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

1 東方天際的神山

關於過去的嘉絨,我們要從一座神山說起。

這座山,從我到達丹巴縣城那一天起,就已經望見。當我的目光越過大渡河,就能從北岸一簇簇山峰間望見她最高的頂峰銀光閃爍。

這座神山叫做嘉木莫爾多。

嘉木莫爾多,在藏族本土宗教苯教中,是著名的東方神山。應該是藏族龐大繁雜的神山系統中,處於東方盡頭的一座神山。一般來說,這些山神都是戰神,人們祈願或崇奉山神,在部落戰爭頻仍的年代裡,都希望着從山神那裡,獲得超人的戰鬥能力。

而莫爾多山神往往也會顯示神蹟,滿足人們的願望。

我們已經難以追溯到嘉木莫爾多山被尊崇爲東方神山的最早時問。

但當吐蕃大軍進入大渡河中上游時,苯教在這一地區已經相當盛行。

苯教在嘉絨民間,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曾經呈現過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未曾遭到佛教挑戰的原始苯教。在民間被稱爲黑苯。執掌教權的苯教大師更多的時候,扮演的是一種近乎巫師的角色。那時的苯教也沒有大規模的寺院與系統的成文經典。

佛教傳入以後,苯教的地位受到了嚴重的挑戰。

前文曾經敘述到一位傳奇性的人物毗盧遮那,他曾對嘉絨地區的藏族文化傳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毗盧遮那作爲藏傳佛教史上最早出家的七位僧人中的一位,在嘉絨是一個流犯的身份,但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傳播西天佛音的使命。他們自己認爲,佛音可以把當時處於相當矇昧狀態下的人民喚醒,給他們帶來智慧的光明。包括毗盧遮那這個法名,中間也有這種使命的意味。現在,人們只是很平常地談起,毗盧遮那大師到過莫爾多山,並在雲遮霧繞的半山腰的山洞裡顯示過功法,在巖洞石壁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

天剛矇矇亮,我就出丹巴縣城,穿過丹巴雲母礦區,從大渡河橋上過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

兩個多小時後,一個美麗寧靜的村子泊在一個翠綠的山灣裡,這就是莫爾多主峰腳下的約扎村。

一羣山羊正從村裡出來,我攔住了那個牧羊人,向她打聽莫爾多山的有關情況。她的神情卻有些茫然。然後,我提到了毗盧遮那的名字。這位婦人臉上露出了笑容,遙遙地把手指向已經見到有林木覆蓋的山腰。羊們咩咩叫着上山去了,在潮溼的黃泥路上留下了許多細密清晰的蹄印。村子周圍立着巨大的核桃樹,河岸邊的臺地上,是翠綠的麥田。果樹上,麥苗上,都掛滿了露水,在早晨明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然後,我聽到了布穀鳥悠長的叫聲。而這裡的房屋也不似一路看到的那些蒙塵的土屋,開始出現典型嘉絨風格的兩層三層的石頭建築。門楣與窗沿上,開始出現辟邪的白色石英,以及色彩鮮明的彩繪與浮雕。石樓的山牆上還用白色描畫出碩大的雍忠和金剛橛圖案。

金剛橛是佛教密宗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法器。如果我的推斷無誤,金剛橛應該是蓮花生大師到雪域之地傳播佛法時開始流傳於藏族地區的。而在嘉絨地區,帶來這樣一個圖案的應該是毗盧遮那大師。

這樣的村莊,就是真正的嘉絨人的村莊了。

但是,穿過這個村莊時,我沒有遇到多少能流利使用嘉絨語的年輕人。當然,他們都還聽得懂本族的母語,只是講起來就有些勉爲其難的樣子了。所以,計劃中的尋訪也就無法進行下去。

而在毗盧遮那生活的吐蕃時代,大軍的征討在前,文化與宗教的同化也隨之而至。佛教隨着來自吐蕃本部的軍人、貴族和僧侶的到達,一天天傳播開來。這對於還相信萬物有靈論,處於原始薩滿教的苯教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挑戰。苯教爲了適應時代的變化,開始自身的改造,仿照佛教的方式創立自己的經典,創立自己的神靈系統,把衆多的原始祭壇改造成寺院。

我們今天看到的,都是這種改良後的苯教,百姓們稱爲白苯。

傳說苯教仿照佛教經典的方式,撰寫出了《十萬龍經》等大規模的經典後,如何讓其面世又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突然宣稱自己一下就擁有了經典,肯定會引起佛教徒的譏笑,譏笑苯教的高僧們是一些模仿高手。

