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黎站在車外,雖然秦子楚掩飾的極好,但他們這些日子同行,彰黎還是從秦子楚臉上看出蛛絲馬跡,發現他的心情並不平靜,因此,沒跟進車廂裡打擾秦子楚平復心情。
對秦子楚的年紀而言,他能夠面對利刃而面不改色,膽色已經足夠驚人了。
可彰黎無論如何想不到秦子楚怎麼進去還沒一刻鐘時間,已經笑着和兒子興致勃勃的玩起來了!
秦子楚能夠迅速平復心情讓彰黎馬上放心了。
他招呼幾個下人聯繫船家,決定坐船沿長江逆流而上,穿過周天子的領地回去秦國,直達咸陽。
正在這時,淅淅瀝瀝的春雨飄落。
雨水敲打在車窗上,沾溼了厚實的窗簾,讓車廂裡面更顯得陰冷。
秦子楚斜倚在窗口,忍不住乾脆解開吸飽了水分而變得異常沉重的窗簾,讓水潤的空氣投進車廂之中。
雨水敲打着窗框,奏出一聲聲悠閒的曲調。
秦子楚看着眼前奔流的黃河水,懷中抱進嬴政,指着遠處輕聲說:“山林已經凡是泛起淡淡的青色了,春天來了。過了這條几字形的大河,咱們馬上就能到家了,到時候給阿正找最漂亮的乳母照顧你好不好?”
彰黎坐在車廂一側,看着秦子楚笑意盎然的逗弄滿臉不耐煩的嬰孩,心中也覺得有趣:“公子,不要總逗弄小公子了。歸國後你有什麼打算?”
秦子楚手指輕柔的摩挲着嬴政的臉頰,思索了一會,低笑着搖頭道:“我什麼都不懂,希望自己能夠師從一大家,好好彌補這些年缺損的功課。”
“公子似乎更喜歡儒學?”彰黎眺望着遠處,語調放得十分輕柔。
秦子楚微微一愣,隨即說:“不,不是更喜歡儒學,而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種學說很適合治理國家用,而法家雖然一時之間十分有震懾力,但讓臣民長期處在緊繃的狀態,一旦爆發起來,自能反抗的更加激烈。若是有什麼人能夠集兩家之所長就好了。再說,其實我對各家學說了解的都不多,先生有什麼人選爲我推薦嗎?”
彰黎摸了摸頜下的鬍鬚,露出淺淺的笑容,笑着說:“正有一人適合公子。”
秦子楚睜大眼睛,感興趣的問:“先生所說是何人?”
“目前身在出國的荀況正合適,他一向提倡隆禮重法,兼儒、法兩家之所長。與公子所思所想倒是極爲契合。”彰黎說完話,有露出有些遲疑的神色,繼續道,“楚國春申君待荀況極爲尊重,甚至對他許以‘卿’位,讓他留在蘭陵開館收徒。因此,荀況雖然適合公子,我卻沒有把握他是否願意來我大秦。”
秦子楚倒不認爲這是什麼問題。
歷史教育我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三國時候的劉皇叔不就是死皮賴臉的折騰臥龍先生,最後把帥哥拉到自己陣營之中,成就了三分天下的霸業麼?
既然荀況有用,那麼只要把他的舊主坑死,再去禮賢下士、真誠相待就好了。
秦子楚擺擺手,平靜的說:“只要我誠心求學,前往楚國拜會荀況,荀況一定能夠感受到我的誠意。再說,既然我已經是大秦太子的嫡子,若我尊崇此道,可以爲他提供最好的條件,能夠將他的學說發揚光大,何愁他不心動,前來秦國坐館授徒。春申君爲人如何?”
“春申君黃歇是個博聞強識、能言善辯的人,他對內禮賢下士,對外卻有些窮兵黷武。說實在話,四位名公子都有些好大喜攻的毛病,春申君尤其愛好奢侈。公子怎麼問到他了?”
秦子楚輕輕一笑,不客氣的說:“越是賢能就越好處理。我曾經聽說範睢大夫能夠得到國主的信任,是因爲他曾經說‘天下人只知道秦國有太后、穰候、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而不知道秦王’。先生以爲國主如何?算一代明君了吧,可他也無法忍耐自己的權柄被他人掌握,齊王怎麼可能真的一點都不忌諱春申君呢?當春申君比齊王更加富有、名望比齊王更賢能的時候,只要一丁點火苗,就足以燒燬春申君的性命。”
彰黎不得不說,秦子楚提出的是個好辦法。
但他仍舊不覺得秦子楚總把陰謀詭計掛在嘴邊是個好習慣,因此忍不住勸說道:“公子,當行正道,不可行詭道。”
秦子楚笑着說:“達到目的就好了。您說這樣能把荀況請來了嗎?”
