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拉薩開始

1 嘉絨釋義

是的,我從拉薩開始。

所以如此,是考慮到敘述的方便。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講,我所以走進西藏,也就是爲了走出西藏。西藏這個名字,與整個藏民族息息相關。

在歷史上,藏民族從現今西藏自治區的南部發源,建立吐蕃國,北上建都拉薩,再向青藏高原的各個方向擴展。在青藏高原的東部,吐蕃鐵騎翻山越嶺,從羣山的臺階上拾級而下。在西藏本部,大部分河流最終都轉向了南方,流向了呷格——印度這個白衣之邦。當他們一路向東,向東北,順着從青藏高原發源的長江與黃河,以及這兩條中華之河衆多的支流在羣山森林間衝闢出來的巨大峽谷,出現在河西走廊,出現在柴達木盆地,出現在關中平原,出現在成都平原的邊緣。這時,在吐蕃鐵騎面前,出現的是一個正如日中天的強大帝國。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弧形地域裡,他們遭遇的都是一個民族,崇尚青色的民族。於是,一個新的稱謂在藏語裡出現了:嘉絨。一個與印度相對應的名字,意思是黑衣之邦。

在這種遭逢發生之前,他們曾經過一個寬廣的過渡地帶,史書上沒有留下關於這個地帶的稱謂。這個地帶在現在的地理描述中應該是青藏高原東北部黃河第一彎上的若爾蓋草原,和草原東邊一直向四川盆地拾級而下的岷山山脈和邛崍山脈的腹地。在今天,這片八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叫做阿壩,是一個以藏族爲主體的自治州。

據說,阿壩這個地名,得自於吐蕃大軍征服了這片土地之後。當時,這支軍隊的主體部分大多來自現在西藏的阿里地區。他們長期屯居這片地域,與當地的土著在血緣上交融混合,而留下了這個意義已經有所轉化的名字。但從當地人民口傳的部族歷史中,我們依然可以大致回溯到這個詞的源頭。

阿壩又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西北部以九曲黃河第一彎的若爾蓋縣爲中心的草原,一部分是東南部的山地。這片山地的森林哺育壯大了長江上游幾條重要的支流,從北向南依次是嘉陵江、岷江和大渡河。而在大渡河上游的中心地帶,更哺育出一種獨特的與這種地理息息相關的農業耕作區:嘉絨。

單就純意義學的觀點而言,“嘉”是漢人或者漢區的意思,“絨”是河谷地帶的農作區。兩個詞根合成一個詞,字面的意思當然就是靠近漢地的農耕區。在吐蕃大軍到來之前,這個地區的文明特徵就已經基本具備了。近來的民族學者結合本部地理,對這一名稱提出新的解釋,容以後結合具體的遊歷再加以敘述。

如果把阿壩的地理做一個大致的劃分,草原更多屬於黃河。而嘉絨這個農耕區則大部分集中在長江水系的大渡河中上游和岷江上游北向的支流這些寬廣的流域上。當大渡河以及北邊的岷江從羣山中奔流而出,就是富庶溼潤的四川盆地了。在歷史上,吐蕃大軍勒馬川口,望見煙霧瀰漫、沃土修竹的平疇沃野,不知爲什麼總要鳴金退回深山。那麼,現在同樣地讓我再次回到拉薩。

2 民間傳說與宮廷歷史

因爲要敘述清楚這一地區的歷史,我們必須回到拉薩。

而我這本書寫作的動因的最初產生,也不是在這片羣山之間,而是在大山階梯的頂端,在藏文化的中心地帶拉薩。

首先想起的是一個傳教者的故事。

這個故事讓我回到中世紀,回到中世紀的拉薩。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紀呢?有一本由英國人託瑪斯蒐集整理、叫《東北藏古代民間文學》的書中援引的民間文學這樣描繪這個世紀:“沒有人再像神人未分的時代那樣正直行事了,由於沒落時代的來臨,人們逐漸不知害羞,肆無忌憚。他們不知道羞恥,他們不遵守誓言,一心想發財致富,不顧死活。”“從此以後,人們無恥食言。兒子比父親壞,孫子又比兒子壞,一代比一代壞,甚至在身體方面,兒子也比父親矮。”

這些民間的詩人和歷史學家還把眼光轉向了宮廷生活:“從國王的妻子以下,婦女被認爲比國王還聰明。她們參與國政;她們來到國王與大臣之間製造分裂,這樣,國王和大臣們分裂了。”

這是宮廷政治在民間、在遙遠地方的一種餘響,民間用自己的方式將這種餘響記錄下來。而在當時吐蕃國的中心拉薩,在國力蓬勃向上的時候,吐蕃宮廷中已經出現了民間故事中所指稱的那種情形。當時在拉薩,是藏王赤松德贊當政的時期。傳說赤松德贊是唐朝第二次與吐蕃和親後,金城公主與藏王赤德祖贊生下的兒子。那時的宮廷鬥爭除了關涉上述民間故事所羅列的那些因素外,還與傳入雪域藏地不久的佛教與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劇烈鬥爭有着很大的關係。

