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情，印刻在瀲灩的腦海裡，卻失卻了聲音與動作，只剩一幅幅模糊的靜畫……
如同事過多年以後，他們的魂魄夜夜歸去那些往事走過的地方，匆匆留下的剪影一樣。
是蒼宇揮劍攔住寒逐風的去路，藍色的精光隨着他的劍鋒灑落，他站在擂臺邊緣木樁之上，如同一隻凌風白鶴。年少輕狂的臉上浮着微笑，沒有絲毫輸家的神態；
是他們六人初聚於海棠山莊花園，劍風絞着碎花亂紅在嚼蕊亭旁飛舞，望月的笑容如同皓月一般，映在她手中白泠泠的酒杯裡；
是他們一醉解憂，濁酒微醒之時，睡在屋頂上的蒼宇，他柔白的單衫上殘酒才幹，身旁的劍半被落花而埋。一隻雀兒在他頭頂嘰嘰喳喳了半天把頭髮亂得鳥窩一般，才把他吵醒，惹得大家笑了半天；
是每個風輕日暖的午後，夢梔倚坐海棠花樹下，醉眼朦朧擺着她的暗器畫。而瀲灩和望月一個枕着她的左肩，一個伏着她的腿，在花香中入夢；
是每個月色清明的夜晚，銀盃盛着琥珀光，他們幾個一面數着流螢飛舞，一面談天說地，幾乎可以鬧到天亮。雖然大部分時候，寒逐風都只是隱身於花樹上，抱着他的劍一言不發地聽大家說話，聽着聽着便睡去了。
這般逍遙的日子，短的就如同一念之間。
且不說別個如何，這段時光對瀲灩而言尤爲珍貴。是蒼宇和望月的加入，讓她從與棠棣夢梔的感情漩渦中解脫出來。
直到十八年後，夢梔的壽宴。壽宴自然在海棠山莊舉行，各大門派的掌門與翹楚都請到了，夢梔自己的好友也不例外。
夢梔一醉盡歡。酒過三巡，席間杯盞狼藉，瀲灩也有了醉意。她早已尋不見衆人的影子，勉強抵着醉意來到花園中。
花色正濃，月色也溶。醉夢中瀲灩嗅到了夏天的氣息。粉色的落花透過雕花窗格飄進走廊，拂過瀲灩曳地的白裙。
月光將長長的走廊照得一片雪白。走過這條廊子，便是他們幾個常去的花林。瀲灩走着，卻見迎面是蒼宇走了過來。
他的影子就像從月光裡照出來的一般，有一絲孤冷，更有一絲落寞。
對了，這次壽宴酒席上也不見他的影子。這會兒怎麼出現了？
“蒼宇。”眼看着蒼宇已經走過來，他失神的目光讓瀲灩不安起來，“你怎麼了？你可見到梔兒了麼？”
“嗯。”蒼宇點點頭，臉上並沒有僞裝的微笑，“見到了——還見到些不該看到的東西。”
不該看到？瀲灩心裡咯噔一下。她沒有深入問下去，而是試探道：“那你現在要走？”
“是。如果你看到望月，告訴她我在訣別崖等她。”蒼宇說着一點頭，算是告別。如月影轉過一般，他的影子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頭。
只剩望月一個人呆在原地。月色依舊，只是風比剛纔大了些。亂花打着旋子飛進走廊，惹得瀲灩眼前繚亂不堪。
不該看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鬼使神差一般，瀲灩繼續向前走着。離那道門洞只剩不到十步的距離，她卻走了很久很久。
因爲這十步走過，她便要結束這場冗長而絕美的噩夢。
因爲這十步走過，她便要接受那個註定卻動人的現實。
她是有預感的。
只是她卻不知道，如果真是她預感的那樣，她還能像以前一樣麼，他們還能像以前一樣麼？
來不及想完這所有的事，瀲灩的腳尖已經觸到月洞門的邊了。
她來不及看了——她已經聽到了。
