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洛說的邊境便是幽州。
容鬱以爲她從慈寧宮失蹤之事必然掀起滔天的風浪,但是在平郡王府卻是一點半點消息都聽不到。
柳洛喚來服侍她的侍女叫朱櫻。容鬱聽她聲音,應是那晚蒼老的女聲。她聲音異常蒼老,人卻不過三十若許,面目清秀,很有些風韻。
容鬱細察她行爲舉止,只覺得堅韌果決,不似一般下人,便想:平留王能將琳琅閨房交與她打理,必然有過人之處,說不定便是當年服侍琳琅之人。容鬱有心與她親近,但是她始終顏色冷漠,不多看她一眼,更不屑多說一句半句。
容鬱無計可施,只覺度日如年,一時擔心不知道宮裡怎嗎樣了,一時又想此去幽州不知道會得出什麼結果,會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果僥倖有命回京柳洛會不會放過她,她還能不能回宮——想到這裡她心裡總是一驚,暗問:你還想回宮嗎?
回宮最可能的結局不過是送去關雎宮,或者鴆酒一杯——難道她還能祈求忻禹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容鬱記得年少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說是某年動亂之時滿城逃亂,有富人姬妾因故未能隨行,後來平了戰亂,富人在京城之中再遇那名姬妾,時人便唱:“章臺柳,章臺柳,楊柳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直指姬妾之清白——到這種地步,瓜田李下,難道還能讓忻禹相信她清白?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怎嗎辦?她以手撫摸腹部,心中亂得似一團麻,面上也時時露出憂慮的神色,但是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到這時候才真正後悔起來,前路茫茫,走哪條路已經由不得她。
柳洛不來見他,外間一點消息也沒有,既沒有聽說妃子失蹤的消息,好在也沒有皇帝駕崩的消息。捱到第七天頭上,容鬱覺得自己頭髮都白了,柳洛終於來了,道:“勞娘娘與我同行。”
容鬱瞪視他,不知道他到底作如何打算,難道讓她混進出使隊伍中——難道不怕出城時候被她喊破?她在平郡王府中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是到了外面,只要大聲呼救,他的陰謀立時就敗露了。
柳洛看穿她的心思,笑道:“自然要將娘娘僞裝一番,娘娘倒不必替我擔心。”言畢取出一丸,黃豆大小,託於掌心,說道:“請娘娘服用。”
容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哪敢接手,柳洛前行一步,一手拈着藥丸,一手托住容鬱下頜就要用強,旁邊倏地伸出一隻手來,道:“王爺不可。”
竟是朱櫻!
容鬱想不到這個平日裡冷冰冰的女人會替她說話,便如懸崖之上見到一根救命草,明知希望極微,卻也不由往她看去,眼中自有乞求之色。朱櫻攔下柳洛,重複道:“王爺不可!”
柳洛冷冷看她一眼,忽而笑道:“我倒不知道,我府中還有這等仗義之人。”他雖然在笑,但是眼中極冷。
朱櫻道:“王爺言重。奴婢的意思不過是,這顆藥一下去,她腹中孩子可就沒了,如她就此萌生死念,反倒不好,若是王爺信得過奴婢,請準一路同行,奴婢自有辦法教她心甘情願。”
容鬱按住腹部,臉色驚惶——她猜到柳洛用意,無非是以藥物控制她,不讓她出聲,可是這藥物像是有些害處,如果服用了,腹中孩子就保不住了——這孩子……即便他日不能回宮,不能再見忻禹,可是這孩子……這孩子總是他的骨肉啊。
她一念至此,面上悽然。
柳洛道:“既然朱姨這麼說了,洛兒自然是信朱姨的。”他從懷中取出另一顆藥丸道:“此物有易容之效,朱姨……”朱櫻打斷他道:“這個不勞王爺擔心,奴婢自然不讓王爺失望。”
柳洛乾笑兩聲,說一聲“好”,風也似的去了。
留下容鬱與朱櫻在房中,這自然不是容鬱第一次和朱櫻單獨在一起,可是這一次她心中格外感慨,起身一斂衣盈盈下拜,“前輩救命之恩,容鬱沒齒難忘。”