傳說赤松德贊出生的第二天清晨,在外的贊普赤德祖贊趕回宮裡去看望公主母子,卻發現,小王子被另一個妃子搶去,聲稱此子爲自己所生。這個同樣頗具民間色彩的故事說,大臣們爲了弄清王子到底是哪個王妃所生,便將小王子放在一間屋子裡,讓兩個妃子同時去抱。金城公主先抱到了王子,但那個叫納囊氏的妃子拼命去搶,一點也不顧及是否會傷及王子,倒是金城公主擔心傷及王子的身體與性命,便主動放手。因此,大臣們確信王子爲金城公主所生。

但在真實可證的歷史書中,赤松德贊出生於公元742年,金城公主在此前的公元739年已經去世了。赤松德讚的確是納囊氏的親生兒子。那麼,在民間爲什麼竟附會出帶着明顯傾向性的傳說。有分析家認爲,這正是藏族人民渴望藏漢團結的心願的象徵。如果充分考慮到彼時彼地的歷史狀況,以及中原王朝和西藏政權之間的關係的實際情形,這種說法過於超前,就像把農民起義領袖幾乎說成共產主義者一樣。一種不具備真正史學眼光的結論,最後會流佈爲一種不負責任的流行說法。實際上,民間所以附會出這樣的傳說,應該是來自外部世界的佛教與西藏本土的苯教在雪域高原激烈鬥爭的曲折反映。

傳說在後世流傳,所能說明的僅僅只是:越來越多的藏族人成爲佛教信徒,所以把同情更多地給予了當時傾向於佛教、扶持佛教的大唐公主。

在當時的西藏宮廷,佛苯鬥爭進行得異常激烈。赤松德讚的生母是擁護本土宗教勢力的代表性人物,但他自己卻更傾向於佛教。血緣並不能統一信仰,這是宮廷鬥爭故事裡一個永恆的主題。赤松德贊繼承王位後,便支持那些轉入地下的佛教徒重新公開自己的身份,把隱藏在僻遠山洞裡的佛教經典發掘出來,加以翻譯和闡釋。

他的這種行爲,使自己站到了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輩老臣的對立面。這也是古往今來宮廷鬥爭中常見的一種模式。當年輕國王的命令屢屢被反佛的大臣瑪降加以阻止,他只好設計除掉大臣瑪降。於是,許多隨從、術士、星相學家四處出動,散佈流言。流言是以預言的方式出現的。這個預言說:國家與國王都將蒙受大的災難。在那個時代,這也就等同於是整個吐蕃人民的災難。於是,軍民人等都非常關心這樣一個問題:有什麼辦法可以禳解這個無妄之災。

藏王手下早已準備好了答案: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職位最高的大臣在墳墓裡住上三年!全拉薩,全吐蕃人都知道,這個人只能是大臣瑪降。

而且,藏王並不急於動手,而是讓手下再四出傳佈另一個流言。先是整個宮廷,然後是整個拉薩城都在說:大臣瑪降得了大病!

位極人臣的大臣瑪降不止一次聽到這些謠言。宮女們交頭接耳說的是這個話題,士兵們在冬天的石牆下曬太陽時說的也是這個話題。拉薩街頭的酒館裡,流傳的也是這個話題。甚至聽到寒鴉在黃昏天空裡的鳴叫,也是說:瑪降病了!病了!

回到家看看鏡子,裡面顯現出的真也是一張用心過度、疲憊浮腫的臉。大臣瑪降終於崩潰了,撲在牀上,把臉埋在熊皮褥子溫暖安全的長毛中間,像個孩子似的痛哭起來:“吐蕃上下都說我得了大病,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於是,所有的人都跟着哭起來。瑪降哭的是自己,他們哭的是即將失去一座巨大堅實的靠山。現在,詛咒應驗了,這座大山開始搖晃了。只有一個粗笨的廚娘力排衆議,說:“衆人的嘴最靠不住。”

瑪降當然願意相信這句話,但他再次攬過銅鏡,仔細觀察了自己的面容以後,卻喟然長嘆:“衆人口中有智慧,我有病是真的!”

這正是年輕藏王早就盼着出現的情況,現在,他以爲時機已到,馬上召開御前會議。會議不是討論大臣的病,而是尋找避免國家與國王的災難的對策。根據國王授意,當即有大臣要求住在墳墓裡去禳解將臨的災難。

立即有人表示反對,並要問這位大臣的僭越之罪。預言裡說的只有位置最高的大臣才能禳解,而這位大臣就是瑪降。

瑪降也不能允許任何人在地位上超越自己。於是,他要求自己進入墳墓三年。宮廷中處處是陷阱與機關,在女人懷中睡覺都要睜大一隻眼睛,他想自己實在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在墳墓裡住上三年時間,病就可以養好了。那時,且看他像最強烈的龍捲風暴一樣捲土重來。

瑪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把地宮建造在自己勢力範圍內的納囊扎普,並親自督造將在其中隱居三年的墳墓。其間也頗費心機,比如爲防不測暗設了以牛角連接而成的秘密水道和氣孔,外加許多的物資儲備。果然,當他住進墳墓裡,墓門就被巨石封死了。

隱隱的擔憂變成了現實。

不久以後,有人向赤松德贊報告,大臣瑪降從牛角水管裡射出來一支箭,上面寫道:“納囊族的人們,挖開墳墓,救我出來!”