那棵海棠花樹下，那灼熱而微微迷亂的呼吸聲，如花朵的顫動，隨着微醺的夜風穿花而過，刺激着瀲灩脆如琉璃的神經。
那親吻的聲音，是瀲灩無數次想象過的，就像海棠胭脂擦在脣上的感覺。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隨着棠棣略顯青澀但極其認真的吻一個個落下，片片花瓣在晚風中墜下，落在兩人熾熱的脣間。
花瓣順着夢梔白皙的下頜墜下，揉碎在兩人十指交扣的手中……
月洞門邊的瀲灩雙拳也是緊緊攥住了。緊得要將她的心揉碎。
她想逃離，可雙腳如同被膠粘一般，完全挪不開半寸地方。
那意亂情迷的醉語擊打在她耳裡，彷彿五雷轟頂。
“棠棣，抱緊我。”
“師父，我，我愛你……”
“別叫我師父……”
“梔，梔兒，我只愛你一人……”
那雙手臂合緊的同時，隨着不同衣料的摩擦，又是一疊柔軟的物事被拋遠的聲音。瀲灩體內一時翻江倒海，她不顧內息紊亂，強行運起真氣，催動靈力拔足逃去。
百年修煉自以爲心如止水，定力也不過爾爾。
逃過的路上遇見望月，她看到瀲灩臉色忽白忽青，一時又作紫紅，顯然是走火入魔的徵兆。嚇得她急忙叫了寒逐風，揹着瀲灩去房間裡運氣。
他二人扶着人事不省的瀲灩盤膝於牀上，合力爲其調息。寒逐風顯然更爲緊張，只是誰也顧不上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隨着月華真氣和水之真力在體內交融疏導，幻覺夢魘聯翩的瀲灩終於平靜了下來。可這一走火入魔，瀲灩的進境怕是又退了不少。
她已經醒轉。眼珠卻在緊合的眼皮中轉動了許久，才決定了要睜眼。
疲憊的眼睜開的瞬間，看到的正是寒逐風的臉。
他冷峻的眼此刻那麼溫柔，那麼焦慮，不過終於閃過一絲欣慰。
是他看任何別人都不會有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和棠棣看夢梔的眼神——是那麼相似！
“啪”。任何關懷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一個響亮的耳光卻打在寒逐風的臉上。他毫無防備的被打得頭都側了過去。連望月都輕叫着站到了一旁。
當然，就算有所防備他也不能躲。那是師父打的。
寒逐風的眼中沒有絲毫驚怒。只是恢復了一貫的冷然。
這一巴掌打下去，瀲灩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幾乎支持不住，一口鮮血便吐在嘔在地上。
瀲灩不準別人碰她
，望月和寒逐風也不敢離開。三個人就這樣愣愣地僵持到宴會結束。接近子夜了。一直到這麼晚，夢梔和棠棣都沒再出現。
哪怕是夢梔衣衫凌亂得昂着她白膩的脖子在自己面前炫耀一下也好！
可是什麼都沒發生。他們根本無暇注意她的感情。她自始至終，都是個沒有角色的局外人罷了。
瀲灩望着窗外如水般直刺心靈的月光，沒有流下一滴淚水。她終於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蒼宇還在訣別崖等你……快去吧。”
這便是所有的往事了。此刻瀲灩夢梔於樹海之上相見，兩人都是朱顏不改。只是羈絆在她們中間的那個人，已經再也不見了。
