。”

容鬱知她問的是孕期,當下謹慎回道:“勞母后牽掛,才三個月。”

太后道:“洛兒在席上衝撞,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孩子本就淘氣,又得皇兒縱容,便無法無天了。”

容鬱訕笑,應道:“容兒知道。”心中卻是雪亮,柳洛何等人物,他走這步棋前早將前因後果看了個明白,他明知道皇帝對他不放心,索性將把柄送到皇帝面前,擺明了告訴皇帝,去荊國之事,你放行也罷,不放行也罷,去與不去他都無所謂——卻不知他當初如何就讓皇帝放了這個差。

她心中這樣想,卻也知道忻禹不喜歡後宮干政,除非是巧合,否則永遠都不會知道,忻禹怎嗎會放柳洛出京城。

太后又道:“柳家因有大功於本朝,又只平郡王一根獨苗,皇帝也不得不擔待一些。”

容鬱點頭稱是,不多一言。

太后又和她拉了些家常,如何物消暑最宜,何事對腹中嬰兒最好,容鬱只低了眉,乖順地一一應去,太后極其滿意,不多時,輦駕已經到慈寧宮門口。

容鬱先下了,伸手去扶太后,忽然背心一涼,她下意識地身子一側,那寒光一轉,又直奔面門而來,迅如閃電,休說侍從都在三步開外,即便有人近身守護,尋常功夫也絕不是此人對手。

容鬱來不及多想,速退,方退半步,腳跟就已經觸到輦駕,她心中駭然,想道:此番休了。

一念未了,只聽得低低一聲嘆,一黑衣人閃身而出,貼身遞出一劍,他的劍招遞得極緩,但是容鬱竟然能感受到綿綿不斷的劍意,凜冽如九天之寒。此劍一出,先前的寒光忽然沒了蹤影。

黑衣人竟也不去追趕,而是仗劍行禮道:“太后和娘娘受驚了。”

周遭侍衛反應過來,大呼小叫地要去追刺客,那黑衣人卻道:“不必了,追不上的。”

容鬱從鬼門關打一個轉回來,驚魂未定,心想你一劍之威可以逼退刺客,怎嗎眼下卻說這樣喪氣的話呢?於是戰慄着問道:“這是爲何?”

黑衣人躬身回道:“娘娘容稟,此人劍術並不如何了得,但是欺身過來,臣竟一無所察,娘娘受了驚嚇,臣罪萬死,卻足見此人輕功之高明,遠非臣等可比,追也徒勞。”

“那就不追究了嗎?!”容鬱聲音一冷,黑衣人道:“娘娘不必擔心,臣已經知道他是誰,即刻就會報到刑部去,即便不能將他捕獲歸案,但是在京城,此賊絕對無處安身。”

容鬱聽他的意思,仍然是追不到的意思,不由皺眉,脫口道:“他是誰?”

黑衣人略一躊躇,道:“是宛州一帶劍客,叫空空兒。”

容鬱還要說話,輦中太后緩緩道:“交由刑部吧……空空兒這人大有名氣,哀家也是聽過的,據說是一擊不中,遠遁千里,這會兒怕是不在城裡了,容兒不必過於憂心……”邊說邊下來,“容兒今晚受了驚嚇,就不要回翠湖居了,在我這兒歇了吧。”

容鬱自然不敢說個“不”字,忙忙只應道:“承母后體諒。”

太后又對那黑衣人道:“平身吧。”

那黑衣人一直低着頭,這時候人站直了,容鬱一眼看去,不由退了半步——竟然是那個行蹤詭異的黑袍人,他仍然戴了蠟色面具,形銷骨立,所謂眼睛,只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太后覺察,輕聲道:“不是碧濼宮行刺你的那一個。”容鬱心中一震,忽然想道,除去碧濼宮驚鴻一瞥看到面具下酷似秦大人的那一張臉,其餘時候她並沒有看過面具下的人,統共不過一張面具,面具下那人便是換過千百個,她又如何知曉?當下只道:“是。”

太后攜了她進慈寧宮,慢慢與她說道:“上次你被行刺是怎嗎回事,你不說哀家也知道,他們——”太后指着自己的臉畫一個圈,“——他們是皇兒的手下,又怎嗎可能行刺你——自然是洛兒做的好事。”

容鬱心驚膽戰,不發一言。

“……你也不用擔心,皇兒已經將洛兒遠遠支開,到你腹中胎兒落地,自然無人再敢動你。”說到此處,太后長長嘆一口氣,道:“皇兒膝下久虛,盼這孩子,倒也盼了十餘年,說來,也就你爭氣一點。”