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朱櫻,似平日一般當她作下人顯然不妥,如柳洛一般稱她朱姨更是不妥,她到底比柳洛大上一輩,情急之下只得如此稱呼。
朱櫻並不回禮,也不伸手扶她,像平常一樣不多看她一眼,只冷冷道:“還是叫我朱櫻吧,我原也不是爲了救你。”
容鬱愕然去,她卻不再說話了。
過得幾日便是使節出發的日子,容鬱被化裝成一個身材略壯的年輕男子,面色微黃,站在護衛隊裡一點都不起眼,她旁邊便是朱櫻,她化裝成一個精悍的年輕人,眼色炯炯,臉上沒有什麼特徵,便是看過十次八次記起來也不過是一尋常士兵。
皇帝對此次出使極爲重視,因此親自送行。
容鬱站在護衛中遠遠看見忻禹的面孔,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他還活着……還活着……她這幾日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無非爲此。
幾日不見他似是憔悴很多,臉色不大好,有點蒼白,但是精神還好,他正對秦相說話,因隔得遠,容鬱聽不真切,她只癡癡地看着他,想道: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她眼中甚酸,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流不出眼淚來,更說不出話——朱櫻點了她的啞穴——所有她能表達情緒的只剩下一雙眼睛,遠遠地看着高臺之上錦衣華服的天子,遠遠地想:我若是一去不回,你要好生保重纔是。
她從未這麼想過,她甚至很少去想自己對皇帝的感情,因爲皇帝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後宮佳麗三千,比她美的,比她有才學的,比她溫柔善解人意的,比她出身高貴的,不知凡幾,她知道自己贏得他的寵愛,不過因了這張臉。可是那幾百個日夜的溫存,她竟在不知不覺中深陷——明明知道不應該的,如果愛上這樣一個人,到頭來傷心失望的一定是自己,他連自己深愛的女人都可以辜負,他眼中最重要的無非是江山社稷——可是一個人的感情,由得了自己嗎?她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小心翼翼,步步爲營,可是……可是她就要離開了,感情竟如黃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她只希望有奇蹟出現,哪怕不能言語,不能靠近,只這樣遠遠看着他,也是好的啊。
容鬱貪婪地注視臺上那人,可是隔那麼遠,忻禹毫無察覺,他交代了秦相幾句,又和他說:“馬到成功!”然後回頭吩咐:“鳴炮。”
禮炮聲中長長的出使隊伍緩緩出了京城。
容鬱原本寄希望於城門的例行檢查,但是守城士兵又怎嗎敢查皇帝親自送行的出使隊?當京城越來越遠,遠到只剩下一個影子,再也看不見的時候,容鬱眼中終於滑下淚來。
這一走,是當真不能再相見了吧。她悲哀地想。
從京城到幽州走了整整一個月。
容鬱起先被安排在護衛隊中,出了京城之後第三天與朱櫻一起被調入柳洛的近衛隊。
柳洛身邊有近侍十八人,皆身手利落之輩,也許是柳洛事先有交代,都離兩人甚遠,除非是傳令,否則輕易不與她們說話。近侍有輪班守夜制,但是容鬱與朱櫻不參與,縱是如此,每日行路過久,仍然讓容鬱大感疲憊,幸而她幼時隨父母吃過很多苦,身子強健,雖然辛苦,卻還能支撐下去。
出了京城,景物漸變,行至徐州竟然下起雨來,陰雨連綿,溼熱的天氣教人極不舒服,但是一路竟開了碗大的花,色澤鮮紅,香氣濃烈,見所未見,後至越州,又看見一種身量小巧的鳥兒,尾羽極麗,叫聲竟空曠如洪鐘大呂,若非親耳聽到,簡直不能相信是這樣秀氣的一種鳥發出。
容鬱進宮之前也算是到過幾處地方,竟從未見如此奇景,她一路貪看新鮮,竟也解去不少憂愁。有時候想起璇璣公主也曾走過這一路,就想:不知道她當初想過些什麼呢?那樣尊貴的身份,被流放到這麼遠的地方,這一路行來,不知道有沒有自傷身世?