彰黎臉上笑容越發苦澀,他繼續說:“對大家可以說之以理,但是不可誘之以利,這是對他們的侮辱。”
“先生,這話就不對了。人能夠安貧樂道,但是安貧樂道的前提是沒有好條件。大家都苦的時候,當然很容易快快樂樂的,吃個野菜可能也覺得是好東西,但要是隔壁天天大魚大肉的,你怎麼可能平淡的餓着肚子看書呢?鼻子也不能同意啊。我真心希望荀卿能夠成爲我的老師,但這與我能夠帶給他多少好處並沒有衝突。人知道禮義廉恥、有自己的底線是好事情,可這和追求更好的生活沒有衝突。”秦子楚辯解。
彰黎一琢磨,秦子楚的話確實沒什麼大問題。
於是,他點點頭叮囑:“公子有所不知,此時的學子一直分成兩種人。一種人讀書就是爲了追名逐利,另外一種,只要將知識和金錢地位掛邊都覺得是侮辱。所以,公子日後說話還是要多加小心纔好。”
秦子楚記住彰黎的提醒,點頭感謝道:“多謝先生提醒。”
彰黎擺擺手:“我本以爲自己此生要在趙國蹉跎了,認識公子之後,更是因爲泄露了平原君的秘密而萌生過死志。若非公子開導,彰黎也不會現在還能坐在車廂裡面和你談天說地。公子等於救了彰黎一命,日後,彰黎願爲公子肝腦塗地以報恩情。”
“先生想太多了,你一個文士,若是我到了要讓你肝腦塗地的地步,我也好不了的。咱們都好好活着,才能讓你發揮最大的作用。”秦子楚扶起已經跪下的彰黎,笑着化解了眼前的情況。
秦子楚從來不覺得一個人報恩,非要連命都搭進去。
他也承受不起其他人的性命相籌,太沉重了,若是真的感恩,只要在擅長的領域給他花心思就足夠了。
秦子楚和彰黎坐在馬上等着雨停,另一頭的新垣衍和龍陽君卻坐在車內坐立不安。
“聽少原君的意思,平原君不曾有一名相貌出衆的庶出兒子?”新垣衍忐忑的與龍陽君對視一眼,目露憂慮。
剛剛隨着魏王信件一同到達的平原君之子少原君趙德面色沉重的搖搖頭。
他是被父親委以重任,希望通過魏趙兩國的親密姻親關係得到幫助,卻沒想到魏王和信陵君不合,連帶着不想參合趙國的事情。
眼看無法達成平原君交託的重任,趙德不得不借着魏王傳令給使團的機會,死皮賴臉的跟來希望說服魏王愛重的龍陽君,進而希望他吹吹枕頭風,使魏王心軟,改變主意。
趙德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會面對如此奇怪的情況,他皺眉道:“龍陽君何出此言?我父親雖然姬妾衆多,可他一直十分尊重母親,不曾在我年長前讓姬妾生下男孩。”
龍陽君看了看新垣衍,忍不住說:“大約半日之前,我們在魏趙兩國邊境遇見一名年輕的貌美男子,身長七尺有餘,形貌綺麗、舉止端莊,被隨從稱呼爲‘公子’。他自稱是平原君的庶子,養在夫人膝下。”
“簡直是胡扯!”少原君立刻打斷了龍陽君的話,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趕忙壓低聲音道,“此人隱藏身份,恐怕另有圖謀。”
“那人身着朱衫,帶着些許的趙國口音,少原君能猜到是何人嗎?”新垣衍怕龍陽君的脾氣在得罪人,不等他開口,主動將秦子楚的特徵說與了少原君。
少原君沉思了一陣子後,臉色猛然一白,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難道是逃脫的秦王孫異人?他被派來趙國做質子多年,而他確實被楚國人的太子妃華陽夫人認作嫡子。”
新垣衍皺眉,心下另有打算,而龍陽君卻氣得手掌發抖。
魏王雖然與信陵君不合,可原因絕不只是因爲信陵君養士三千,遍地爲他吹噓賢德才能,而是因爲信陵君所養的人之中大多是雞鳴狗打之輩。
魏王凡事都喜歡光明正大,哪怕喜歡上了男人,都要將龍陽君展示出來,讓他貢獻榮華富貴。
因此,平生最恨的就是信陵君花大價錢養着的那羣人。
龍陽君與魏王投緣,兩人脾氣十分相似,一朝發現被秦子楚欺騙,恨不得將他抽筋剝骨,砍成碎塊!
“我們都被人愚弄了!”龍陽咬牙怒聲道。
少原君跟着說:“秦王孫已經是太子嫡子,用處極大,我們不如轉頭將他捉住,談判時也是一個重要的籌碼。”
“走!”新垣衍沒來得及反應,龍陽君已經搶過一匹駿馬,飛身而上,轉瞬奔出幾十米遠了。
“你——哎!走,我們追上去!”新垣衍低咒一聲,只能無奈的指揮着使團轉頭,隨着龍陽君而去。
金烏西沉,江面的雨勢越發急驟,秦子楚一行人已經完全擠到車廂中,身上的蓑衣和斗笠都被打透了。
“這雨什麼時候能停呢?”秦子楚嘆了一聲,再好的雨景看了整整一天什麼事兒都不能做也膩煩了。
“春雨難得。不過,若是明天還不停的話,恐怕咱麼就只能沿着河岸走陸路了,河水會暴漲。”彰黎向外看着跟着說。
秦子楚懷中的嬴政猛然睜開雙眼,扭動着手腳,不肯老老實實的趴在他懷中了——有殺氣!
“阿正,怎麼了?”秦子楚的注意力霎時被拉回嬴政身上,手忙腳亂的托住懷中的男嬰,不讓他掉下膝頭。
嬴政掙了掙胳膊,竟然真的險些讓秦子楚沒抓住他。
秦子楚嚇得額角瞬間佈滿冷汗,他臉上終於顯出怒容,翻過嬴政的身體,“咚!”的一聲將食指彈在她眉心,把嬴政弄得眼前瞬間飛出繞圈的星星。
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出現在河邊,爲首的男子赫然是上午曾遇見的龍陽君,他渾身早已經被雨水打溼,寬袍廣袖黏在身上,滿面怒容的瞪着車廂之中的秦子楚。
見秦子楚看過來,他嘴角勾起冷笑,擡起弓箭直指秦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