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門前一片清冷,柳邑辭官之後,這座府邸就一直空着。後院中的桃花開得正盛,桃紅映着綠柳,池中各色金魚遊過,清風吹來,蕩起一片漣漪。
一道人影從遠處走來,他走得很慢,好似每走一步,都要費盡全身的力氣。可即便艱難,那人卻一步一個腳印,近乎挪步,走到花園之中,站在一株開得燦爛的桃花樹下。
“盼兒!”一聲呢喃,繾倦纏綿,包含着多少思念與眷戀。
風清揚,吹起那滿頭白髮。雪白的發、嬌豔的花在空中交匯。
魅傾城靜靜的站在圍牆之上,看着那滿頭華髮的男子輕柔而深情的婆娑着滿樹桃花。那唯美而令人心碎的畫面,刺痛了她的眼,一時間竟忘了呼吸。
“爲什麼不帶她走?”等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那人的身前。
“是你?”清冷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蕭然擡起頭,五味雜陳的看着眼前這絕世無雙的女子。
“爲什麼不帶她走?”若第一聲只是疑惑,那麼此刻看着蕭然眼中的哀痛與悽然,她的話中,夾雜了一絲怨恨。
既然深愛着她,爲什麼還要眼睜睜的看着心愛的女人嫁給另一個男人?既然當初選擇放手,那麼如今,他憑什麼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爲什麼?”看着那美麗的少女,聽着那一聲含着怨恨的質問,蕭然眼中閃過一道黯然,頹然低下了頭,只是,衣袖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卻緊緊的攥着。
“你很像他。”良久,蕭然一陣嘆息。
“不。”魅傾城斷然否決。
蕭然沒有開口,只靜靜的看着魅傾城。這個少女,是他最心愛的女子與別人的孩子。她是那麼的美麗,這些年,他走遍大江南北,卻沒有一個女子能夠比得上她分毫,不只是容貌,還有那身從容清冷的氣質。
她只要那麼靜靜的站着,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矚目。她高貴,她冷漠,她有着君臨天下的氣質。小小年紀便能創建畔池山莊,若她是男子,或許這天下,又該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就像現在,她冷漠的看着他,那蔑視衆生的姿態,那睥睨天下的氣勢,令他心驚。即便是當年的顧榮軒,都沒有給他這麼大的壓力。
若不是早已證實,他根本無法想象,溫柔纖弱的盼兒的女兒竟是如此強勢霸道。
“你娘很喜歡這裡。”沒有反駁
她的話,蕭然輕撫着桃樹,輕聲嘆息。
“她喜歡桃花?”魅傾城看着那落英繽紛的桃紅,遲疑着問道。
“是的,她喜歡桃花。”蕭然轉身看向魅傾城道“所以,她的窗對着這片桃林。”
“跟我說說她的事吧。”看着蕭然雪白的髮絲和滄然的雙眼,魅傾城席地而坐,看着那紛揚飄零的花瓣。
看着魅傾城的動作,蕭然眼中的悲傷緩和了一些,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一抹淺笑,艱難的撐着身子在草地上坐下,一伸手,便接住了一朵桃花。
“盼兒她活潑、純真、開朗。”蕭然的眼中滿是柔情,透過手中的嬌美桃花,他似乎聽到了那銀鈴般的笑聲“蕭大哥,我想盪鞦韆,你推我好不好?”
“蕭大哥,那朵桃花好漂亮,你幫我摘下來嘛!”
“蕭大哥,我長大後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那一聲聲,一句句,言猶在耳,可佳人已逝,往事如煙。曾經伴隨他度過最痛苦、最黑暗的歲月的話語,如今卻成了剜心的利刃。一刀刀凌遲着他破碎的心臟。
活潑?開朗?純真?魅傾城不禁懷疑,他說的人,真的是柳盼兒嗎?
那張美麗的容顏早已模糊,記憶中僅存的是那雙溫婉中帶着寵溺的雙眸。只是,那眼中蒙上了一層灰色,使她無法看清那雙眼睛本來的模樣。
“可自從柳夫人死了以後,她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她盡心照顧妹妹,又要努力成爲人人稱讚的大家閨秀。她的笑容越來越少,即便是笑,也是含蓄的、溫柔的,卻不是快樂的。”蕭然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當初所有人都以爲盼兒是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可是,只有他看見盼兒一個人躲在桃樹下哭泣。聽到腳步聲,盼兒立刻擦去眼淚,揚起微笑,直到看到來人是他的時候,才送了口氣。那樣故作堅強的盼兒令他心痛卻無可奈何,他能做的就是靜靜的陪着她。
“爲什麼不帶她走?”這個問題,她問了三次,從第一次的疑惑,到第二次的怨恨,可是如今,第三次卻是不夾雜任何雜質,只是想知道既然這麼愛她,卻爲什麼選擇放手。這樣的愛,是她所不理解的。
“然後讓她在痛苦和自責中度過一生?”蕭然苦笑一聲。
魅傾城啞口無言,的確,即便蕭然想帶走柳盼兒,她也不會和他離開。她將母親的臨終託付看得太
重。若蕭然強行帶走她,柳盼兒也只會在痛苦內疚中度過,終其一生,都不會快樂。
“其實,我也曾這樣想過。帶走她。我會用這一生補償她心中的虧欠與愧疚,我有信心能夠讓她找回快樂,我相信我可以做到。可是……”蕭然慘笑着,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一仰頭,頹然的倒在草地上。
可是,聽到星兒問出那一句“姐姐,你喜歡顧將軍嗎?”那個時候他清楚的看到盼兒眼中的遲疑。她不確定,她不確定是否愛上了那個少年得意的將軍。那樣遲疑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也讓他原本堅定的心動搖了。
直到她出嫁,他還是沒有帶走她。那一天,他親眼看着她坐上花轎,他親眼看着那個英俊的男人憐愛而激動的牽着她的手拜天地。那一夜,他獨坐在她新婚的屋頂上,看着那個她忐忑的等待,直到那個男人滿臉喜悅的推開新房。
“蕭大哥,我長大後做你的新娘好不好?”曾經令他甜蜜激動的話語,如今卻成了錐心刺骨的疼痛。他不忍再看,不敢再看,也沒有勇氣再看。他逃了。在那個男人關上新房的房門之後,他做了逃兵。
他遠離這裡,去了塞外,獨自舔着傷口。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柳邑,那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千里迢迢的找到了他,卻爲他帶來了晴天霹靂。
盼兒死了。死了……
在受盡折磨和羞辱之後,死在那個男人手中。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心還會痛。比盼兒出嫁時更深的疼痛,讓他肝腸寸斷。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爲自己死了。從柳邑的敘述中,他知道了這些年她過着怎樣艱苦的日子,他知道了她承受着多大的煎熬與痛苦,他知道了自己有多可恨。
在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他卻一個人跑到塞外,讓她一人置身於絕望之中。
他錯了,錯的離譜。即便當初他沒有帶走她,他也該陪着她,守着她,而不是遠走天涯,放任她一個人在恐懼與絕望中度過。
他本想一死,了此殘生,去另一個世界陪伴盼兒。可是,柳邑告訴他,盼兒留下一個女兒!女兒。一個女兒。一個出色的、美麗的、冷漠的、高貴的、卻不完整的女兒。所以,他拖着殘破的身子來到這裡,爲的就是再看一眼盼兒最喜歡的地方,感受她的氣息、尋找她的影子。
還有,她最牽掛的、最放心不下的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