柳洛出行原來是這個原因啊……容鬱想道:皇帝再縱容他,難道還由得他動自己的孩子?她心中這樣想,口中卻只道:“是皇上洪福齊天,容兒不敢居功。”

太后道:“你這孩子,謹慎倒是到了十分,可是嚇到了,也罷,下去歇着吧,不必勞神陪我這老太婆說話了。”

容鬱道:“母后慈寧,陪母后說話,如沐春風,容兒不覺得累。”

太后凝神看她,終道:“……去歇了吧。”容鬱領命退下。

太后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正殿裡,默默然呆坐,多年前的事如輪轉過,忽然自語道:“我這樣……是不是對不起她……”忽又立起,厲聲道:“出來!”

黑衣人應聲而出,太后慢慢坐下去,道:“如何?”

黑衣人行禮回道:“容娘娘確實手無縛雞之力,只是尋常女子。”

太后點點頭道:“如此甚好,你就在她身邊吧。你記下了,她有什麼閃失我不管,若是她腹中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自己看着辦吧。”

黑衣人躬身道:“段七明白。”

太后又道:“洛兒那邊……是誰在?”

段七道:“這個……就不是屬下所能知道的了。”

太后冷冷一笑,微擡了半隻眼,慢慢掃過去,在黑衣人面上逡巡幾個回合,黑衣人仍維繫了先前的姿勢,可是額上不由自主地冒出汗來,先是細密的一層,到後來凝成大的汗珠子,啪嗒落到地面上,不知道是涼還是熱,但他仍然一言不發,脣抿得像一根線。

太后道:“你們翅膀長硬了,自然可以不理會我這個老太婆了。”

段七跪倒道:“段七不敢!段七自幼受訓,只知道凝戒的主人便是段七的主人,其餘……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差遣。”

太后默了半晌,道:“你忠心得很,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段七又深深行了一禮,下去了,留太后一人在大殿之上,殿上並沒有其他人,只有燈冷冷地亮着,地面是光可鑑人的雲母石,因爲太光亮了,將她面容裡的疲憊與蒼老映得這樣明顯,腳踩在地上,便如踩在冰上,彷彿有無數蜿蜒的小蛇從腳底鑽進去,沿着青色的血管爬行……她知道皇兒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皇兒,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經知道,可是當這一切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讓她不能夠不正視的時候,她仍然感覺到徹骨的冷。

她已經控制不住他了……

他纔是凝戒的主人,他纔是無雙十二劍的主人,天上地下,他們只認他一個……

他們已經不是當初相依爲命的母子,每日裡爲着生存戰慄……

已經不是了。她長長地嘆一口氣,在空曠的宮殿裡迴盪……慈寧宮這樣冷清和幽靜,那嘆息聲便彷彿從亙古洪荒一直迴響至今。她已經記不起先帝的模樣,記不得當初榮耀一時的陳皇后,璇璣公主,她甚至覺得,連柳氏她也快忘記了……她原以爲忘記是這樣艱難的一件事……原來,也只在一念之間啊。

她一拍坐椅的扶手,忽然之間地面裂開,坐椅直墜下去,墜向無底深淵……眼前乍亮,竟是一座地底的宮殿,比地面的宮殿只小些尺寸,有水晶石照明,便光亮如白晝。宮殿裡有好些女子,或坐或臥,或於石上讀書,神態安詳寧定,然而娟秀的面容上都有無法復原的傷疤,或者是刀劍傷痕,也有鞭傷,或是明火灼傷,有的甚至四肢不全。

這是關雎宮,翠湖居的寵妃們一生夢魘。

其實“關雎”二字原是極旖旎的風光呢,太后微微一笑,想道:書上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這些女子,這些被毀去面容的女子,可仍有君子認爲她們是“好逑”?

她冷笑一聲,休想!休想!誰都休想取代她!

