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廷娜的黃金複眼如同燃燒那樣明亮,她還咬着楚子航的脖子,卻已經忍不住興奮地尖叫起來。
這跟她吸取第一個男孩的鮮血時完全不同,楚子航的鮮血涌入她的喉管,就像是熔化的黃金那樣熾熱,卻不灼痛。鮮血像是在她體內汽化了,化作純淨的力量的洪流,沖刷着她的血脈。
她不敢相信,感覺不是她吸取了這男孩的力量,而是這力量反過來壓制了奔騰的黃金聖漿,推動她再一次地進化。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身體能否容納這驚人的力量,但即便是碎裂也是充實的,如同凌駕在萬物之上,睥睨衆生。
她的神智在巨大的歡愉中漸漸渙散,身體像是沉浸在溫暖的大海里,她想要就此沉沉地睡去,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再度醒來。
但森嚴的聲音從高處降下,無所不在,有人在說,“從我的獵物身邊滾開。”
那語言古奧森嚴,克里斯廷娜從來沒有聽過,可她偏偏就能聽得懂。
克里斯廷娜驟然驚醒,那是某種力量侵入了她的精神,她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正漂浮在平靜溫暖的大海上。
一望無際的海,四面八方同時在落日,霞光如同燒天那樣通紅,唯有一根銅柱破海而出,立在她的面前。它是那麼地高,高得彷彿與天空相連,連克里斯廷娜的視力都只能隱約看到柱頂上站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女孩的影子,纖細得彷彿融在了霞光裡,風吹動她的裙襬和長髮。
是她在說話麼?她有什麼資格這麼跟自己說話?克里斯廷娜憤怒地仰視,黃金複眼中殺機涌動,可她的殺機被轟隆隆的巨聲壓了回來。
“滾開!”柱頂的女孩又說,她的聲音在天海間迴盪。
大海隨之掀起狂濤,黑暗鋪天蓋地地降臨,那根銅柱忽然扭曲起來,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
根本沒有什麼銅柱,那是一條通天徹地的大蛇,它的赤金巨眼從天空裡凝視着克里斯廷娜。也根本沒有什麼女孩,是它下達了憤怒的命令,世界在它的命令裡搖搖欲墜。
克里斯廷娜新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恐懼。她被碾壓了,碾壓得體無完膚,她只想俯身下去,卑微地懇求寬恕。
那是真正的至尊,是她僭越了某位至尊的王座,而她的魂靈寄宿在這個男孩的身體裡!
但她的覺悟來得太晚,火風從天空裡垂直地降下,大海熊熊燃燒起來,她在沸騰的海水裡翻滾嚎叫,卻永遠也遊不出這個地獄。
***
路明非完全懵掉了,他撕心裂肺地痛苦了沒多久,忽然看見那個還未完成的繭裡傳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下一刻,繭從內部被人強行撕開,克里斯廷娜渾身冒着白煙,瘋狂地逃離那個她自己造就的繭,撞破一重重的網,蛇尾強有力地橫揮,把路明非這尊雕像整個地“抽”離地面,透明的硬殼也被抽得粉碎。
還沒落地路明非就知道自己的小腿骨折了,外殼應該比他的骨頭還硬,恢復自由不是沒有代價的。
路明非本以爲是楚子航留了一手,最後時刻給了克里斯廷娜一刀,可坍塌下來的繭衣蓋在楚子航身上,他閉目跪坐,跟和尚似的。
“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小布寧也嚇壞了,急忙衝上去抱住女兒……或者說他最寶貴的財產。
“師兄!師兄!”路明非則是拖着腿奔向楚子航,也是一把抱住。
兩個人擦肩而過,都可以順手對對方來上一刀,可誰都沒想這茬。
比起石膏般慘白的楚子航,克里斯廷娜的狀況更加嚴重,她那身晶瑩的白鱗像是被酸洗過那樣發黑,原本子彈都未必能打穿,可現在隨手一碰就從腐敗的肌體上脫落,七竅全都冒着血沫,白金色的長髮也黯淡無光。
誰都可以看出這個新生的高階龍類正在死去,她痛苦地扭動着,蛇尾把身下的地面抽得粉碎。小布寧恐懼地退後,雙手捂臉。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種意外,他自以爲已經接近了世界的巔峰,卻在最後一步掉落山崖。他快要崩潰了。
克里斯廷娜在劇痛中翻滾,眼看就要滾下棧橋,小布寧這纔回過神來,大吼,“抓住她!抓住她!”