“話說那次走火入魔折耗了你不少吧。數年後你去裁錦宮奪流蘇錦失手重傷金之守護，甚至在裁錦宮外圍留下極凍不化的寒冰……也是那次留下的後遺症吧。”
不過夢梔後來還是知道了一切。或者說，她一直都知道。
“我不想提過去的事。”瀲灩手指水線輕抹，已經勾住了夢梔手裡的風箏線，“我來這裡，是要求你……”
“求你放過那兩個孩子。”
懇求？夢梔在心中冷哼一聲，細品瀲灩這句低聲下氣的話，只是覺得淡而無味。
“我放過他們有何用？我放過他們，命運會麼？”夢梔手一鬆，那水紅的風箏便脫手飛遠了。
她說的沒錯。天亦棠雨兩個已經從血魂姬的血濡洄魂中得知了過去的一切，天亦很快將會成爲正道魔道衆矢之的；而棠雨，也將隨着她母親走向滅亡之路……
“你投靠妖王多久了？”瀲灩彷彿已爲這個問題準備了很久，以至於還未等到回答，她的手上已經凝出一柄修長的冰劍。是冰，不是水。
這便意味着，水之守護瀲灩塵封了將近二十年的攻擊系術法，要對她相伴了一生的老友重啓。
“你猜呢？既已動手，何必再問我？”夢梔右手只輕輕一揚，一粒棕色的花種便從她紅色的手套中擲出，一條水蛇般的長藤破殼而出，見風就長，向瀲灩的冰劍狂暴肆虐而去。
夢梔這一招並不保守，乃是木系攻擊術法中的五毒藤。瀲灩術法雪藏已久，誰也不知她實力究竟如何。不過不管她在這二十年有多大長進，夢梔畢竟比她早入道千年，何須懼她呢？
“土毒。”隨着夢梔一道道靈訣打在毒藤之上，朵朵黃花開始在藤上催生，黃煙繚繞，正是毒瘴。夢梔暗笑瀲灩此戰太過託大，她身上普通一件白衫，並無任何仙器避毒之物，單憑一把剛剛以法力凝結的冰劍，如何能抵擋這毒瘴?
看着夢梔使出這等毒辣招數，瀲灩並不驚訝。她只捏了一個劍訣在眉心，低聲念道：“五靈歸宗，上清破雲。”
上清破雲劍？微瀾劍法中的最終技！不可能！
夢梔一道防護在手心中暗暗凝結的同時，瀲灩的劍訣也在眼前慢慢劃出，一道五彩光圈隨着瀲灩的眉間徐徐散開，將她籠罩在天光之中。漫天樹葉開始沙沙作響，疾風搖打着沉甸甸的樹枝，瀲灩的身姿卻是巋然不動。
這是真的……超脫五行，激盪萬物雲破天開的劍術，瀲灩如何能煉成？
一柄柄修長的冰劍開始繞着瀲灩的身子飛舞，形成一道反彈任何攻擊的屏障。五彩劍光映照在瀲灩靜如澈水的臉上，看得夢梔心裡早涼了大半。
“破！”隨着瀲灩一聲高喝，她高舉手裡的冰劍，結成屏障的冰劍也翻飛開來，在空中挽出無數個劍花。一道燦金的光柱在冰劍的劍尖上炸開，轟然間直衝雲霄！
雲浪疾翻。天風浩蕩，穿林打葉，四方靈氣化爲無數道劍影，水光幾經反照，晃得夢梔幾乎目不能視。劍影無聲，劍來無形，只有瀲灩結冰般的眼神和劍氣插入身體的嘶嘶聲提醒着她，這一劍已經下去，下一劍也已經來了。
狂風許久不止。夢梔捂着小腹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蹲坐在樹梢上，她無話可說。她知道，瀲灩已經手下留情了。
“瀲灩……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跟棠棣陰靈私通密函的事……”夢梔緩緩擡起頭，脫下手套，手背蹭去自己嘴角的鮮血。
“你們早就密謀聯手除掉我，對吧……”夢梔冷笑着，笑着笑着卻突然發狂。她仰天大笑，撕裂的笑聲令瀲灩心中一陣悲寒。
此刻的夢梔已經入魔太深，她已經不是夢梔了。