然而心裡終是悲涼了,那樣悲哀的涼,涼到心底去,便是把整座火焰山搬過來,也無法暖她的心。

這時候夜已經深了,容鬱在慈寧宮中,睜着眼睛看帳頂,帳頂有精緻的刺繡,好像有風穿過去。

她出身卑賤,也就沒有一般妃子的嬌貴,比如擇牀而睡,她平常很輕易就能睡着,可是這一晚偏偏就睡不着,可能是因爲這到底是在慈寧宮。

在大宇王朝的皇宮裡,人人都知道慈寧宮這樣一個地方,但是很少有人真正來過,因爲太后不愛熱鬧,何止不愛熱鬧,她根本連人都很少見。容鬱在蘭陵宮的時候見過太后兩次,都是在重大節日上,遠遠看一眼,因隔得太遠,連臉都看不清楚,只是錦繡堆裡撐起的一個人,膚色甚白,其餘就都不分明瞭。聽蘭陵宮下人說起,太后不苟言笑,而事實上,她入宮多年,連皇后柳微都不見受過太后什麼賞賜——不過皇后出身豪奢,非太后能比,大概也並不稀罕什麼俗物。

容鬱發現自己轉來轉去,又想到皇后身上去了,雖然她一直盡力避免去想,但是皇后臨終時候面上詭異的笑容,便如關雎宮的存在一樣,始終都是她心上的刺。

窗外傳來打梆子的聲音,長一聲短一聲,聲聲斷斷……竟然已經到二更了。

容鬱集中心思想要睡着,但竟是怎嗎着都無法入睡。她睜着眼睛看屋頂,想道:如果疲倦了,自然就睡過去了。她看得太過入神,屋頂上幾根樑越看越粗,漸漸天旋地轉,彷彿蜘蛛吐絲,越纏越緊,到後來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八卦圖。容鬱心裡一動,想道:皇宮之中怎嗎會有這種東西?莫非是我眼花。

也許真是眼花了……她覺得眼皮越來越重,真的睡過去了。

次日晨起,前去問太后安,太后洗漱完畢便見了她,仍如前晚一樣,執她的手殷殷詢問。容鬱見她這般模樣,心中便想:憑她怎樣的高位,怎樣的權勢,在血脈之親上,到底也和平常人一樣親厚啊。

自然再三謝母后關心。

太后與她同進早餐,餐桌上琳琅擺滿了各色的食物,過了一輪又一輪,最後上來的是果脯,那果脯製作格外精緻,入口馨甜不說,回味甚甘,容鬱一時胃口大開,把整盤都吃下去了,轉眼看見侍立一旁的絳綃駭笑,不由赧顏道:“容兒貪吃了……”太后卻是滿臉慈祥,連連道:“愛吃就好,能吃就更好了……你若是喜歡,來日我叫絳綃多給你送一些過去。”

容鬱忙起身謝恩道:“多謝母后。”

太后扶她起來,道:“今日風和日麗,你陪我去花園走走吧。”容鬱自然應好。

時已至夏,滿園的花開得很熱鬧,因天光尚早,天氣也不如何熱,不時有晨風吹過去,一對兩對的蝶在花木中翩飛,顏色偏麗。太后執她的手緩行,一邊指點道:“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這是茝蘭,那是金葛,紅的是紫芸,綠的是青芷,另外有綠荑,丹椒、蘼蕪、風蓮……”容鬱幾時見過這些奇花異草,只覺得稀罕,又想:不過都是紅的綠的,怎嗎起了這麼些好名字?因是太后盛意,只能一路聽下去,聽太后細說杜若蘅蕪如何樣的香法,金葛紫芸又有諸多止血益行的功能。

容鬱暗中笑道:原來嘮叨是所有的老人都有的嗜好,無論天子之母還是貧家老婦。這樣一想,倒覺得太后親近許多,不似初見時候忐忑。

兩人行走甚慢,但用不了多少工夫,也到了花木深處,侍從漸漸落在後面。太后指了一叢藍色的花對容鬱道:“這種花叫風信子,不是我國產物,而是來自要橫渡大江大洋才能到達的一個國度,那個國度裡有很多珍奇。據說有一種花,顏色極麗,模樣兒也是極俊美,但是等閒不開花,要什麼時候纔開花呢,說是要等到一種叫夜鶯的鳥兒,在最皎潔的月色裡,站在它的枝頭,將枝上的*進自己的胸口,然後流出血來,一點一滴都落在將開未開的花蕾上,那鳥兒要忍受那樣的痛苦唱歌,唱整整一夜,到天色拂曉的時候那花就開了——那個國家的人都說,夜鶯的歌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而它用血灌出來的花兒,也是天底下最美的。”

容鬱聞言便向風信子看去,想道:怎嗎紅色的血灌出來的花竟然是這樣明麗的一種藍色?不由眉間微蹙,又想:螻蟻尚且偷生,世上又怎嗎會有這麼蠢笨的鳥兒呢?名字倒是好聽!