大概是不會吧,容鬱想起那個女子刻印上的劍舞,雖有女子柔媚之態,但同時剛強到讓人側目。黑袍人也曾說過她與琳琅交鋒,琳琅亦不敢對她出手。
她想到黑袍人,秀眉不着意一挑,她不在宮中,他那麼多的思念與追悔,又同誰說去?
容鬱一路胡想,隊伍已經行至江南,夜色晚了,就歇在揚州。
揚州在江南一帶大有名氣,論富庶,當時有語“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尋常街面上就有羅綺珠磯無數,豪奢非常,到夜間掛起華燈,處處流光溢彩,連京城都大有不如;論景緻,揚州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的美稱,又有廿四明月,玉人吹簫,與蘇杭算是鼎足三立,互不相讓。
容鬱隱約聽侍從說起,此處行商之風最盛,多大戶,多豪門,以商爲貴,不以詩書爲念,不由詫異,要知道大宇王朝以詩書取士,士工農商,商爲最下品,不想竟有以商爲貴的地方,卻也大大引起她的興趣。
柳洛是代天子使,自然架子十足,到別處州府無不是府兵清道,一路景然肅然,各州府的長官也巴結到了十分,不想進這揚州,府衙只開出小小一條道來,街邊看熱鬧的寥寥無幾,都各行各事,彷彿司空見慣,他面上沒有發作,心中卻甚是不服。到了官邸休息一夜,第二日要啓程,柳洛忽道:“都說江南繁華,別處多有不及,何不多留一日,也讓小王開開眼界?”
從官位上說,柳洛是正使,秦禰是副使,從身份上來說,柳洛身爲平郡王,秦禰遠有不及。秦禰精通世故,自然不肯駁他,只道:“連日累到王爺了,休息幾日也是應該。”
柳洛在朝廷中是個讓各方勢力都頭痛的人物,揚州知府是恨不得立時將這小煞星遠遠打發,但是他既然發了話,也只好應承道:“難得王爺有此雅意,下官自然當盡力而爲。”他要找精通本地之人陪同前去,卻被柳洛拒絕,柳洛道:“何必這樣大張旗鼓,我隨便帶個下人走一趟便是。”當下點了一個近侍,正是容鬱。
兩人換過裝束,柳洛作一般富家公子打扮,容鬱扮作書童,施施然出門去,兩人出了門,並不朝瘦西湖那些景點去,反是在街面閒逛。
這一日天氣尚好,也有日光,但是並不如何毒辣,倒有暖風一陣一陣,教人心曠神怡,山立得很遠,只能隱隱看到天底下一線黛色,街面十分乾淨整潔,青石板鋪就的道路緩步行來,彷彿有千年古韻幽幽。
有鴿子輕盈地飛過去,清遠的鴿哨在風裡盤旋。
柳洛漫不經心地道:“江南景緻果然勝過京城。”
容鬱信口答他:“江南有江南的精緻,京城有京城的大氣,綠水與青山,哪有什麼可比的。”話出口才發覺自己放肆了,也許因爲遠離京城的緣故,又也許是受了兩人平民裝束的影響——她有多少年沒有心口如一地說過話了?容鬱苦笑一聲,心中惻然。
路邊有許多小攤小販,陳列的商品並不如何貴重,卻都玲瓏可愛,小巧扇墜,精緻頭釵,荷包,頭巾,等等等等,容鬱入宮多年,早已練就喜怒不輕易形諸於色,但是乍見新鮮,也不免多看幾眼,想道:怪不得母親生前一直唸叨說江南富庶,原來確是如此啊。
正悶悶中,忽然聽柳洛道:“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容鬱心想這些粗陋的東西堂堂平郡王如何看得上眼,定睛看去,竟都是自己多看了兩眼的東西,荷包,扇墜,還有一個憨態可掬的泥娃娃。他正低頭掏銀子出來付賬,從容鬱的角度看見他側面的容顏,端的是俊秀無比。
容鬱微微一怔,想道:他這樣刻意討好又是爲着什麼原因?