藏王向衆人出示這支箭,當成瑪降不忠於國王與國家的罪證。於是,瑪降暗設的水管與通氣孔被堵死,沒有人聽到過大臣瑪降面臨死神時絕望的呼喊。

瑪降死後,年輕的國王明令在吐蕃全境大興佛教。

即或到了這樣的局面之下,苯教在自己誕生的本土仍然有着大批的信徒。赤松德讚的母親就是一位虔誠的苯教徒。他的王妃才崩氏也是苯教徒。赤松德贊娶有好幾位王妃,但只有才崩氏爲他生了三位王子,因此,她在吐蕃王宮裡的地位無人能敵。赤松德贊在統治範圍內大興佛教,卻不能改變身邊王妃的信仰。

所以,赤松德贊把更多的感情傾注到波雍王妃身上。後世由佛教徒撰寫的藏族史書中,才崩氏特別飛揚跋扈,因爲國王移寵于波雍王妃,她先後八次派出刺客,要暗殺丈夫。

赤松德贊去世時,遺囑要波雍王妃再嫁給下任國王。才崩氏曾親自前往刺殺波雍王妃,因王子護衛未果。於是,她買通廚師,下毒於食品中,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僅在王位上坐了一年零七個月的吐蕃國王牟尼贊普。

牟尼贊普在位時,制定了在桑耶寺供養經、律、論三藏的制度。這是整個藏族地區供養佛典與僧人的正式起源。

我講述這個故事,不是想擔負起自己所不能勝任的梳理藏族宗教歷史的工作,而是因爲,這個故事與我將要書寫的東北部藏區的文化特徵相關。

3 僧人與宮廷

藏族歷史第一座佛教寺院桑耶寺建立以後,藏族歷史上第一批僧人在此出家修行。

這批人一共七名,史稱“七覺士”。其中一名有大德者法名毗盧遮那。

傳說有段時間,毗盧遮那在山洞中修行。常去王宮就食。毗盧遮那豐頤偉顏,崇信苯教的才崩氏愛上了他。一次,才崩王妃把國王、王子和僕人打發出去,將毗盧遮那迎進內室求歡。

毗盧遮那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大師,這一流派並不特別強調禁絕女色,但他還是非常害怕,便慌忙逃避了。

王妃惱羞成怒,反向國王誣告毗盧遮那欲對自己行不軌之事,使得國王心生疑慮。待到這僧人再到王宮就食時,再也無人張羅迎接。毗盧遮那當下明白了一切,就此遠離王宮,逃入了深山繼續修行。後來,國王悔悟,親往深山尋找大師。最後,竟然連才崩氏也回心轉意。當然,這是歷史故事的民間版本。民間版本中總有老百姓的一廂情願。老百姓通過這種方式修改歷史。

雖然,歷史不因這種修改而變化。

才崩氏代表的是保守的貴族階層的利益,所以,她一直在千方百計地迫害佛教大德毗盧遮那,必欲除之而後快。就是藏王本人也不能名正言順地保護這位佛教大德,只好用了一個看起來並不高明的計策。國王叫人抓來一個流浪漢,宣稱此人就是毗盧遮那。趁着才崩氏等還沒有辨認清楚,便將這個不幸的流浪漢投向扣合的大鍋裡,投入了大河,然後發文書聲稱處死了毗盧遮那。

但才崩氏向貴族們揭露了國王的計謀。

於是,即使是國王的庇護也不能使毗盧遮那呆在吐蕃的權力中心了。作爲保護措施,國王宣佈將他流放到吐蕃國東北部新開闢的邊疆地帶。

這個地方,就是我的家鄉,現在的四川阿壩州。流放到那個在藏語中被叫做嘉絨的地方。那時,這片靠近富庶的四川盆地的山間谷地中,已經生息着許多土著部族。吐蕃在西藏本土立國後,其大軍所向披靡,征服了羣山中間衆多的土著部落。

這些土著部落在未融入藏文化之前,已見於歷史記載。

《後漢書》中就說:“其王侯頗知文書,其法嚴重。”書中還說,“土氣多寒,在盛夏冰猶不釋,故夷人冬則避寒,入蜀爲傭,夏則違暑,反其邑。從皆依山居止,累石爲室,高者至十餘丈。”現代的考古發現,這些土著部落盛行一種石棺葬法。

我曾隨考古工作隊,去過一個石棺葬發掘現場。所謂石棺是以若干就地取材的天然石板鑲成,有四壁,有蓋,但無底。有些石棺底部有一層柏枝燒成的灰燼。部分棺內有葬品,但大多是粗陶製品,就放置在棺內屍骨的頭部或足部。這種石棺葬多見於岷江流域,在岷江湍急水流深切出來的河谷地帶穿行途中,常常可以從崩塌的斷壁上看到。關於這些土著部落,《隋書》中也有記載:“嘉良夷,政令系之酋帥。漆皮爲鎧甲,弓長六尺,以竹爲弦。妻及羣母及嫂。兒死,父兄亦納其妻。好歌舞,鼓簧,吹長笛。其俗以皮爲帽,形圓如鉢,或帶冪離,衣多毛歇皮裘,全肅牛皮爲靴。項系鐵鎖,手貫秩釧,王與酋帥,金爲手飾。土宜小麥、青稞。用皮爲舟而濟。”

