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雖然劉知遠到目前爲止,所做的全都是嘴皮子功夫。實際上,並沒有派遣一支千人以上建制的兵馬渡過黃河。但許多“不明真相”的後晉將士和官吏,卻紛紛投效於其麾下。甚至還有很多受了契丹人欺壓的豪門大戶,也與之暗通款曲。雖然不敢明着打出旗號恭迎漢王。私下裡,卻積極出錢出糧,幫助“漢王”招攬山賊草寇,一起“收割”契丹人的腦袋。
反觀符家和高家,卻因爲符彥卿和高行周兩人的短視行爲,而揹負上了“屈身事賊”的污名。軍心、士氣,以及對下屬的凝聚力,都大受影響。
若是契丹人能始終佔據中原也好說,反正有後晉開國皇帝石敬瑭給耶律德光當兒子的先例在,符家和高家的行爲,只能算順應時勢。然而,誰也沒想到,貌似強大無比的契丹人,事實上卻是有些外強中乾。連續幾個月來,居然被劉知遠和各地豪強花錢僱傭的江湖蟊賊們,給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據符家安插在汴梁的眼線彙報,那契丹天子耶律德光,前些日子竟然因爲麾下部衆被割掉腦袋太多,給氣了個吐血昏迷。雖然很快就被郎中用藥石救醒,但是身體和精神卻都大不如前,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要駕鶴歸西了!
耶律德光一死,契丹人更難在中原立足。萬一他們主動撤離,萬里江山可就立刻又失去了主人。到了那時,玩鷂子的劉知遠手擎“驅逐胡虜”的大旗,他符彥卿、高行周、杜重威等一衆曾經屈身事賊者,在對方面前連頭都擡不起來,又憑什麼跟對方去一道中原逐鹿?
“阿爺您當初所做的決定,着實太倉促了!杜重威派去抄您後路那支兵馬,能不半路上自己散掉就已經燒高香了。怎麼可能攔得住高節度和您?”明知道此刻符彥卿早已把腸子都悔青了,符贏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沒等父親的嘆氣聲淡去,就微笑着責備。
如果同樣的話從長子符昭序的嘴巴里說出來,肯定又得把符彥卿給氣得暴跳如雷。然而換了女兒開口說,卻讓他臉上涌不起絲毫的怒容,只是跌坐在寬大的椅子上,繼續低聲嘆氣,“唉,誰說不是呢!爲父我當初只是怕,只是怕長時間懸師在外,而家裡邊卻被宵小所趁!”
有些話,他心裡明白,嘴巴上卻不願意說得太清楚。否則,恐怕會更讓自家大兒子難堪。如果當時家中有個靠得住人手的坐鎮,他符彥卿又何必向耶律德光求饒?雙方又不是沒交過手,從早年間的嘉山之戰,到後來的澶淵之戰,再到開運二年的陽城之戰,哪一仗,符家軍曾經讓契丹人佔到過便宜?耶律德光憑着杜重威的十萬降兵,想逼走他符彥卿容易,想把符家軍圍困全殲,那幾乎就是癡人說夢!
但是當時,符彥卿卻徹底亂了方寸。他不敢掉頭突圍,不是因爲不相信麾下將士的戰鬥力,而是不相信自己被困的消息傳開後,長子符昭序能守好老巢。所以,他與高行周兩人一道向耶律德光投降了。降得非常無奈,非常委屈。然後,他從此就比漢王劉知遠矮了不知道多少頭!
“所以阿爺您在當下,就更加惜名如羽!”符贏心裡,同樣知道自家父親當初之所以倉促就決定率部投降,其中很大原因是由於不放心哥哥。但是,她卻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做過多引申。而是眨了眨眼睛,把重點轉移到今天的事情上來。
“是啊,道義這東西,無形無跡,關鍵時刻,卻不亞於十萬雄兵!”符彥卿咧了下嘴巴,苦笑着點頭。“大晉開國皇帝石敬瑭,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雖然他當年認賊作父,是出於形勢所迫。並且燕雲十六州也非他一人所棄。然而他這個“兒皇帝”,卻從登基那一天起,一直窩囊到死。非但對我們這些領兵在外的節度使不敢高聲說話,就連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下屬劉知遠,他也是隻敢恨在心裡,卻在明面上不敢給與任何刁難!”
“那劉知遠,不過是想做第二個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根本不理解父親和妹妹的良苦用心,符昭序忽然站了起來,大聲強調。
“坐下!”符彥卿的臉色立刻又變得無比難看,豎起眼睛,沉聲喝令。“你只准聽,不準胡亂插嘴!”
