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付楊無敵?”趙光義在馬背上打了個趔趄,兩隻眼睛瞬間瞪得滾圓,“你們是故意放走了張元衡對不對?你們是不是早就料到楊重貴不會來追,所以才……”
“戰場上的事情,怎麼可能真的算無遺策?”高懷德輕輕看了他一眼,笑着點撥,“子明剛纔撤下來時曾經說過,如果來追的是楊重貴,就先放他過去,再偃旗息鼓尾隨其後。來追的是張元衡,就狠狠給對方一個教訓。讓北漢……”
“尾隨其後?”一句話沒等說完,趙光義已經又急着打斷,“尾隨其後做什麼?莫非……”
“當然是斷其退路,準備全殲其軍了?否則,還能請他喝酒吃飯啊!”沒想到趙匡胤的親弟弟是如此一個頭腦簡單之輩,高懷德又看了趙光義一眼,冷冷地反問。
趙光義被看得臉色微紅,卻不肯承認自己見識少,反應慢。四下看了看,帶着幾分賭氣說道:“鄭子明剛纔說過,他曾經答應退避三舍,以報楊重貴當年相救之恩。”
“他當然退避三舍了,你剛纔看到鄭子明出手了麼?”高懷德聳聳肩,嘴角微微上翹,反問的話再度脫口而出。
“沒,沒有!”趙光義不得不點頭承認,卻又覺得好生彆扭。沉吟了片刻,再度啞着嗓子道,“可,可你和我哥出手了。你們現在都受鄭三哥的節制。”
“我們倆出手打的是張元衡!”高懷德才不會承認鄭子明毀諾,立刻冷笑着大聲強調。“楊重貴是個正人君子,即便明白過來自己有可能上當,也厚不起臉皮來再來追趕。那張元衡急着將功贖罪……”
“要是楊重貴自己領兵來追呢?”趙光義還不服氣,繼續大膽假設。
“那就先退夠九十里再說!”高懷德毫不猶豫地迴應。“反正雙方都是騎兵,誰還能比誰快多少?”
“那,那豈,豈不要一路退到了深州城下?”趙光義跟不上他的思路,卻依舊不願服軟,只是一味地胡攪蠻纏。
“那又如何?楊重貴前有堅城,後有令兄和我所帶領的大軍。他即便再驍勇善戰,肯定也插翅難飛!”高懷德瞪了趙光義一眼,繼續大聲冷笑。
“那,那,這,這……”趙光義閱歷淺,戰鬥經驗,費了好大力氣,才弄明白了高懷德之言的關翹所在,擡起手,在汗津津的臉上抹了幾把,喃喃地感慨,“這,這,真是讓楊重貴輸得沒有任何話說了!我,我先前還以爲鄭三哥迂腐,光知道效仿古人……”
“他若是真的食古不化,墳墓旁的樹早就長到碗口粗了!”高懷德翻了翻眼皮,傲然補充。
天下同輩英雄,他到現在位置唯一佩服的便是鄭子明。非但武藝跟自己難分高下,韜略,智計,也遠常人。與此子爲友,每時每刻,都令他身上有着使不完得勁兒。而與此子爲敵,呵呵,楊重貴倒是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呢,還不是照樣吃了啞巴虧?
“那倒是,三哥當初吃了不少苦!”趙光義終於徹底心服口服,流着汗,連連點頭。“只可惜,楊重貴今天沒有追過來。”
“楊重貴乃真君子!”從高懷德嘴裡,難得聽到一句讚賞別人的話,雖然緊跟着就是一聲嘆息,“唉,可那又如何?他還能拗得過僞漢王劉崇麼?你看着吧,用不了幾天,劉崇就得派人過來督戰。到那時,張元衡恩將仇報,再偷偷給上面遞幾句小話。唉,楊重貴除了拼死一戰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選擇?”