他自己卻沒有上前,而是一個接受了“恩賜”的孩子衝上去抱住了克里斯廷娜。即使有了龍血的加持,孩子的力氣終究不能跟克里斯廷娜相比,他們抱在一起翻滾,孩子不斷地放出絲線想要束縛住克里斯廷娜。
克里斯廷娜的鱗片颳得孩子遍體鱗傷,鮮血浸潤了那部分因鱗片剝落而暴露出來的胴體。
克里斯廷娜忽然停止了掙扎,瞪大黃金複眼盯着那個孩子,努力地擡起頭來,在孩子的脖子間嗅吸着。
她一把抓住了孩子,兇狠地咬在他的喉間,動脈破裂,鮮血涌入她的咽喉。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撲倒那個孩子,用背後的翼爪把他釘死在地面上,絲線貫穿了孩子的身體,立刻變得鮮紅。孩子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暫的哀嚎,因爲他的鮮血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就被克里斯廷娜吸乾了。克里斯廷娜的痛楚立刻得到緩解,鱗片不再剝落,發黑的傷口開始結痂。小布寧回覆了神智,驚喜地想要上前,卻又止步。克里斯廷娜並沒有被完全治癒,她仍在痛苦地嘶吼,同時兇狠地看向周圍。
路明非這邊則可以用意外之喜來形容,楚子航的心臟仍在穩定地跳動,看剛纔的架勢小布寧一刀下去就破壞了他的大動脈,按道理說如果沒有合適的醫療器材,這種傷口連止血都很困難,可此時那個傷口已經接近癒合了。
難道說克里斯廷娜不僅沒有攝取楚子航的血液還用黃金聖漿給他做了治療?路明非一時間也茫然無解。
“師兄!師兄!”路明非使勁晃着他,但是晃不動。
楚子航疲憊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瞳又恢復了清澈,看清路明非的瞬間,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然後再度暈了過去。
確認他的心臟仍在跳動之後,路明非彎腰撿起了蜘蛛切,跌跌撞撞地走向克里斯廷娜。
只剩他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他得了結這一切,砍斷那條進化之路。
“來這裡!來這裡保護我們的聖子!讓她看到你們的忠誠!”小布寧向着孩子們呼喊。
也不知道是血統要求他們必須服從還是仍然被小布寧精神控制着,他們毫不抗拒地走向克里斯廷娜,手拉着手把她圍在中間。
他們每個人都在噴吐絲線,要把自己和克里斯廷娜一起結成一個巨大的繭。克里斯廷娜又撲倒了一個孩子,汲取她的鮮血來治療自己,孩子靜靜地躺着,無神的眼睛看着天空,她空出來的位置立刻就被填補,孩子們仍然手拉着手,保護着他們的母親或者君主。他們默默地圍觀着血食的盛宴,等着輪到自己,把自己從克里斯廷娜那裡得來的血液還回去。其中有些孩子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接受克里斯廷娜的恩賜,但也加入了這個隊列,稚嫩的小臉上透着莫名其妙的堅毅,像個要爲偉大理想獻身的小英雄。也許在他們的認知裡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因爲君主而生,也爲君主而死。
路明非憤怒地低吼着,他從未這樣痛恨“權力”這個字眼。他曾是沒有存在感的笨蛋,那時候他隱隱地渴望着權力,後來有人告訴他其實權力對他來說唾手可得,他又隱隱地擔憂着權力的反噬。而今天他本可靜靜地旁觀,卻憤怒地無法控制自己。
如果這張餐桌都是那麼地悲慘和血腥,那世界巔峰的那張餐桌該是何等的恐怖?如果你手裡有一門炮,你怎麼能不對那該死的巔峰開炮?
他把蜘蛛切高舉過頂,拖着受傷的腿,大吼着發起了衝鋒。
也許克里斯廷娜的靈魂還殘留在那個女蛇的身體裡,但龍的心已經控制了她,她無法抗拒自己對血統和力量的渴望,她可犧牲自己的“子系”也可以犧牲隨便什麼生命。
權力能腐蝕一切,也沒有放過那個願意爲正義去死的女孩。
他突破了一重重的紗幕,隱約能看到克里斯廷娜正趴在一個孩子的身上拼命的吸吮着,從孩子脖頸出噴出來的血霧把綿密的絲網染得血紅。
這是絕佳的機會,她處在攝食的飢渴中,甚至沒有注意到路明非的逼近。但有人從側面撲了上來,騎在路明非身上,手中抓着閃亮的匕首。
那是神情猙獰的小布寧,他吼叫着,“不!不!我不允許!沒有人能傷害她!”他的眼睛赤紅,簡直像是發瘋的地獄犬。
如果是平時的狀態,這種不入流的傢伙路明非大可一手揮開,但他已經是油盡燈枯的狀態,眼看着那支匕首一點點地接近自己的喉嚨。
他想用巴西柔術絞住小布寧,但小布寧忽然撤回匕首,用刀柄狠狠地砸在他剛剛骨折的腿上,他痛得抽搐的瞬間,小布寧的匕首貫穿了他的肩膀。他一拳拳砸在匕首柄上,把路明非釘在地上。
小布寧爬了起來,一腳踢飛蜘蛛切,踏在路明非的胸口,點燃了一支菸,仰望着上方漆黑的空間,“路先生,你知道我爲這一刻等了多少年麼?”
這時候在他背後的紗幕裡,克里斯廷娜又撲倒了一個孩子。
小布寧喘息了幾口,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癲狂,“你知道最早的奴隸是怎麼變成自由民的麼?他們把最美的女孩子送給奴隸主,生下的就是流着奴隸血的自由民。”
他用夾着煙的手指着天空,“今天起我自由了!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我都心甘情願!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