終於有人想出了一種很好的、特別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方法。

他們把新創的經典埋藏在塔內,埋藏在那些風水形勝之地。然後,由苯教師在降神時突然宣稱,在某一處某一處埋藏着湮滅了千百年的經典,經典裡是天啓般的智慧聲音。尋找並開啓了這種聲音的人,將因爲給矇昧的人類帶來大的光明而在人間永垂史冊,在天國獲得永生。這種埋藏起來等待發現的經典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做伏藏。

這個時期的很多苯教僧人窮其一生的精力,四處尋找,只爲了發現一兩部的伏藏。從而出現了一種專門的職業僧侶,叫做掘藏師。

傳說,莫爾多山上有一百零八個或隱或顯的山洞,裡面都可能埋有偉大的伏藏。一時間,由大金川與小金川兩條大河環繞的莫爾多山上掘藏師雲集。

也許,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莫爾多山的名聲纔開始響亮起來,贏得了人們的崇奉與膜拜。在莫爾多山尋訪時,一個喇嘛正正經經地告訴我,莫爾多山神出生於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藏曆馬年七月初十。我走訪過不止一處的藏地神山,但有人如此具體地說出一個山神生日的還是第一次聽見。

也許是因爲我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那個喇嘛停下來,給我續上一碗茶,清清嗓子,然後再往下講。

我問他莫爾多山神爲什麼會有一個生日。

他反問我,釋迦牟尼不是最大的神嗎?爲什麼他也有一個生日?

這我回答不上來。

照理說,山神都是一些被收伏的神靈,譬如西藏最爲馳名的山神念青唐拉,就是被蓮花生大師收伏,做了佛教的護法。但莫爾多山似乎沒有進入這樣一個護法系統。而我在山路上遇到的這位喇嘛也不是一位精通教理與地方掌故的學問高深之輩,他只是在山坡上收集煨桑的柏枝。

日午時分,他停止勞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邊的草地上燒一壺清茶來犒勞自己。而在我們身後,靠近山樑的路口上,就有一個瑪尼堆,上面插着許多經幡。

2 山神的戰馬與弓箭

那些高擎起獵獵的五彩經幡的杉木杆又細又長,頂部削成了尖利的箭鋒的形狀。而這些木杆正是一年一度朝山的節日裡,獻給山神的箭。山神雖然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比一千年歲月更爲遙遠神秘的程度,但雪山腳下的黑頭藏民依然相信,它仍能威風凜凜地駕馭着風馬在天空與大地之間巡行。山神非常勤勉,所以,除了一年一度地在朝山節裡向他供應弓箭,人們還須經常爲他輸送戰馬。

山神的戰馬比弓箭還要具有象徵意義。

用一張張的紙,從木雕版上拓印下來。一匹山神的戰馬就是拓印在一張比香菸盒還小的四方的紙上。紙的四周是藏文字母組成的咒語的花邊,或者,是吉祥八寶圖案的花邊。所謂吉祥八寶,在藏區所有富於宗教意味或民間生活當中都可以見到,也無非就是海螺、珊瑚、硨磲和如意之類,但這麼幾種簡單的東西,在不同場合,不同的器物上那種生動而又絕不重複的組合,卻叫人歎爲觀止,叫人感嘆人類的心智在某種僵硬規範中近乎絕對的自由。規範中的自由往往是禁錮中的一點輕鬆的呼吸,但這種自由卻會像沒有任何疆界一樣,表現得酣暢淋漓,彷彿就是騎手們在山中迎風撒播風馬時那種山鳴谷應的長嘯。讓我們把長嘯收回到那方或者白色,或者是紅色、綠色、黃色,或隨便什麼顏色的小方紙上。

山神的馬就在這方紙的中央,這種印製風馬的梨木雕版已經年復一年地用過很多次了,所以,馬身上輪廓已經不太鮮明清晰,是像漢畫像磚拓片那樣,有種很滄桑的味道了。

這種紙片就叫風馬。

我們無論是乘車、騎馬,還是徒步穿過山口時,都會從胸腔深處,找到那種最原始的力量,並用這種力量發出長嘯,一疊一疊地向風中揚播風馬。

風馬紛紛揚揚,躥上天空,隨風四散開去,融入青蒼的山色中間。只要紙片不是馬上落到腳前,只要紙片被風輕輕揚起,人們就說,山神得到新戰馬了。

這些年來,那種木刻版拓印的風馬日漸減少,更多是印刷廠印刷的畫面清晰的印刷品。因爲顏料的豐富,風馬的畫面,也從單純黑色,變到了紅色和更多的顏色。我在阿壩州首府馬爾康做了十多年的文化幹部,常常在印刷廠出入,印刷些經過整理的民間文化材料。我就看到即將被淘汰的舊式平板機,連夜開動,印刷風馬。