這些政治上並不統一的部族,在耕作方式、文化特徵上,已經顯現出高度的一致性。公元7世紀,中原的大唐王朝走向其國力最爲強盛的時期。也是在這一時期,吐蕃在青藏高原的腹心地帶興起,數萬大軍從高原順河谷深切而下,直抵四川盆地邊緣,中心在大渡河上中游地區,並延伸到岷江上游一部分的嘉絨地區,將其納入了吐蕃版圖。

最初完成的是軍事上的佔領。

4 盤熱將軍

代表吐蕃在這一地區行使統轄權的第一位將軍叫做盤熱。

他是吐蕃王室宗親。他的城堡建在嘉絨地區的中心地帶,今天的馬爾康縣鬆崗鄉。城堡名叫查柯盤果。我曾數次前去踏勘過這個城堡的遺址。從阿壩州**與屬下馬爾康縣**所在地馬爾康鎮順大渡河上源之一的梭磨河而下15公里,到鬆崗鄉,再從左岸直波村對面的山樑步行上山,約一個小時後,穿過蘋果園和一片片玉米地,終於上到山樑上長着白樺與核桃樹的草坡上時,就可以看到盤熱建於一千多年前的城堡舊址了。

歲月無情,世事滄桑,當年的顯赫與輝煌都已化爲荒草。荒草中依然激發着我們回想一個鐵血時代的,是隱約起伏的最後幾線石頭殘牆。石頭,是地球上所有文明都採用了、想要存之久遠的建築材料,終於還是被時間之手肆意傾圮,被荒草與塵埃深深地掩埋。

我分別在夏天、秋天、春天與冬天之間去過那個遺址。那真是一個風景優美雄奇的所在。

梭磨河自東向西在河谷中奔流,寬闊的谷地兩邊,羣山列列,巍然聳立。一南一北,羣山又夾峙出兩條山溝兩股溪流,一條叫其裡,一條叫莫覺。在鬆崗匯入梭磨河。一大兩小的三條溪流在沖刷,也在淤積,造就出羣山之間一塊塊面積不一的肥沃土地。地理學上,叫做河谷臺地。這是嘉絨所在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耕作區的一個縮影。這些地質肥沃的臺地,依海拔高度的不同種植玉米、小麥、青稞、胡豆、豌豆、蕎麥、麻、藍花煙、洋芋、白菜、蔓菁、金瓜和辣椒。點綴在農民石頭寨子四周的則是果樹:蘋果、梨、櫻桃、沙果、杏、核桃。還有一種廣爲栽植的樹不是水果,在當地人生活中也非常重要:花椒。

我在不同的季節去那個地方,看到農人們耕作、鋤草和收穫。除了收穫下來的穀物用拖拉機運輸,基本的方式與吐蕃統治時期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耕作的時候,兩頭犏牛由一個小孩牽引,兩頭牛再牽引犁,扶犁的是一個唱着耕田歌的健壯男子,後面是一個播撒種子的女人,再後面又是一個往種子上播撒肥料的女人。夏天,女人們曼聲歌唱,頂着驕陽鋤草時,遠山的青碧裡,傳來布穀鳥悠長的鳴叫聲。

四周的山峰則高峻而險要。越是山峰的高峻險要處,更聳立着高高的歷經千年不倒的石頭碉堡。遙想當年,盤熱和他的大軍就這樣扼險守要,並從這種高峻的險要中,虎視着君臨了的這些河谷。

任何人都明白,無論在任何時候,那種高峻處強大的君臨者,都是暫時的,無法永恆。只有那些臺地上的土地、村莊與人民纔是真正久遠的存在。而軍事的征服與鐵血的統治總是一種暫時的現象。最強大的也最脆弱。當地有一句諺語,其大意就是說,最高大的東西,最容易連根倒下。

眼前的情景也正是一種生動的寫照,一個在歷史書上、在傳說中聲名赫赫的城堡消失於荒草之中,而未見於歷史與傳說的尋常民居卻依然存在於這些曾被一次次君臨的和風吹送的峽谷之中,並且日益星羅棋佈了。

盤熱的煊赫的存在是短暫的,之前與之後,都有過很多短暫的存在。我之所以在這裡反覆提到他,是因爲他和他所統領的軍隊,使嘉絨地區終於在吐蕃統治時期融入了藏族文化這個整體。

盤熱是一個軍人。作爲軍人,他帶來了戰爭,以及戰爭之後的和平。他也是一個行政長官。作爲行政長官,他從吐蕃帶來了兩部成文的法律。這是嘉絨地區有成文法律的開始。

公元7世紀中葉,盤熱統一了嘉絨,結束了這一地區長期的部落混戰的局面,在一種較爲安定的環境下,實施他帶來的兩部法典。

其中一部藏語稱爲“尼稱”,類似於現在的刑法。

這部古代刑法分爲九律共八十一條。這部刑法用金粉書寫,以示其尊貴與重要。

其九律依次爲:遞解法庭律;重罪極刑律;警告罰款律;殺人命價律;狡狂洗心律;盜竊追賠律;親屬離異律和姦污罰款律等。

另一部法律用銀粉書寫,藏語稱爲“芒登稱侖”,類似於今天的民法。

這部民法共有十六律一百零八條。其十六律分別爲:敬信佛法僧三寶;救修正法;報父母恩;尊重有德;敬貴尊老;利濟鄉鄰;直言小心;義及親友;效仿上流,遠矚高瞻;飲食有節,貨財安分;追念舊恩;及時償債,秤鬥無欺;慎戒妒嫉;不聽邪說,自持主見;溫言寡語;勇擔重任,肚量寬宏等。