“都說出來吧。不要再強迫自己了，我都知道了。”瀲灩慢慢蹲下身來，爲夢梔擦去嘴角的殘血，“我已經知道棠棣的死因了。”
兩女心中同時訝異。因爲仇恨並沒有爆發。有的只是兩張臉上，爲同一個人而滑落的眼淚。
“是你殺的他，是不是？”瀲灩說着，又是兩滴眼淚，沉沉砸落在那隻被脫下的摘星手套上。
“我早就知道了……補天之儀前夜，你早看出蒼宇有偷盜金魄靈石的意圖，便派棠棣前去阻止。
“這並非因爲你爲靈州蒼生着想，而是你自己……想要那塊石頭。你想成爲靈州霸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否則你怎會培養嚼花吹葉那樣的高手，令他們的聲命遠播天下？
“結果棠棣心軟了。他不忍心望月死去，他也不忍心蒼宇和望月就這樣分離……他只對蒼宇說了一句話：‘我相信，你絕不會把靈石交給妖界的。
“看着棠棣空手而歸，他選擇支持蒼宇望月而沒站在你這一邊。你終於動怒，與棠棣大打出手。
“棠棣卻一直不還手。你野心再大入魔再深，你還是愛他的。當時你並沒殺他……”
“夠了。”夢梔突然捂着傷口，忍着劇痛站了起來。她怒道：“你早知這一切，剛纔爲什麼不殺我？”
“我還沒說完。”瀲灩一手托住夢梔手臂，讓她倚着自己站穩，“你一直沒殺他。你早在入不墜境界時就已入魔，投靠了妖王，心智早喪。你沒殺棠棣，是因爲他身上實在有值得你利用，去取得天下的東西……”
“那就是棠雨。棠雨是雲海上仙海棠花仙的轉世，她身上寄生的海棠花擁有起死回生，逆轉輪迴之力。你需要等待棠雨長大，等待她身上神花開放，再去解決棠棣。”
瀲灩說着，一道柔和的水之真力已經注入夢梔身體，爲她療傷了。
夢梔一愣。她笑道：“這些都是你自己猜的吧。你以爲我夢梔再瘋，會去利用自己親生的女兒麼？”
“你當然不會！”瀲灩冷笑道，“因爲棠雨是從海棠山莊的海棠花中幻化出來的孩子，她根本就不是你親生的！”
第55節??第五十二章 流水無情
接下來的事情，印刻在瀲灩的腦海裡，卻失卻了聲音與動作，只剩一幅幅模糊的靜畫……
如同事過多年以後，他們的魂魄夜夜歸去那些往事走過的地方，匆匆留下的剪影一樣。
是蒼宇揮劍攔住寒逐風的去路，藍色的精光隨着他的劍鋒灑落，他站在擂臺邊緣木樁之上，如同一隻凌風白鶴。年少輕狂的臉上浮着微笑，沒有絲毫輸家的神態；
是他們六人初聚於海棠山莊花園，劍風絞着碎花亂紅在嚼蕊亭旁飛舞，望月的笑容如同皓月一般，映在她手中白泠泠的酒杯裡；
是他們一醉解憂，濁酒微醒之時，睡在屋頂上的蒼宇，他柔白的單衫上殘酒才幹，身旁的劍半被落花而埋。一隻雀兒在他頭頂嘰嘰喳喳了半天把頭髮亂得鳥窩一般，才把他吵醒，惹得大家笑了半天；
是每個風輕日暖的午後，夢梔倚坐海棠花樹下，醉眼朦朧擺着她的暗器畫。而瀲灩和望月一個枕着她的左肩，一個伏着她的腿，在花香中入夢；
是每個月色清明的夜晚，銀盃盛着琥珀光，他們幾個一面數着流螢飛舞，一面談天說地，幾乎可以鬧到天亮。雖然大部分時候，寒逐風都只是隱身於花樹上，抱着他的劍一言不發地聽大家說話，聽着聽着便睡去了。
這般逍遙的日子，短的就如同一念之間。
且不說別個如何，這段時光對瀲灩而言尤爲珍貴。是蒼宇和望月的加入，讓她從與棠棣夢梔的感情漩渦中解脫出來。
直到十八年後，夢梔的壽宴。壽宴自然在海棠山莊舉行，各大門派的掌門與翹楚都請到了，夢梔自己的好友也不例外。