太后見她神色,笑道:“你以爲是風信子嗎?不是的,那種花兒叫玫瑰。”

容鬱訕笑道:“容兒無知。”

太后道:“無知有什麼打緊,知道太多了倒是不好。”

容鬱一驚,揣測不到太后的意思,不知道她是否以這樣的話旁敲側擊提點自己,因此只擠一個疏淡的笑容。好在太后立刻又有下文,說:“風信子在那個國家是很常見的花,春天裡風一起,漫山遍野都是,因爲開花的時候總是一年裡的那幾天,從未誤過時辰,所以叫了風信這個名字,人們用它表示信守承諾的意思……”

容鬱細察那花,五瓣,顏色由邊及裡漸淺,花蕊是純白色了,因生得密,一眼望去,只見深深淺淺的藍,看多了讓人眼暈耳眩。卻聽太后不急不徐地道:“……這花,是平懿王進獻先皇的。”

容鬱聽得“平懿王”三字,精神一振,道:“這麼遠得來的花,平懿王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太后偏頭看她,笑道:“你也聽說過平懿王嗎?”

容鬱想起昨晚上忻禹的交代“若是母后相召,提及柳家事,你可一律推說不知”,當即背心一涼,天下竟有這樣的母子嗎?相防相忌一致於此!口中自然道:“容兒聽說平懿王是本朝第一個異姓王,曾有大功於本朝,想來一定是個大英雄。”

太后聽她如此說,反倒一怔,道:“有大功於本朝是不錯,大英雄嗎……”她出了半天神,終是嘆道:“這樣說原也不錯。”

容鬱聽她口氣不對,默察太后神色,想道:難道太后竟然跟他有關係?怪不得宮裡對柳氏忌諱莫深……她將風信子種於慈寧宮中怕是懷念的意思吧……錢塘有歌謠說: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她大概也是怨恨柳氏無信吧。

她怔怔地想得出神,太后伸手去摘了一朵風信子,緩緩地道:“平懿王進獻此花,卻是沒安什麼好心……”

聽到這裡,容鬱的臉色已經變了,她誠然想知道平懿王的事,可是絕不是自太后口中知道——知道這等宮廷秘聞,便像是種在身上的毒,隨時都可能發作,要了她的性命。

想到毒字上,容鬱記起太后在幾個與前曾在她身上下了毒,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奇毒,竟是連唐門的舞馬銜杯壺都不能辨出——也許她正是因爲她命不長久,所以太后肆無忌憚,不怕她知道……容鬱的脣色微微蒼白,她怕被太后看到,低頭掩飾。幸而太后正專注於手中風信子,無暇注意她的臉色。

“先皇原有一個同胞弟,封作齊王,若能活到今日,皇帝也要稱他一句皇叔,”太后道:“齊王封地富庶,而朝廷年年與荊國作戰,不免國庫空虛,齊王便覷準了這個空子,舉兵入朝,說是要清君側——當然大家都知道,君側沒什麼可清的,他實際上想的,無非是乾安殿裡的那張位置。當時兵臨城下,封了消息,舉朝無策,最後是平懿王出城請救兵,一舉解圍。容兒,你說平懿王這場功勞如何?”

容鬱先前以爲是宮闈豔史,心中大不以爲然,及聽到此處已經知道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當下答道:“功高不過救駕。”

“好一個功高不過救駕!”太后將風信子揉碎了,丟進花叢中,冷笑三聲,繼而道:“慶功宴上大將軍韓起便引酒相賀,道:‘懿王之功至高,無可賞,不若百年之後傳位於柳氏。’先帝乃擲杯,應諾。”

容鬱聽到聽到平懿王引兵相救之時已經覺得隱隱不對,到此刻方知緣由——功至高而難賞,平懿王本來就已經難逃劫數,何況還有大將軍韓起這一說——這一說就是給平懿望掘了老大一個墳墓,做皇帝的無不希望自己千秋萬世代代稱帝,便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答應,事後也必然不肯踐諾。平懿王大概以爲自己權傾天下,不怕皇帝不遵諾言,卻不知道權勢這個東西最是靠不住,翻手可爲雲,覆手便是雨了。

別說他獻這風信子給皇帝,只要不是刀槍逼在頸上,皇帝總是要想辦法賴掉的——皇帝絕對不會是君子,君子無論如何都是當不成皇帝的,即便僥倖當上了,也坐不穩龍椅——所以平留王終究沒能坐上帝位,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是段氏忻禹。

容鬱心中百念千回,口中只斷然道:“竟這般大逆不道!”