他又結合嘉絨當地的實際情形,起草了一部類似於今天的訴訟法的《聽訴是非律》,頒佈施行。這部法典得到吐蕃王朝的重視,後來頒佈到吐蕃全境施行。

正是因爲上述原因,在深入故鄉羣山的時候,我採用了一條反向的路線。既然我將這些羣山看成通向高處的階梯,但卻沒有一級級向上,直到海拔最高處,然後,四顧來路的漫漫與去路的蒼茫。

反而先從拉薩,從青藏高原的腹心,順着大地的梯級,歷史的脈絡,拾級而下。

順着一條軍事的征服之路。

也是順着一條文化傳播的路線。

5 我想從天上看見

也許是因爲年代過於久遠,在這條陸路上行走時,已經沒有人能找到一條清晰的脈絡。歷史與歷史中的文化傳播與變遷,比之於現代物理學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論還要難於捉摸。物理學家描述他們抽象的理論時運用了一種可靠的用數學語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歷史中的文化卻更多的在荒山野嶺間湮滅,隨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遠埋葬。

我想,也許從天上,從高處像神靈一樣俯瞰時可以看見。

於是,我在拉薩的貢嘎機場登機時特意要了一個臨窗的位置,並祈願這一路飛行,沒有云霧的遮蔽。

事實是,我登上飛機時,拉薩正在下雨。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水溢出了河牀,洪水漫進了河牀兩邊的青稞地,漫進了低矮的平頂土房組合而成的安靜的村莊。地裡的莊稼已經收割了,洪水淺淺地漫在地裡,麥茬一簇簇露在水面上。莊稼地與房舍之間,是一株株柳樹,在雨中顯得分外的碧綠。飛機越升越高,那些淹沒了土地的水像面鏡子一樣反射着天光。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景象:洪水成災,但人們依然平靜如常,沒有人搶險,沒有人驚慌失措,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靜靜的,都是很宿命的樣子。土屋頂上冒着青煙,我想像得出來,圍坐在火塘邊上的農人平靜到有些漠然的臉。洪水與所有天氣(比如冰雹)一樣,或多或少都和某種神靈的力量與意願有關。

對於來自神靈與上天的力量,一個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來擔待。所以,當外界的眼光看到一個無所欲求的農人而讚歎、而自憐的時候,我想告訴你,那是因爲對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爲從來都指望不上。所以,你纔會在雅魯藏布江洪水氾濫時,看到這麼一幅平靜的景象。

這種平靜的景象裡有一種病態的美感,病態的美感往往更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飛機再向上爬升,就穿過了飽含雨水的雲層。

雲層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滿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陽光!

雖然有云層阻隔,但我還是感覺到機翼下漸漸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東的傾斜。飛機每側轉一下機身,我就感覺到雄偉的高原正向東俯衝而下。閉上眼睛感覺,那是多麼有力的一種俯衝啊!我當然知道,這種俯衝感是一種幻覺。飛機飛行得非常平穩。電視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樂。當氣流導致飛機發生小小的震顫,空姐柔美的聲音便從擴音器裡傳來。

但我還是覺得大地在向下俯衝。

我說過,這是一種幻覺。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覺到過這樣的幻覺。

譬如當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頂峰,坐在雪線之上,看到只要有一點動靜,風化的礫石便水一樣流下山坡;看到明亮的陽光落在山谷裡、森林中,使得雲霧蒸騰,我也會感覺到大地的俯衝。而到雲霧散開,大地安安靜靜地呈現出它真實的面貌,這種幻覺便消失了。

飛機起飛不久,機翼下面的雲層便漸漸稀薄,雲層下移動的大地便漸漸顯現在眼前了。

雪峰確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開在藍天下,晶瑩中透着無聲的**。在這一列列的雪山之間,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間或還點綴着一些積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邊上,有牧人的帳房。我熟悉帳房裡牧人的生活。他們不是草原上那種純粹的牧民。夏天,他們趕着牛羊來到這些雪山之間的高山牧場;秋天到來,他們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線壓迫着,走進河流深切出來的山谷,回到自己種植玉米與青稞的農莊。夏天是牧場上的收穫季,秋天,又是土地裡的收穫季了。於是,這些山地中半農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兩個收穫的季節。

每一列雪山之後,這種山間牧場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裡就只有頂部很尖銳,沒有積雪的峭拔山峰了。這是一些鋼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藍空深處。山體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然後,這種美麗的峭拔漸漸化成了平緩的丘陵,丘陵又像長途俯衝後一聲深長的嘆息,化成了一片平原。這聲嘆息已經不是藏語,而是一聲好聽的漢語裡的四川話了。