“阿爺您.....?”符昭序被喝了個滿臉通紅,梗着脖子,喃喃地頂嘴。
“再敢多說一個字,剛纔我對外邊說的那些話,就立刻生效!”符彥卿狠狠盯着他的眼睛,用極低,卻不容置疑的聲音補充。
“倒是誰的孩子姓符啊!”符昭序嚇得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多嘴,一邊努力將身體坐直,一邊小聲嘀咕。“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是外姓人呢!”
“噗哧!”符贏非但沒被哥哥這句充滿挑釁的話語激怒,反而被說得露齒而笑,“當然是大哥的繩武姓符啊,妹妹我和夫君還沒孩子呢!即便有了,也得繼承他們李家的衣鉢。對了,怎麼沒見繩武?我都回來差不多有小半個月了,他卻未曾拜見我這個姑姑!”
“阿爺說男孩子不能嬌生慣養,送到軍中去歷練了!我已經派人去接,估計這一兩天就能回來!”聽妹妹說起自家兒子,符昭序身上的倒刺立刻全都軟了下去。笑了笑,低聲解釋。
“這麼小就已經去了軍中?這點,倒是像極了當年的阿爺!”符贏想了想,低聲點評。臉上笑容,就像暮春時節的南風一樣溫暖。
符昭序在別的方面也許不夠機靈,一涉及到家族繼承權,卻反應極爲迅速。立刻用力點了點頭,大笑着說道:“長子長孫麼?自然需要求嚴格一些。不能當作尋常孩子來撫養。你呢,在李家過得還好麼?這兩天跟妹夫一道吃酒,看起來他對你極爲敬重!”
“我可是符家的女兒!”符贏的眼睛裡,有一絲痛楚迅速閃過。隨即,雙目又瑩潤如水。臉上的笑容,也宛若盛夏時的牡丹花般絢爛。
符家的女兒,祖父是秦王,父親是祁國公,家族中名將輩出,軍中門生故舊無數。而他的公公李守貞,不過在去年剛剛纔被封爲天平軍節度使。全部實力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符彥卿的一條大腿骨。
娶了這樣的一個妻子,做丈夫的怎麼可能不當作神龕供起來?怎麼可能不敬愛有加?
“那倒是!”符昭序根本沒看到自家妹妹的眼神變化,只是得意洋洋的點頭。“妹妹可是將門虎女。他李崇訓要是敢隨便寵愛小老婆,妹妹你根本不用向公婆告狀,直接拔出刀來砍了便是!”
“你看你,這麼大了,說話也沒個正經!妹妹我怎麼可能是那種妒婦。《女則》和《女訓》,我可是自小背誦過無數遍的!”符贏輕輕吐了下舌頭,笑着否認。“咱不說這些,免得二妹和三妹將來找不到如意郎君。咱們繼續說正事,阿爺,剛纔咱們說到哪裡了?”
經她刻意拿親情一打岔,書房裡氣氛已經比先前溫馨了許多,符彥卿臉上的怒意,也早已消散近半。猛然間聽女兒問起先前的話頭,便笑了笑,低聲說道:“你這沒良心的,居然敢拿阿爺我當書童使喚!也罷,誰讓老夫當初養而不教呢!說到你阿爺我甘心把脖子縮起來,放任劉知遠隨意施爲的原因了。他是驅逐胡虜的大英雄,你阿爺我是屈身事賊的軟骨頭,見了面就自覺低了一頭,沒勇氣跟他相爭!”
“阿爺您又故意考校我們!”符贏回過頭,嗔怪地白了自家父親一眼,低聲數落。“這些話,是剛纔女兒我說的。您是成名多年的英雄豪傑了,怎麼可能如此消沉?”
“我也覺得,阿爺斷然不會任由那玩鷂子的爬到自己頭頂上!”符昭序巴不得自家父親早日動手,所以無論聽懂沒聽懂妹妹的話,都大聲附和。
“唉——!”符彥卿見了,忍不住第三次搖頭嘆氣。自家大女兒真的是男孩子就好了,符家也算後繼有人。可她偏偏不是,平白便宜了那個姓李的,對方還未必真的會拿她的智慧當回事!
“阿爺您嘆什麼氣,大哥和我猜錯了麼?”符贏睜開大大的眼睛,滿臉無辜。
“行了,收起你那套鬼把戲吧。我就知道這事兒瞞你不過!”符彥卿看看兒子,又比比女兒,繼續苦笑着搖頭。“既然已經被劉知遠搶先一步,拿走了首義大旗,此刻咱們符家最好的選擇,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下手去半路截殺二皇子,則屬於昏聵到無法再昏聵的招數,損人且不利己,腦袋被驢踢了的人才會想出來。只是可惜了馮莫.....”