柳洛買了這些物事並不交給容鬱,而是放入袖中,兩人默默然前行一段路,有人在街口賣畫,見柳洛的派頭,知道是個有錢的金主,便攔下他道:“公子,留一幅畫像吧。”
柳洛看他兩眼,本要拒絕,忽然心裡一動,道:“你給他作一幅畫吧。”
容鬱一驚,已經被推上前去,畫師讚道:“好俊的小哥!”容鬱心想:我這樣子,有什麼好俊的!因知是街頭常用伎倆,也不與他計較。
那畫師技藝不錯,不過一炷香工夫,容鬱的形容躍然紙上,容鬱方要看時,柳洛伸手截了,評道:“有其形而無其神。”
畫師不服氣,又以爲這錦衣公子要賴賬,便道:“公子若能在這街面上找到比我畫得更好的,這畫我就拱手相送了。”
柳洛微微一笑道:“那就煩請你替我磨墨。”
畫師乜斜着眼睛看他,果然給他磨了墨汁,柳洛提筆,刷刷幾下,竟比那畫師更快,他放下筆,將畫紙遞與那畫師看,畫師一看之下面色慘白,道:“公子果然高明,小人……小人……”他靠作畫爲生,原本就只能勉強餬口,那“拱手相送”四字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了。
柳洛笑道:“倒不至於賴你這點潤筆費。”容鬱知他未出口的下句必是:只怕你無福消受。
畫師一聞此語,如逢大赦,賠笑道:“公子高才雅量,原也不同我等一般見識。”容鬱見他這般模樣,覺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憐。
她原以爲柳洛要將畫給她看,但是並沒有,他展畫看了半晌,摺好了放入袖中,竟像是要珍之重之。
容鬱越發摸他不透,只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忽然聽他問道:“我劫你至此,你是不是很恨我?”
容鬱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提起此事,那回答卻很傷腦筋——如果嚴詞斥責只怕性命難保,要軟語求饒,這一刻,卻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於是略一沉吟,只道:“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做。”
柳洛聞言,微微笑道:“你自然不知道。”只說了這六個字便不再言語,容鬱也不問他,兩人悶頭走路,不知道繞了多少彎子,那路是越走越見荒涼,容鬱擔心,便道:“平郡王這是要到哪去?”
柳洛臉色微沉,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口氣頗爲不善,容鬱不敢多問,隨他走去,大約走了一個時辰的樣子,到一村落,村落盡頭有一廟,廟門上蛛絲滿跡,臺階邊緣長了深綠的苔蘚,柳洛一腳踏上去,臺階上現出一個清晰的腳印。
真正的荒村野廟,連個名字都沒有。
容鬱心中疑惑更甚——柳洛生在京城,長在京城,有忻禹禁令,半步也沒有離開過京城,如何找到這樣荒涼的一個廟宇——這廟中供的又是什麼菩薩?她一邊想一邊伸手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從她的角度看去,只見裡面塵光飛舞,隱約有一白色雕像,可是因灰塵太多,竟然看不清楚。
容鬱舉步要進,被柳洛拉住,道:“天色尚早,不必急着進去。”
容鬱卻不知道有什麼神佛的拜見與時辰有關,心中疑惑,卻也不能拂逆與他,只爲難地看着滿地灰塵,不知這錦衣玉食的平郡王如何坐得下去。
柳洛看出她的心思,只笑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真絲帕子,隨手擦過去,只一眨眼的工夫那帕子上便如同從墨缸中撈出來的一般,但是臺階上卻乾淨了一塊地,不大不小,剛剛好能容兩人坐下。
柳洛擦過臺階,將帕子一卷,收於袖內。容鬱知他是怕被有心人知道自己到過此處,不由嘆一聲,這平郡王年紀輕輕,可是心思之縝密,她容鬱遠有不及。
柳洛拉容鬱並肩坐在臺階上,擡頭看看天空,半晌沒有說話,到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母親不可能被別人毒死。”
容鬱心道:怪不得上次在蘭陵宮時候他一點驚異也無,原是早知其事——但是更早的時候他曾明明白白告訴她,他母親死於明月心。
柳洛道:“她死於毒,但是如果不是她心甘情願,那人絕對毒不死她。”
他這話與容鬱先前推想不謀而合。
容鬱緩緩點頭,道:“卻不知平郡王什麼時候發現這一點?”