從平原歷經羣山的阻隔與崎嶇,登上高原後,那壯闊與遼遠,是一聲血性的吶喊。

而從高原下來,經歷了大地一系列情節曲折的俯衝,化入平原的,是一聲疲憊而又滿足的長嘆。

而我更多的經歷與故事,就深藏在這個過渡帶上,那些羣山深刻的皺褶中間。

6 流放中的光明使者

機艙裡的一多半乘客都是去內地各種學校上學的藏族學生。滿眼都是被紫外線過多的陽光灼成黑紅色的藏族膚色,滿耳都是不時穿插着一些漢語或英語單詞的藏語。藏語已經顯得很古老了。如果沒有這些漢語的英語的藉詞,這些年輕的學子恐怕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完整地表達出來。

但在吐蕃強盛的時代,隨着藏語書面文字被創造出來,藏語是一種多麼強大而又生氣勃勃的語言啊!

各種各樣新鮮的詞彙與句式,隨着吐蕃大軍傳播到雪域高原的每一個角落。

說到語言,又是一個有關文化傳播與整合的話題了,我們必須再回到藏族最早出家的“七覺士”之一毗盧遮那的身上來。

藏王赤松德贊迫不得已將毗盧遮那流放到吐蕃東北部的邊疆地帶。毗盧遮那被流放時,嘉絨地區一個個靠近漢地的山口,那些河水衝向成都平原的逐漸寬大的峽門,都成了吐蕃軍隊與唐王朝軍隊反覆爭奪的軍事要衝。吐蕃軍隊因爲長期屯守,除了少數貴族還謹守自己純正的血統,大多數人都與當地土著通婚繁衍。即或是這樣,嘉絨這個特殊的地區,不管是在意欲西進的唐王朝眼中,還是欲向東圖的吐蕃人看來,都是一個化外的蠻荒之地

被流放的毗盧遮那就成了一個光明使者。

他爲這個地區帶來了佛音與創制歷史並不久遠的藏族文字。要是沒有佛教與一致的文字系統,沒人能設想出今天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獨具魅力的藏文化地帶。這點道理,任何人只要打開中國地圖就能明白。那佔去五分之一中國版圖的棕色的青藏高原上,只生活着幾百萬藏族人,而且,中間還有那麼多高山峽谷的巨大空間阻隔,卻發育出一種相對完整統一的民族文化。這在民族與文化區域的形成史上,無疑是個令人驚歎的奇蹟。

這並不是幾十上百年的軍事佔領可以達到的。

對嘉絨這個地區來說,盤熱所率的大軍是爲佛教文化的傳播掃除了障礙,廓清了道路。

舞臺已經搭好,當幕布徐徐開啓時,誰將成爲這齣戲劇的主角?

如果歷史尚未開始,如果讓未來學家、星相學家做出無數種可能性的預測……但當一切都成爲歷史,無數的可能演變成唯一的現實。所以,在這出中世紀結束矇昧的戲劇中,聚光燈下只有一個主角,他就是被吐蕃王室流放到嘉絨中心大渡河流域的佛教寧瑪派高僧毗盧遮那。

毗盧遮那在被迫的狀態下被推到前臺。

我曾經特別想追溯出他從拉薩一路輾轉來到嘉絨的道路,但歲月久遠,羣山裡只有鳥跡獸蹤,這位大師流放輾轉的路線已經無跡可蹤了。

現在只知道他被流放到嘉絨,最先到達的是促浸。促浸是大河之濱的意思,即今天阿壩州境內的金川縣,解放前,是國民黨四川省**轄下的大金縣。公元七八世紀,這是嘉絨地區文化與農耕最爲發達的地區。

傳說毗盧遮那還未到達促浸,才崩氏命令當地軍事長官加害於他的書信已經先期抵達。

和西藏、拉薩相比,海拔度兩千上下的大金川河谷是一個溼熱難當的地方。剛剛抵達的毗盧遮那被投入了更加溼熱的地窖裡,與毒蟲和癩蛤蟆爲伍。毗盧遮那瑜伽功力深厚,這些毒蟲並不能傷他一分一毫。當地的軍事長官想出一條又一條計策,但都不能危及毗盧遮那的性命與身體,更不能動搖他堅定的信念。他高深的功力引起了人們普遍的崇拜。

正在這時,赤松德贊要當地軍事長官保護毗盧遮那的命令文書又到達了。

毗盧遮那獲得了自由。

獲得自由的毗盧遮那在嘉絨大地上漫遊,是一個苦行僧的形象。

他必須是一個苦行僧的形象。

那時的嘉絨在宗教方面完全是苯教的一統天下。如果說,在西藏,藏族的本土宗教雖然幾經反撲,總的趨勢卻是在節節敗退。但在嘉絨地區,卻正如日中天。可以說,毗盧遮那在這裡處於一種比在西藏宮廷中更爲危險的境地。但是,作爲一個嘉絨人,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麼對毗盧遮那大師不利的傳說。