“他可是您親自派出去的!”符昭序不肯承認自己腦袋有問題,梗着脖子,快速提醒。
“爲父我派他去查驗二皇子真僞,卻沒命令他動手搶人!”符彥卿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強調。“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他以自己的性命,證實了二皇子的身份爲真!”
“您是說,二皇子是假的?”符昭序恍然大悟,一躍而起。
“坐下!”符彥卿低聲呵斥,隨即冷笑着搖頭,目光裡頭充滿了嘲弄,“我沒說過!也許應該是真的吧,管他呢!硬要說是真,肯定能找出許多證據來!其實,真也好,假也好,就看大夥願意相信哪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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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劉知遠當然願意相信他是真皇子!別人又無法靠近,怎麼可能證明他是假的?況且馮莫還曾抱過他,斷然不會認錯了人!”符昭序瞪圓了眼睛,語無倫次地嚷嚷。幾乎未能理解自家父親所說的每一個字。
“是啊,爲父我其實正巴不得,劉知遠早些擁立二皇子登基呢!”符彥卿又看了他一眼,說出來的話,愈發顯得高深莫測。
“您是說,您是說,您,您希望劉知遠做曹操。然後,然後咱們再,再想辦法向二皇子要衣帶詔。做,做劉備或者馬騰?!”符昭序的心思轉得太慢,根本無法追上自家父親的節奏,兩眼發直,說出來的話也變得結結巴巴!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解釋。既然符家已經揹負不起“弒君”的惡名,乾脆就暫時選擇袖手旁觀,成全劉知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念頭。待劉知遠志得意滿,準備“劍履上殿”的時候。再與新君暗中取得聯繫,關鍵時刻,給與奸臣致命一擊。
梨園的戲曲裡頭,馬騰和劉備,就得到過漢獻帝的衣帶詔。曹操也曾被劉備等人逼得狼狽不堪,名譽掃地。所以這個解釋,在他看來已經非常完美,完美得幾乎接近了正確答案。
然而,現實卻是無情的。符彥卿只用一句話,就讓自家兒子再度灰頭土臉,“你以後,還是少跟那些梨園子弟來往爲好。別忘了莊宗陛下是因何失國?!”(注1)
隨即,不管兒子的失魂落魄,他快速將面孔轉向符贏,雙目之中,充滿了期待,“你教教他,爲父因何希望劉知遠早點輔佐殿下登基!”
“您老高瞻遠矚,女兒我只能勉力一猜,至於準與不準,卻是難說!”符贏分明躍躍欲試,耐着哥哥的面子,嘴巴上卻謙虛至極。
“沒關係,這裡有沒外人!你就當咱們父女三個隨便閒聊好了!”符彥卿笑了笑,低聲強調。
“那女兒就斗膽了!”符贏輕輕蹲了下身,給父親和哥哥行禮。然後緩緩站直,緩緩在來回踱步,同時用極低的聲音剖析,“第一,挾天子以令諸侯之策雖然高明,卻是拾前人牙慧,效果未必如他劉知遠自己期盼的那樣好。其二,天下豪傑敬畏劉知遠,敬畏的是他敢帶頭去對付契丹人,卻未必敬畏他敢把二皇子玩弄於股掌之上!至於第三......”
又緩緩走了幾步,她的身影被透入窗口的日光一照,竟是出奇的雍容華貴,“我記得小時候聽人說,汴梁城裡曾經有一家做古玩字畫的百年老店,叫做“崇文齋”。生意在整個大晉,原本也稱得上首屈一指。可是有一天,店裡卻有幅王右軍的真跡,被人發現可能是贗品。然後當時的鄭王,也就是被契丹人抓走的那位倒黴天子,就親手去抄了這家店。將店主的三世積聚,盡數掠爲己有。整個汴梁,卻人人都認爲鄭王此舉抄得天公地道,根本沒有誰替店主一家喊冤!”
注1:莊宗,即後唐莊宗李存勖。其繼承了李克用的家業之後,奮發圖強,北卻契丹、南擊朱樑、東滅桀燕、西服岐秦,一步一步使得晉國逐漸強盛起來。然而卻因爲沉迷於看戲演戲,導致朝政混亂,最後衆叛親離,自己也死於所寵信的優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