柳洛沒有正面答她的話,只道:“我父親下葬之時我開了母親的棺。”此事在他心中藏了太久的時間,他每每想到那個風雨之夜,只覺得無邊無際的悲哀和恐怖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大宇王朝最重孝道,又尊死者爲大,而他親手打開了母親的棺木,就在父親死的那個晚上,一個人,風雨如晦,打在他身上臉上,便如刀劍風霜。
他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父親叫他不要過問上一代的事,可是他被壓在母親的陰影下,人人都以異樣目光看他——不是他想知道,而是他非知道不可。
非知道不可。
那棺木轟然打開,母親躺在裡面,面色如生。她面上有那樣複雜的表情,像是愉快,又像是悲哀,還有很多很多的歉疚,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對他的父親。
容鬱聽得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柳洛爲什麼對她說起這樣機密的事,這個心思縝密的少年,似是處處防備着她,又像對她毫不設防,他的態度實在教她琢磨不透。
柳洛沒有理會琳琅驚疑不定的目光,繼續說道:“我父親當年踏遍千山,尋得一副金絲楠木棺材,可保我母親肉身百年不腐,所以我開棺之時母親面目如生,連傷口都和死時一模一樣。我驗過傷,她除了中明月心之毒以外,身上還有六道傷痕,這六道傷痕分別在手,足,肝,脾,肺,腎,各自都只一刀,刀傷處血凝如霜。因並無一刀致命,所以我母親當日受這六刀傷的時候仍在生。”
柳洛微擡了頭看天上的雲,太陽快落下去了,此時霞光最盛,容鬱只覺得他眼中映着萬丈光芒,因那光芒太過炫目,反而讓人看不見他眼中的表情。
——一個人五臟俱傷的時候是怎樣的痛苦,一個人五臟俱傷如果還身負奇毒又是怎樣的痛苦,那刀怎樣刺進去,鮮血又怎樣噴涌而出,豔如花之盛放。
——那個女子的眼中在那一個瞬間閃過的是誰的面孔,是平留王還是天子?
柳洛道:“你聽說過七傷嗎?”
容鬱搖頭。柳洛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後來找遍書籍,在一本江湖野史上看到。七傷是江湖上一種比武的方式,但是極少被採用,因爲這種比武方式……輸的一方固然慘烈,贏家卻也多半廢了。它的規則是:雙方以兵刃加諸於自己身上,手,足,肝,脾,肺,腎,心,七處,五臟四肢,一方傷一處,對方必跟傷一處,否則爲輸。因爲這種比武方式實在太過殘酷,所以如非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絕沒有人肯輕易提出。”
容鬱花容慘淡,道:“平留王妃……平留王妃怎嗎會……”
柳洛長嘆一聲:“我也不知道。我父親一生沒有另納姬妾,可是他從來不提我的母親,也不許人提,所以對我母親生前事,我竟然都是從翠湖居探聽到的。所以……我竟全然不知母親和什麼人有這樣的深仇大恨,非賭七傷不可。”
容鬱聽他如是說,便知他在翠湖居必有耳目,只是不知道他探聽到了多少事。翠湖居上下近百人,要徹查卻也不容易,她轉念又一想:翠湖居中他人的耳目多了去了,查有什麼用,查出來又有什麼用,難道央求忻禹全部換掉?
——她有沒有命再回宮都是一個問題,想這麼遠毫無意義。
柳洛道:“我見那傷處血凝如霜,料定不是尋常兵刃,後來果然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上查到,這種刀的名字叫寒冰刃——寒冰刃,容娘娘,你一直帶在身上,是想要刺殺我嗎?”
他最後一句話陰森森地問出來,容鬱心中一寒,寒冰刃確實一直在她身上,但是她並不是剛烈的女子,從來沒想過要使用它。當下沉聲道:“平郡王何必說這等話,容鬱今日便是有命手刃平郡王,難道還有命逃出百里以外嗎?”