“劉,劉崇剛剛賜了他國姓。”趙光義眼睛,頓時又瞪得滾圓,仰頭看着高懷德,結結巴巴地抗議,“他們楊家又割據麟州……”
“賜姓又不是真姓,能當飯吃麼?”本着提攜後進的想法,高懷德笑了笑,撇着嘴補充。“麟州楊家,一個兒子送到太原,另一個兒子送到汴梁,早就讓劉崇感到不滿了。不找機會敲打一下,讓劉崇如何震懾其他鼠兩端的諸侯?”
“那,那……”天氣不算太熱,趙光義額頭上,卻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瞪圓了無辜的眼睛,滿臉難以置信。
從小到大,他都被父親和哥哥保護得密不通風,根本沒經受過什麼挫折,更沒多少機會去了解人心之險惡。如今被高懷德拿楊重貴爲例子,直接戳破了父兄精心構建的保護罩,頓時被眼前現實驚得毛骨悚然,神不守舍。
“你慢慢看着吧,還有好瞧的呢。那劉崇先前爲了當太上皇,眼睜睜地看着陛下一路攻入汴梁。如今太上皇沒當成,立刻向契丹借兵入寇。”凡是心高氣傲者,必好爲人師。高懷德也不能免俗,見到趙光義一驚一乍的模樣,忍不住繼續低聲指點,“這種人,怎麼可能真的把賜姓當作一回事,無非是念在楊重貴武藝高強,想拿他當刀用罷了。至於砍柴火還是砍石頭,哪裡輪到刀子自己說得算!”
“噢,噢!”趙光義流着汗點頭,再也不敢反駁一個字。
劉承佑滅史弘肇、楊邠、王章滿門,殺郭威留在汴梁城內的所有家眷;郭威起兵報仇,衆諸侯羣起響應;劉承佑的叔叔劉崇按兵不動,眼睜睜地看着自家侄兒江山被奪,只因爲郭威答應報了仇之後,擁立其長子劉贇爲帝。而劉贇沒等當上皇帝,卻稀裡糊塗就被毒死在了半路上。然後是郭威自己登基,國號大周。劉崇起兵爲子復仇,邀請契丹人平分天下……
最近四、五個月來,他親眼目睹的風雲變幻,比之前十餘年加在一起都多。見識和眼界,其實早已經被推到了高峰。就差一個契機,或者有人在身後狠狠再推上一把,就能騰空而起,遨遊九霄。
“自古以來,帝王之家,幾曾有過真情?李存孝還是李克用養大的呢,最後還不是被五馬分屍?石重貴也是石敬瑭的養子,石敬瑭沒等嚥氣呢,他已經被馮道和景延廣兩個,聯手推上了帝位。”高懷德根本不知道自己親手放出了什麼,只顧着把趙光義繼續當小孩子教訓,“劉崇若是連楊重貴都不忍心下重手收拾,還有什麼資格跟大周爭奪天下。早點自己捆了雙手投降便是,說不定陛下心軟,還會饒他一命。”
“呼——”趙光義猛地吐了一口氣,擡起手,將額頭上的汗水一抹而盡。
有些話,他父親和哥哥以前從來沒跟他說過。有些話,父親和哥哥即便說,也不會說得如此直接遼蕩。而今天,高懷德無意間的舉動,卻讓他看到了一個與先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冰冷、幽暗,且無比的真實。
他感到有些害怕,有些震驚,但在內心深處,同時還涌起了一絲絲興奮。就像小時候偷偷爬上後花園的桑樹去摘桑葚,明知道可能會掉下來摔得滿臉是血,卻依舊會懷着緊張和恐懼奮勇登攀。因爲他知道,只有爬到高處,才能看到更寬闊的天空,摘到更甜美的果實。哪怕那些果實原本不該屬於自己。
“呼——”曠野中隱隱有風吹來,令高懷德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擡頭仰望軍中戰旗,卻現旗面低垂,紋絲未動。
警惕地提起長槍,他在馬背上扭頭四下張望。只見遠處山巒起伏,草木蔥蘢。近處雖然有許多屍骸倒在地上,破壞了仲春風景,卻依舊是處雜花生樹,落櫻繽紛。令人感覺,好似策馬行在畫中。
如畫江山,古往今來,令多少英雄豪傑前仆後繼,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