嘉絨人都說,是大師給我們帶來了文字。而文字給我們的眼睛與心靈帶來了另一種光明,黑夜都不能遮蔽的光明,一種可以燭見到野蠻與矇昧的光明。他來到嘉絨,就在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的崇山峻嶺間四處雲遊。也許是吸取了在西藏傳法時的經驗與教訓,他在嘉絨地區傳法不是辯駁,不是批判,不是攻擊,甚至也不宣講,而是用無聲的方式展示。在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區分這種展示中顯露出來的有多少是教法的吸引,又有多少是因爲人格的感召。正是用了這種方法,他才一改在西藏與苯教徒激烈對抗的局面,以一種更接近藏族本土宗教的理念與形式傳播佛教,獲得了當地篤信苯教的嘉絨民衆的擁護與愛戴。他建立寺廟,譯經說法,在較大範圍內傳播了創制不久的藏語文,使各說各話的部落共同的交流有了一個依憑,有了一種共同使用的官方語言。

從他經過地方留下的遺蹟來看,更多的時候,毗盧遮那都在山間修行。其中最廣爲人知的是一個他曾面壁修行的山洞,位於距馬爾康縣城十餘公里查米村附近,梭磨河岸邊山坡上的蔥鬱茂盛的森林中間。這個山洞就叫做“毗盧遮那洞”。洞中石壁上幾個隱約模糊的印痕,據說是他面壁修煉時留下的掌印。至少,前去朝聖的當地民衆中的大多數對此是深信不疑的。至今朝拜之人絡繹不絕。

在這個高大軒敞的乾燥山洞中,還豎着一根直徑一尺多,高有六七米的帶根樹幹。當地民衆傳說,毗盧遮那在嘉絨傳法期間,也曾出山去四川盆地中的峨眉山傳經說法。回來時,所拄的柺杖放在洞中,自行發芽生根,茁壯成長。

今天,這樹幹也是修行洞中的神奇之物,朝拜此洞的百姓往往會刮下一點木屑,加入煨桑的煙火中,說是可以求得大吉大利。

梭磨河從這個地方順勢而下,與可爾因、杜柯河在陡峭雄渾的花崗岩石山下相會,再流向前文提到的金川(促浸)方向。更加浩蕩的河水一路向下遊奔瀉而去,而我卻轉身過橋,在北岸溯大渡河的另一條上源杜柯河而上數十公里,到達一個被許多巨大的核桃樹包圍的小鎮:觀音橋。觀音橋是名叫綽斯甲的地區的中心。

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綽斯甲土司還依靠苯教勢力進行政教合一的統治。綽斯甲一直是苯教勢力的一個大本營,但在那些巨柏聳立的山間,仍然流傳許多有關毗盧遮那大師講經傳法的故事。在不止一個花崗石巖洞裡,留下了鐫刻的經文,留下了手掌腳印之類似是而非的神蹟,留下了許多優美的傳說。

毗盧遮那弘傳的是藏傳佛教中最古老的派別寧瑪派。寧瑪派僧人最爲重視密法的修煉,而對顯學的研究則相對弱化。

在西藏,最初是顯學的大師如寂護被藏王赤松德贊迎請到吐蕃弘傳佛法。寂護是印度佛教自續中觀派出身,是佛教大乘顯宗的正統。他入藏後爲藏王及民衆宣講“十善法”、“十八界”、“十二因緣”,向他們灌輸佛教的基本義理,但他過於學院派,過於經典化的方式,直接導致了傳法失敗。

寂護被苯教勢力壓迫離開時,向赤松德贊建議,只有迎請印度密教大師蓮花生才能“調伏衆魔”。蓮花生來到西藏後,在與苯教勢力的鬥爭中,屢屢顯示其精深的密宗功法,戰勝了許多苯教巫師。他還採用了一個特別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在戰勝這些苯教巫師後,宣佈苯教衆多神祗中的某某與某某已被降伏,並將其封爲佛教中等級不一的護法神。讀那種降伏妖魔後封神的情景,總讓我想到漢文的古典小說《封神演義》中一些特別的場景。

而密教大法與苯教巫師鬥法時,什麼御風飛行、化光爲劍等等奇妙的法術,又讓人無端地想起漢文古典《西遊記》來了。

蓮花生大師把印度因陀羅部嫡系金剛乘密教傳播到吐蕃,其中就包含有被認爲密宗四部修法最高階段的樂空雙運無上瑜伽密法,即利用女性身體修煉密宗的功法。史料記載,蓮花生本人就有五個這樣的女性伴侶。這種修密時的異性伴侶,有很多稱呼:世間空行母、明妃、佛母等。在修行者看來,她們的身性彷彿是渡河的舟楫或橋樑。傳說赤松德讚的王后意西措結就曾在蓮花生修密時充任明妃的角色。當然,流傳更廣、被更多修密者採用的還是蓮花馬頭明王法和金剛橛法等密法。

蓮花生還把印度密宗中的血祭儀式也帶到了吐蕃。今天,這是藏傳佛教中最爲人所詬病的一個部分。即使是想在當時的情形下,吐蕃宮廷中崇尚苯教的代表才崩氏,也曾疾言指責用人頭骨、人皮、人腸、人血和少女腿骨做祭品與法器的血腥與野蠻。但苯教終於還是敗在了蓮花生的手下。