柳洛面帶譏諷,道:“娘娘是聰明人。”略停一停又道:“這刀,是他給你的吧。”
容鬱知他所指是忻禹,卻也無從辯解,翠湖居的主子毀在這刀下的不少,柳洛輕易就能打聽得到。
柳洛道:“他倒是真喜歡你,連寸步不離身的寒冰刃都給了你。”
容鬱苦笑,誰又知道皇后死的那個清晨,忻禹如何陰惻惻地同她說:“容兒,你轉過臉來給我看看”,他怎樣推枕而起,絕塵而去,徐公公又怎樣逼上前來說“娘娘莫教奴才爲難”……誰又知道呢?
柳洛嘿嘿一笑,森然道:“這刀上……可是染了我母親的血。”
容鬱不可置否,問道:“七傷之賭,平留王妃只傷六處,尚不致命,致命傷難道是明月心?”
柳洛道:“你猜得不錯——還有誰能逼她走投無路,甘受明月心之毒——除了他。”他一言及此,面上還沒什麼變化,可是眼中隱有血絲——恨到極處,便是這般神色吧。
容鬱聞言冷笑,“你又怎嗎知道不是皇后下的毒?連你自己也說,明月心是柳氏獨門。”她這樣說並非空穴來風,以忻禹對琳琅這般一往情深,皇后柳微要殺她實在再正常不過——她是名門千金,如何能忍受一個琴師凌駕於自己之上,日夜佔據丈夫的心?僅此一點,她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置她於死地。
假若當時琳琅與唐門仇家有約比武復仇,被柳微獲悉,暗下明月心,琳琅在比武中才發現自己身中奇毒,因明月心是獨門毒藥,琳琅雖有解毒之能,但是沒有時間,而且因中毒故實力減弱,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她與人賭了七傷。
七傷沒能殺了她,明月心殺了她。她死在柳微手中,所以平留王終身不肯原諒柳微。
柳微因得不到兄長諒解,在兄長死後抑鬱難遣,最後以同樣的方式毒殺自己,殺人償命,終於償還了一生歉疚。
應該說這個推論十分之合理,唯一不合理的一點就是,容鬱在蘭陵宮見到的皇后對忻禹絕足蘭陵宮處之淡然。或者因爲她已經全然絕望?年少時候如飛蛾撲火一般的愛戀在以後的數十年裡日日消磨,她鬥不過琳琅——誰能鬥得過一個死人?她在悲哀中眼見丈夫漸行漸遠,終不肯回頭。
柳洛何等人物,容鬱話音方落,他已經推出她所想,他何嘗不知道皇后有殺他母親的嫌疑,連他的父親都這樣懷疑,母親是檸王死士,當日柳氏與段氏共爭天下,她若是心向柳氏,她要殺琳琅,實在再合理不過……
可是他知道決計不是她,決計不是。
柳洛第一次看到皇后柳微是在一個冬日的晚上,天很黑,風很冷。
父親無事,在寧語閣烹茶。父親愛喝酒,但是每年這一日,卻愛烹茶。他在很久以後方知這一日是母親忌日,他無數次想像母親素衣烹茶,風華絕代,但是後來輾轉從他人口中得知,他的母親和父親一樣,更愛喝酒。
她的母親並不是名門淑女,她是江湖女子,更像燕趙悲歌,時有易水尤寒之嘆。
他坐在父親身邊看一卷書,是什麼書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只覺得一陣冷風灌進來,然後看到進來的那個女子,一身潔白,面色如霜——即便是那樣冷漠的神色仍讓人覺得豔,絕豔。
不能用風華絕代來形容她,而應該用絕色。
古書中雲: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讀書時以爲是歌者誇大,及至見到此女,方知世上確實有那麼一種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是爲紅顏,是爲禍水。
他那時年紀尚小,卻也爲她豔光所懾,呆立當場,忘了問她沒經通報如何擅闖寧語閣。
父親仍在烹茶,手握住茶壺,穩穩倒入杯中,連一眼都沒有瞧她。
那女子卻款款行來,問道:“爲什麼不喝酒?”她的聲音如春水解凍,落下滿地冰碴,叮噹如琴,但帶了凜凜寒意,教人不能親近。
父親這才擡頭看她一眼,轉而對他說道:“洛兒,叫姑姑。”
柳洛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沒有出過王府,竟不知自己有這樣絕色的一個姑姑,當下歡天喜地叫一聲:“姑姑!”