一整個印刷頁就完成了數百匹的風馬。

如果這個時代山神們都還在與各種妖魔奮力搏鬥的話,是再不用擔心沒有成批的戰馬供應了。

也是因了印刷業的發達,在嘉絨藏區,很多藏族人開的小店裡,都有一小捆一小捆的風馬出售,出門將經過某處山口的人,花一兩元錢就可以買到方方正正的很大一疊。風馬是如此容易得到,於是便演變成在很羣衆性的集會上,爲了烘托氣氛的需要,人們也向空中揚撒成千上萬的風馬。

當然,這時的風馬,已經沒有風馬本身的那種意義了。我不知道山神俯瞰到這種情景時,會不會因爲心中有失落感油然而生,而感到特別的氣惱。在民間傳說中,許多山神都功力高強,同時又小氣而促狹。他們生氣的時候,會對所護佑的子民降下災難,來提醒人們注意他的存在。

這些年,在一些神山附近的村落裡周遊時,我特別希望蒐羅到一塊有年頭的風馬雕版。厚實的梨木上留下無名畫師高超的技藝,但我這個願望至今沒有得到過滿足。

我從來不蒐集古董,卻對這種古舊的雕版感到特別的興趣,當然不是爲了滿足一種收藏的願望。我只是想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在某一座雪山腳下找到一個蔚藍的海子。海子邊上有一些巨大的冰川磧石,磧石之間是地毯般柔軟的青青草地。就在那樣一個環境中,我坐在那裡,從那塊雕版上拓印風馬,並隨風播撒。

但那只是一種想像。

一種在這個世界上顯得過分美麗的想像。

當我接近莫爾多神山時,又引起了我對風馬的這些想像。

我願意自己心靈中多存留一些這樣不一定非去實現不可的美麗的想像。

只要你熱愛這片土地,就會自然而然地生髮出這種想像。

這種美好的想像還包括在月下與傳說中的野人遭遇一次。我要帶上酒,帶上一個善於歌舞的美麗女子,與一個矇昧的、渴望學習的野人在月光下遭逢。在想像中,我不會帶上那種用做圈套的竹筒和鋒利冰涼的刀。

當然,這就更是一種僅僅是想像的想像。

在走向莫爾多神山的過程中,我也沒法不被這種想像所籠罩。我還想說,正是這種想像,使我在大羣山之中的漫遊顯出了更加浪漫的詩意。

太陽升高了一些,高處的雲霧便很快散盡了。我只是仰望參差在藍天下的山峰,而沒有攀登的打算。雖然這樣一座重要的神山,肯定有很多東西值得去打探。

3 清晨的海螺聲

一陣海螺聲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紅衣的僧人站在一座規模不大的寺廟的平坦泥頂上,手裡捧着的,正是一隻體積很大的左旋海螺。

我走向這座寺廟,繞過一些核桃樹,走上廟前的小石橋,寺院的大門出現在我眼前時,那個紅衣喇嘛已經站在寺院門口了。他說,昨天晚上,火塘裡的火笑得厲害,早上,他扯了一個索卦,便知道今天有貴客上門。於是,他彎下腰,雙手平攤,作了一個往裡請的手勢。他把我引到旁邊一個廂房裡。

在外邊強烈的太陽光線下走動久了,剛進到屋裡,眼前一片黑暗。我摸黑坐下,聽到喇嘛鼓起腮幫吹氣的聲音。然後,一團暗紅的火從屋子中央慢慢亮起來,先是照亮了火塘本身,然後,照亮了煨在火邊的茶壺,茶壺裡傳出滋滋的水聲。喇嘛把一碗熱茶捧到我面前。這時,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什麼都可以看見了。

喇嘛又說:“喇嘛窮,廟子小,客人請多擔待。”

我說:“你的廟是有來歷的,又在這神山下面,可我不是什麼貴客。”

他端詳我一陣,說:“你的眼睛,是能看穿好多事情的,如今世道不一樣了,如果是在早先,肯定也是出家人,肯定做出大的學問來,你是貴客,是貴客!”