夢梔一醉盡歡。酒過三巡，席間杯盞狼藉，瀲灩也有了醉意。她早已尋不見衆人的影子，勉強抵着醉意來到花園中。
花色正濃，月色也溶。醉夢中瀲灩嗅到了夏天的氣息。粉色的落花透過雕花窗格飄進走廊，拂過瀲灩曳地的白裙。
月光將長長的走廊照得一片雪白。走過這條廊子，便是他們幾個常去的花林。瀲灩走着，卻見迎面是蒼宇走了過來。
他的影子就像從月光裡照出來的一般，有一絲孤冷，更有一絲落寞。
對了，這次壽宴酒席上也不見他的影子。這會兒怎麼出現了？
“蒼宇。”眼看着蒼宇已經走過來，他失神的目光讓瀲灩不安起來，“你怎麼了？你可見到梔兒了麼？”
“嗯。”蒼宇點點頭，臉上並沒有僞裝的微笑，“見到了——還見到些不該看到的東西。”
不該看到？瀲灩心裡咯噔一下。她沒有深入問下去，而是試探道：“那你現在要走？”
“是。如果你看到望月，告訴她我在訣別崖等她。”蒼宇說着一點頭，算是告別。如月影轉過一般，他的影子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頭。
只剩望月一個人呆在原地。月色依舊，只是風比剛纔大了些。亂花打着旋子飛進走廊，惹得瀲灩眼前繚亂不堪。
不該看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鬼使神差一般，瀲灩繼續向前走着。離那道門洞只剩不到十步的距離，她卻走了很久很久。
因爲這十步走過，她便要結束這場冗長而絕美的噩夢。
因爲這十步走過，她便要接受那個註定卻動人的現實。
她是有預感的。
只是她卻不知道，如果真是她預感的那樣，她還能像以前一樣麼，他們還能像以前一樣麼？
來不及想完這所有的事，瀲灩的腳尖已經觸到月洞門的邊了。
她來不及看了——她已經聽到了。
那棵海棠花樹下，那灼熱而微微迷亂的呼吸聲，如花朵的顫動，隨着微醺的夜風穿花而過，刺激着瀲灩脆如琉璃的神經。
那親吻的聲音，是瀲灩無數次想象過的，就像海棠胭脂擦在脣上的感覺。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隨着棠棣略顯青澀但極其認真的吻一個個落下，片片花瓣在晚風中墜下，落在兩人熾熱的脣間。
花瓣順着夢梔白皙的下頜墜下，揉碎在兩人十指交扣的手中……
月洞門邊的瀲灩雙拳也是緊緊攥住了。緊得要將她的心揉碎。
她想逃離，可雙腳如同被膠粘一般，完全挪不開半寸地方。
那意亂情迷的醉語擊打在她耳裡，彷彿五雷轟頂。
“棠棣，抱緊我。”
“師父，我，我愛你……”
“別叫我師父……”
“梔，梔兒，我只愛你一人……”
那雙手臂合緊的同時，隨着不同衣料的摩擦，又是一疊柔軟的物事被拋遠的聲音。瀲灩體內一時翻江倒海，她不顧內息紊亂，強行運起真氣，催動靈力拔足逃去。
百年修煉自以爲心如止水，定力也不過爾爾。
逃過的路上遇見望月，她看到瀲灩臉色忽白忽青，一時又作紫紅，顯然是走火入魔的徵兆。嚇得她急忙叫了寒逐風，揹着瀲灩去房間裡運氣。
他二人扶着人事不省的瀲灩盤膝於牀上，合力爲其調息。寒逐風顯然更爲緊張，只是誰也顧不上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隨着月華真氣和水之真力在體內交融疏導，幻覺夢魘聯翩的瀲灩終於平靜了下來。可這一走火入魔，瀲灩的進境怕是又退了不少。