太后道:“你知道就好。”只五個字,便如晴天一個霹靂打下來,容鬱細想自己的舉止,應該沒有任何出格之處,卻不知太后這句話到底意向何指。

太后又道:“柳氏雖逆,但到底有大功於本朝,本朝就不虧待他,所以洛兒仍是世襲的郡王……所以容兒對他,不必過於擔心。”

容鬱長長出一口氣,誠懇地道:“容兒知曉。”

太后見她模樣,不由微微一笑,道:“走了這半日,天氣又熱了,咱們回殿去吧,宮裡有冷的酸梅湯,你大概會喜歡喝。”

容鬱一時驚一時懼,到此刻已經手軟腳軟,自然巴不得趕緊回去,當下扶着太后轉了身,沿着來時的路回走,一路看見蝴蝶仍在花木中飛舞,卻沒有半分倦怠。

容鬱與太后回了大殿,歇息過後,太后命下人上了酸梅湯,然後又上了早餐上過的果脯,交代絳綃說:“多備一些放到容妃房間裡去。”

絳綃領命下去,容鬱很是過意不去,可是偏偏那果脯似有特殊的香氣,讓她欲罷不能,只好再三謝恩,太后扶她起來,仔細打量再三,道:“你昨晚上受了驚嚇,這會子不宜回去,就先在我這慈寧宮住個三五日吧。”

容鬱不知道太后什麼意思,但是感覺上這一次見太后,比前幾次要和善百倍,她這樣說是好意,自然不能拂了她的意思,應一聲好。

又陪太后說了些閒話,就退回房間休息了。

到了下午,因午睡時候出了一些虛汗,於是交代下去要沐浴。自有侍女準備了木桶香花,容鬱將自己浸入水中,十分之暢快,到出水換衣的時候,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木桶,不由臉上變色——那桶中水竟悉數變成血紅色!她的手撐在木桶上,過了好一陣工夫才忍住暈眩,也明白太后留她的意思——太后終於決定幫她祛毒了嗎?

百感交集,不知道該歡喜還是悲哀。

她將手放在腹部,已經隱約能夠摸到孩子柔軟的手腳,自語道:“你還能護我多久呢?”

接下來幾日左右不過陪太后逛花園,閒時說話,太后不讓她過分操勞,連絲竹之聲都少有聞。有時候皇帝送過來新鮮玩意兒,她也就陪太后在座應個景兒,

沐浴後血色漸稀,容鬱知道毒快清除乾淨了。

這一晚她仍然留宿慈寧宮,也許是因爲身上的毒被清除的關係,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坐在牀沿上,拿一把果脯吃,隨口問旁邊站的一個侍女叫含煙的道:“你進宮多久了?”

含煙回答說:“十三年。”

容鬱吃了一驚,這宮女素面清顏,竟是看不出年紀來,不由追問一句:“你多大了?”

含煙笑笑回答說:“二十五了。”

容鬱奇道:“本朝的規定,一般宮女入宮九年就會被放出去,你怎嗎……”

含煙道:“被皇上臨幸過的宮女是不會被放出去的。”

容鬱倏地一驚,擡頭去看她,她想從她的眼睛和神色裡找出半點難過或者悲哀的蛛絲馬跡,但是並沒有,含煙的面孔像一塊雕塑,雖然是笑着的,可是眼睛裡並沒有笑意,當然就更看不出悲哀了。

容鬱道:“那麼……你會在這裡呆一輩子嗎?”

含煙好不猶豫地回答她:“自然。我家人都死光了,出宮去無依無靠,年紀又大了,活下去都成問題,在宮裡做的雖然是伺候人的差事,但是太后寬厚,日子並不難過。”

她說得坦蕩,容鬱聽到耳中竟像是在訴說自己的命運……如果沒有遇見忻禹,又或者只一夜情緣,他過後就忘了她,那麼她就是另一個含煙——甚至比含煙更不堪,因爲她有那樣不肯安分的一顆心。

她含了半顆果脯仰面躺下去,口中絲絲的甘甜,然而她又睡不着了,她想起上次的法子,往樑上看去,漸漸眼前模糊,天旋地轉,又轉成一個八卦圖的形狀,她恍惚中知道含煙已經退了出去,又在恍惚中覺得那個八卦圖像是在哪裡見過,她仔細思索起來,可是怎嗎也記不得自己究竟在哪裡見過這個圖,只覺得那圖落在地上,震位上像是含了什麼物事,她越想越覺得奇怪,鬼使神差,恍恍惚惚就往震位踏去,一腳落下,忽然遍體生涼,她一下子醒過來,想要驚叫,又趕緊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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