那女子微微一笑,剎那間整個房間都亮起來,如明珠乍現,燦然有光華。她伸手撫他的發道:“洛兒乖。”她的手指纖長如蔥玉,有清冷的香隱隱散發出來,非蘭非麝,卻勝在天然。柳洛被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看着她,想道:怎嗎有這麼好看的人呢?
卻聽父親說道:“你出宮不便,不必常常回來。”
柳微斂衣而坐,伸手給自己倒一杯茶,淺啜,而後說道:“琳琅囑我每年今日來看你,我既然應了她,就不能食言。”
父親默默然喝茶,一杯接一杯,如飲醇酒,眉目間竟有微醺之色,道:“你來過了,看了我,也看了洛兒,你回去吧。”
柳微黯然道:“我來看你,是想看你過得好不好,你這個樣子,又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哥哥,這世上已再沒有什麼能夠羈絆於你,你要權傾天下,或者逍遙江湖,只要你想,世上有什麼是你不能唾手而得——你爲什麼仍是不快活?”
柳洛見她神色間一直是極冷極冷,但這一段話說來,語中關切之意溢於言表,她似是極想看到父親的笑容,然而最終卻是失望。父親只喝下大口的茶,喟然道:“阿微,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自小心思就重,思慮太多,別把自己給累到了,我的性子你再清楚不過,能快活一日,我必然會快活一日。”
父親說“能快活一日,我必然會快活一日”,語出平淡,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不快活,可是姑姑的面色卻是慘然悽然,終掩面而去。
柳洛在很多年以後纔想明白,情之一事,父親有父親的不得已——他不是不想快活,可是所有的歡喜與悲哀,沒有他愛的人能夠與他分享,歡喜索然寂寞,而悲哀卻是加倍了,醇酒只能醉人,終不能醉心。
他縱然能夠輕易獲得世人所羨慕的一切,但是這一切沒有她在身邊,又有什麼值得快活呢?
姑姑每年的這一日都會出宮來看他與父親,他年年這時候都在父親身邊,看她絕色容光,一次一次哀然問兄長:“哥哥,你爲什麼不能快活呢?”
後來父親帶他入宮,卻不入蘭陵宮,他封王,姑姑也沒有來看他,只託心腹帶信說:“我在生時,莫入蘭陵宮。”他也發覺皇帝對姑姑冷淡,繼而發覺翠湖居的秘密,那一個瞬間,便如五雷轟頂,他有無數爲什麼想要問父親,而父親只淡然微笑道:“上一輩的事,你不要過問。”
而後,時光如白駒過隙,父親死了,姑姑歿了,轟轟烈烈的柳家門庭只剩他一個。他只分明記得初見姑姑之時候她親口說,她受他的母親所託,年年此日,來看望他的父親與他——既然母親能放心將他們父子託付與她,可見是極親密的人,她是她哥哥的妻子,她是她丈夫的妹妹,血緣相親,榮辱與共,他又有什麼理由質疑她?
如果當真是她害了母親,這許多年又怎嗎可能對他親如己出——難道就不怕養虎爲患?
明月心是柳家獨門,傳女不傳子,傳婿不傳孫,據說柳家婿都擅用明月心。
因此柳洛斷然道:“決計不是。”又說道:“明月心雖是天下奇毒,但是有朱姨在側,便是毒如鶴頂紅孔雀膽也不能要了我母親的性命,如果是姑姑下的明月心,母親一定不甘願受死,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有辦法救她。”
所以下毒的一定不是姑姑,所以下毒的一定只能是當今天子,因爲母親是他手下死士,生死性命都只是他手中的棋。
朱櫻果然不簡單!容鬱心中一震,口中卻道:“如果她先中明月心,再赴七傷之約,劇毒攻心,便是再世華佗也一樣救不了她。”
柳洛固執地道:“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一定能夠救她。”
容鬱聽他說得這樣斬釘截鐵,不由也信了八分,想道:如果琳琅當真是忻禹逼死的,那柳洛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了……想及此處,脫口道:“所以你要殺他?”她的聲音顫抖——她在這個瞬間明白爲什麼她失蹤之事宮裡的反應這樣若無其事。
比寵妃出事更嚴重的只能是天子出事——忻禹發生了什麼事?