她已經醒轉。眼珠卻在緊合的眼皮中轉動了許久，才決定了要睜眼。
疲憊的眼睜開的瞬間，看到的正是寒逐風的臉。
他冷峻的眼此刻那麼溫柔，那麼焦慮，不過終於閃過一絲欣慰。
是他看任何別人都不會有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和棠棣看夢梔的眼神——是那麼相似！
“啪”。任何關懷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一個響亮的耳光卻打在寒逐風的臉上。他毫無防備的被打得頭都側了過去。連望月都輕叫着站到了一旁。
當然，就算有所防備他也不能躲。那是師父打的。
寒逐風的眼中沒有絲毫驚怒。只是恢復了一貫的冷然。
這一巴掌打下去，瀲灩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幾乎支持不住，一口鮮血便吐在嘔在地上。
瀲灩不準別人碰她
，望月和寒逐風也不敢離開。三個人就這樣愣愣地僵持到宴會結束。接近子夜了。一直到這麼晚，夢梔和棠棣都沒再出現。
哪怕是夢梔衣衫凌亂得昂着她白膩的脖子在自己面前炫耀一下也好！
可是什麼都沒發生。他們根本無暇注意她的感情。她自始至終，都是個沒有角色的局外人罷了。
瀲灩望着窗外如水般直刺心靈的月光，沒有流下一滴淚水。她終於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蒼宇還在訣別崖等你……快去吧。”
這便是所有的往事了。此刻瀲灩夢梔於樹海之上相見，兩人都是朱顏不改。只是羈絆在她們中間的那個人，已經再也不見了。
“話說那次走火入魔折耗了你不少吧。數年後你去裁錦宮奪流蘇錦失手重傷金之守護，甚至在裁錦宮外圍留下極凍不化的寒冰……也是那次留下的後遺症吧。”
不過夢梔後來還是知道了一切。或者說，她一直都知道。
“我不想提過去的事。”瀲灩手指水線輕抹，已經勾住了夢梔手裡的風箏線，“我來這裡，是要求你……”
“求你放過那兩個孩子。”
懇求？夢梔在心中冷哼一聲，細品瀲灩這句低聲下氣的話，只是覺得淡而無味。
“我放過他們有何用？我放過他們，命運會麼？”夢梔手一鬆，那水紅的風箏便脫手飛遠了。
她說的沒錯。天亦棠雨兩個已經從血魂姬的血濡洄魂中得知了過去的一切，天亦很快將會成爲正道魔道衆矢之的；而棠雨，也將隨着她母親走向滅亡之路……
“你投靠妖王多久了？”瀲灩彷彿已爲這個問題準備了很久，以至於還未等到回答，她的手上已經凝出一柄修長的冰劍。是冰，不是水。
這便意味着，水之守護瀲灩塵封了將近二十年的攻擊系術法，要對她相伴了一生的老友重啓。
“你猜呢？既已動手，何必再問我？”夢梔右手只輕輕一揚，一粒棕色的花種便從她紅色的手套中擲出，一條水蛇般的長藤破殼而出，見風就長，向瀲灩的冰劍狂暴肆虐而去。
夢梔這一招並不保守，乃是木系攻擊術法中的五毒藤。瀲灩術法雪藏已久，誰也不知她實力究竟如何。不過不管她在這二十年有多大長進，夢梔畢竟比她早入道千年，何須懼她呢？
“土毒。”隨着夢梔一道道靈訣打在毒藤之上，朵朵黃花開始在藤上催生，黃煙繚繞，正是毒瘴。夢梔暗笑瀲灩此戰太過託大，她身上普通一件白衫，並無任何仙器避毒之物，單憑一把剛剛以法力凝結的冰劍，如何能抵擋這毒瘴?