佛教是一個神靈衆多的宗教,而藏傳佛教中,一個數量衆多、等級森嚴的護法神系統更是世界宗教版圖上的一大奇觀。這其實與佛教早期在藏區傳播時特殊的宗教鬥爭方式有關。蓮花生用這種方式終於使佛教在吐蕃境內有效地傳播開來。於是,赤松德贊再一次迎請寂護進藏,並在寂護與蓮花生的幫助下,於公元766年,建成藏族歷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正規寺院桑耶寺。該寺建成後,剃度了第一批七位藏族僧人,史稱“七覺士”,而毗盧遮那正是這七覺士中最爲傑出、在傳播藏族文化方面貢獻最爲特殊的一位。他同樣也是蓮花生的信徒,但在這一地區,不管是苯教信衆還是佛教信衆中,都沒有聽到過他殘酷施法的故事。

走遍整個嘉絨地區,所有的故事都講的是這個光明使者的到來,而沒有言及他的離開。在嘉絨地區待了若干年後,毗盧遮那又回到了西藏。但是,至少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故事講他的離開。查閱典籍,也沒有發現他回到吐蕃王室後又有些什麼作爲。所以,人們有理由相信他永遠留在了嘉絨土地上。

正是有了盤熱的軍事佔領在先,再有了毗盧遮那帶來已經相當西藏本土化的佛教傳播,特別是在佛經典籍傳播中的文字的轉播,過去若干分散的部族結合起來,形成了藏族中一個自身特性保持最多的獨特的文化區。

軍事的佔領總是暫時的,隨着吐蕃帝國的土崩瓦解,從盤熱開始的軍事佔領也自然宣告結束。那些來自藏區最西部阿里三圍的屯守嘉絨的大部分軍隊,並沒有回到故鄉,而是無聲無息地融入了當地的人羣。我知道,我的身體裡,既流淌着嘉絨土著祖先的血液,也流淌着來自阿里三圍的吐蕃軍人的血液。當地的土著是農人,農閒時節就在村莊附近放牧或狩獵;而那些從世界屋脊上拾級而下,曾經所向披靡的鐵血武士,慢慢地也成了在青稞地裡扶犁的人,變成了在高山草甸裡放牧牛羣的人,變成了在鮮花盛開的季節圍着女人的百褶裙裾追逐愛情或**的人。

但是武士與軍人的血液不會永遠沉淪,當危機襲來,那些勇武的因子又被喚醒,平和的農人,甚至澹定的僧侶又成爲血脈賁張的武士。

這樣的兩相結合,就是今天作爲藏族一個較爲特別部分的嘉絨人。

閱讀完嘉絨形成的歷史,我們將開始閱讀嘉絨的地理與風習。

7 我希望幹得更好一點

當我描寫嘉絨土司制度的最後數十年曆史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出版後,在最靠近嘉絨的大都市成都,有一家旅行社在報紙上打出廣告招引遊客前往四姑娘山、米亞羅溫泉紅葉景區以及馬爾康的土司官寨旅遊,廣告詞就是:遊歷暢銷小說《塵埃落定》的地理背景與民族風情。

有朋友開玩笑說,我應該找這家旅行社索要一些報酬,因爲這裡面也有知識產權的問題。我沒有上門去追索,卻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好奇心,想知道,他們將如何向遊客們介紹我故鄉的人民與好山好水。所有中國曾經旅遊過的人,都知道導遊們背下來的有限的解說詞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甚至是歪曲真相的東西。

我有過這樣的經驗,一次是乘某旅行社的車,陪幾個朋友去九寨溝。旅行社是故鄉本地的旅行社,但一路上導遊所介紹的東西在我感覺都是特別聳人聽聞的、似是而非的東西。這讓人非常憤怒、非常失望。

還有一次經歷,是臺灣作家張曉風夫婦到成都。從臺北出發前,他們就打電話過來,讓我幫忙找一家旅行社去九寨溝。這次,我找的還是一家阿壩州的旅行社。五天後,他們回到成都,在四川大學的專家樓,夫婦倆打開攝像機,讓我看一路上拍下的一位自稱是藏族的青年導遊的表演與解說。看過之後,我只是覺得口舌發乾,而無話可說。我不可能用一頓飯的時間,推翻一個人、一個團體用五天時間,結合了那些奇異山水與人羣歪曲的沒有文化責任感的插科打諢式的灌輸。

我自然知道有一些手提着喇叭,揮舞着小旗,像放羊一樣放牧着遊客與遊客想像的自稱是“導遊”的人,最爲關心的不是正確的知識與文化,尊重的也不是一個地區的歷史與文明。他們尊重的是遊客的小費,尤其是海外遊客的小費,關心的是沿途飯館、旅店、旅遊品商店的回扣數量。

現在,我想的是,自己的寫作也會不會成爲另一種意義上的歪曲。因爲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的視角。但我能信任自己的只有一點,就是對阿壩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我的同胞的熱愛與責任感。有了這一點,如果這本書我幹得不夠好,那麼,我會爭取下一本書,或者下一次別的什麼事情,我能幹得更漂亮完滿一點,以期對這片故土的山水與人民有所奉獻。

我至少可以希望自己,比那些所謂的“導遊”幹得更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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