柳洛道:“我說過我不會殺他,更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他,娘娘是關心則亂了,此刻我不在京城,一旦龍馭歸天,繼位的不是勤王就是瑞王,我不但一匙羹都分不到,還有殺身之禍,這等蠢事,娘娘認爲我會做嗎?”
容鬱默然,許久方道:“他是不是受了傷?”
柳洛道:“娘娘好眼光,是雲韶府的人行刺。”
“小蠻?!”容鬱想起蘇心月臨走之時說的那句“娘娘小心小蠻”——原來那一日小蠻表演綠腰之時蘇心月覺得不妥,並不是因她先學柘枝後學綠腰,所學不純,而是因她舞中有殺氣。
容鬱不通音律自然聽不出來,蘇心月以爲小蠻是欲對容鬱不利,不想她真正想要刺殺的,竟是皇帝。
柳洛道:“娘娘倒是消息靈通。”
容鬱不解道:“雲韶府是堇妃一手打理,又怎嗎會有人滲進去行刺——那背後之人,是瑞王還是勤王?”
柳洛笑道:“我初聞此事也是娘娘這種反應,不過這次我們都猜錯了,她背後沒有人。小蠻是堇妃親自調教,親如姐妹,堇妃不得寵,時有委屈也向她說。後來皇上家宴,勤王久聞堇妃善舞,酒到半酣,便向皇上請求召堇妃一舞。我估計他也不是真醉,不過借了這個由頭試探皇上底線,而當今那位忍功實在了得,竟當真召了堇妃來,勤王借酒裝瘋調戲堇妃,後來鬧得很不像話了,皇上才斥責堇妃失禮,叫她先行下去。堇妃生平從未受過如此侮辱,遂生死念,被小蠻知曉,故有此舉——估計如果娘娘當時在場,也會一併行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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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鬱不想背後竟有如此曲折,想那小蠻忠義,堇妃失意,而結局就不必問了——大抵不過如此,忻禹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她長長嘆一口氣,道:“上次平郡王問我,我到底要什麼,今日我也斗膽問平郡王一句,你既然不想要皇上的命,那你又想要什麼?”
柳洛長身而起,一昂首,朗聲道:“清曜帝十五年,秦王圍困京城,內外封鎖,天下兵馬不聞其變,時有懿王柳氏,受帝之託,乃出死士十八名,九死一生方得出城,調動各地勤王之師,解帝之困。慶功宴上有大將軍韓起引酒相賀,諫道:‘懿王之功至高,無可賞,不若百年之後傳位於柳氏。’清曜帝乃擲杯,應諾。”
容鬱聽他字字鏗鏘,與先前太后所言對照,自知不虛。懿王柳毅借調兵之機與韓起私訂盟約,韓起垂涎擁戴之功,乃嚴陣於京城之外,效齊王之舉逼迫清曜帝就範。清曜帝前門拒狼後門引虎,無奈之下擲杯應諾,卻將時間推遲到自己百年以後……他百年以後忻禹繼位,其間或許也有無數驚濤駭浪,你死我活,總之就沒柳傢什麼事了。
可是清曜帝一言既出,便是千秋萬載也抹不去了。
容鬱心中雪亮,眼前這少年野心極大,他是想舊事重提——可是有忻禹在,能容他提嗎!
柳洛道:“我只是想取回我柳家應得之物。”
——也是父親遺願吧,他無數次猜測父親對他寄託的希望。父親從來都不對他說,只沉默地教導他文韜武略,不許他過問母親的事,可是他臨死之時終是將名冊交給了他,那名冊便是柳家屹立四十年,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動的原因。
容鬱不知就裡,只想道:天下承平日久,皆以段氏爲真命。瑞王與勤王無論如何,好歹都還是先帝之子,名正言順,你柳氏想要奪權尚有可能,想要乾安殿的位置卻無異癡心妄想。
於是仰面冷笑三聲,極盡鄙夷之意。
柳洛問道:“你笑什麼?”
容鬱道:“我笑王爺如此抱負,卻爲容鬱三言兩語哄得遠離京城。”
柳洛挑一挑眉笑道:“你當真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