看着夢梔使出這等毒辣招數，瀲灩並不驚訝。她只捏了一個劍訣在眉心，低聲念道：“五靈歸宗，上清破雲。”
上清破雲劍？微瀾劍法中的最終技！不可能！
夢梔一道防護在手心中暗暗凝結的同時，瀲灩的劍訣也在眼前慢慢劃出，一道五彩光圈隨着瀲灩的眉間徐徐散開，將她籠罩在天光之中。漫天樹葉開始沙沙作響，疾風搖打着沉甸甸的樹枝，瀲灩的身姿卻是巋然不動。
這是真的……超脫五行，激盪萬物雲破天開的劍術，瀲灩如何能煉成？
一柄柄修長的冰劍開始繞着瀲灩的身子飛舞，形成一道反彈任何攻擊的屏障。五彩劍光映照在瀲灩靜如澈水的臉上，看得夢梔心裡早涼了大半。
“破！”隨着瀲灩一聲高喝，她高舉手裡的冰劍，結成屏障的冰劍也翻飛開來，在空中挽出無數個劍花。一道燦金的光柱在冰劍的劍尖上炸開，轟然間直衝雲霄！
雲浪疾翻。天風浩蕩，穿林打葉，四方靈氣化爲無數道劍影，水光幾經反照，晃得夢梔幾乎目不能視。劍影無聲，劍來無形，只有瀲灩結冰般的眼神和劍氣插入身體的嘶嘶聲提醒着她，這一劍已經下去，下一劍也已經來了。
狂風許久不止。夢梔捂着小腹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蹲坐在樹梢上，她無話可說。她知道，瀲灩已經手下留情了。
“瀲灩……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跟棠棣陰靈私通密函的事……”夢梔緩緩擡起頭，脫下手套，手背蹭去自己嘴角的鮮血。
“你們早就密謀聯手除掉我，對吧……”夢梔冷笑着，笑着笑着卻突然發狂。她仰天大笑，撕裂的笑聲令瀲灩心中一陣悲寒。
此刻的夢梔已經入魔太深，她已經不是夢梔了。
“都說出來吧。不要再強迫自己了，我都知道了。”瀲灩慢慢蹲下身來，爲夢梔擦去嘴角的殘血，“我已經知道棠棣的死因了。”
兩女心中同時訝異。因爲仇恨並沒有爆發。有的只是兩張臉上，爲同一個人而滑落的眼淚。
“是你殺的他，是不是？”瀲灩說着，又是兩滴眼淚，沉沉砸落在那隻被脫下的摘星手套上。
“我早就知道了……補天之儀前夜，你早看出蒼宇有偷盜金魄靈石的意圖，便派棠棣前去阻止。
“這並非因爲你爲靈州蒼生着想，而是你自己……想要那塊石頭。你想成爲靈州霸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否則你怎會培養嚼花吹葉那樣的高手，令他們的聲命遠播天下？
“結果棠棣心軟了。他不忍心望月死去，他也不忍心蒼宇和望月就這樣分離……他只對蒼宇說了一句話：‘我相信，你絕不會把靈石交給妖界的。
“看着棠棣空手而歸，他選擇支持蒼宇望月而沒站在你這一邊。你終於動怒，與棠棣大打出手。
“棠棣卻一直不還手。你野心再大入魔再深，你還是愛他的。當時你並沒殺他……”
“夠了。”夢梔突然捂着傷口，忍着劇痛站了起來。她怒道：“你早知這一切，剛纔爲什麼不殺我？”
“我還沒說完。”瀲灩一手托住夢梔手臂，讓她倚着自己站穩，“你一直沒殺他。你早在入不墜境界時就已入魔，投靠了妖王，心智早喪。你沒殺棠棣，是因爲他身上實在有值得你利用，去取得天下的東西……”
“那就是棠雨。棠雨是雲海上仙海棠花仙的轉世，她身上寄生的海棠花擁有起死回生，逆轉輪迴之力。你需要等待棠雨長大，等待她身上神花開放，再去解決棠棣。”
瀲灩說着，一道柔和的水之真力已經注入夢梔身體，爲她療傷了。
夢梔一愣。她笑道：“這些都是你自己猜的吧。你以爲我夢梔再瘋，會去利用自己親生的女兒麼？”
“你當然不會！”瀲灩冷笑道，“因爲棠雨是從海棠山莊的海棠花中幻化出來的孩子，她根本就不是你親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