想想也是,要是沒有20世紀50年代以後藏族社會所經歷的巨大變遷,我這種喜歡與文字爲伍的人,如果不是進入僧侶階層,又如何與書面文化發生聯繫呢。但是,歷史沒有假設。所以,當那個巨大變化來臨後,我,和我這一代人,都大面積地進入了國家舉辦的各種教授漢文的學校。

我終於成了一個靠操弄漢字爲生的藏族人,細想起來,也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喝了兩碗茶水後,我終於向喇嘛提出了野人的問題。

喇嘛笑了,他說:“你怎麼不問我寺廟的事情呢?人人都要問這個問題的。”

我看看這簡陋的寺院,搖了搖頭。其實,這個寺廟除了簡陋,還特別複雜,住在廟裡的人,怕是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這一點,在後面我們還要討論到。所以,我依然向他提出那個野人的問題。

他站起身來,說:“這種事情,我還多少知道一點。”

我說:“這些山裡有過野人嗎?”

他點點頭說:“有過,有過。”於是,他的臉上浮現出誇張的神秘,“你等一等,我給你看樣東西。”

於是,他拿起一串鑰匙,走開了。我在這間隙裡打量這間屋子。屋子是一些新舊不一的木板裝成的。板壁上貼着一些印刷出來的佛像與佛經故事畫。這些故事畫都取材自《百喻經》,講的無非是佛祖釋迦牟尼成佛前所經歷的許多次輪迴的故事。

但這裡,最初卻是與佛教鬥得你死我活的苯教的一箇中心地區。正是從莫爾多山上一百零八個山洞裡發掘出來的伏藏,加上不斷興建的苯教寺院,改變了苯教在佛教的進逼面前步步退讓的局面,而使青藏高原東北邊緣的這個地帶,成爲苯教的中心地帶。而有了書面經典的苯教的廣泛傳播,又進一步刺激了這一地區的文化發展。

就在我的思緒這麼信馬由繮的時候,喇嘛回來了。

他臉上的表情依然顯得異常詭秘。我不是一個着急的人,就那麼靜靜地望着他。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黃緞包裹着的東西放在我手上。

耷眼一看,這塊黃綢似乎是剛纔包裹上去的。黃綢是一塊上好黃綢,厚實而又光滑如水。除了在寺院裡,世面上是很難見到了。黃綢一層層揭開,裡面露出了一個溜圓的石頭。

石頭本身只比雞蛋稍大一些,但卻顯出加倍的重量。

與這簇新的黃綢不同,石頭是很有些年頭的樣子了,說明這絕不是一顆尋常的石頭。石頭通身顯出一種油浸浸的黑,而且拿在手裡,又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光滑。

喇嘛說:“這可是我們寺院的鎮寺之寶。”

我笑了,爲了這喇嘛的故弄玄虛。這是一座佛寺,而不是***教的寺院。只有麥加的一所清真寺,纔有一塊黑色的石頭被當成鎮寺之寶。一是因爲那石頭來自天外某星體,也因爲,***教是沒有偶像供崇拜的教派。而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那麼複雜龐大,差不多每一個神佛都有具體的偶像,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而每一個寺院,要表示其地位與來歷,都至少會有一兩件鎮寺之寶。那些鎮寺之寶,要麼是一尊有來歷的佛像,要麼是一些集中了最多金銀珠寶的某一世活佛的靈塔。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某一座寺廟裡會把一塊石頭當成鎮寺之寶。雖然,這塊石頭看起來有些不大尋常。它比別的石頭更重、更黑、更圓潤。

喇嘛等我好奇夠了,纔有些得意地一笑,說:“這是野人的石頭。”

“野人的石頭?”

喇嘛點點頭,告訴我,這是野人的武器。打野牛,打豹子,打野豬,一打一個準,而且,每一石頭只打獵物的額心,所以,石石斃命。喇嘛還給我講了一個傳說中一家窮人發財致富的故事。

這個故事與藏族人喜歡使用的豹皮有關。

當年,吐善大軍剛剛征服嘉絨時,軍隊裡的軍官都是以胸前斜襟上的獸皮來識別軍階。但凡斜襟上佩有豹皮者,都是孔武的軍官或武士。於是,豹皮成了男人們十分喜歡的珍貴之物。豹子這類猛獸,即或在過去的時代,也不會有很多數量。冷兵器時代,要獵獲這種猛獸並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豹皮成了一種很珍貴值錢的東西。流風所至,直到今天,豹皮也還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東西;而且,比過去任何時代都顯得更加珍貴了。

這個故事說,野人喜歡上了山下村子裡一個被休回孃家的女人。被休的女人總是顯得非常憤懣。但是,故事裡沒有講是不是因爲這種憤懣使山上的野人愛上了她。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野人下山來擄走了這個女人。

沒有人看見這個野人下山,只是第二天發現,那個女人音信全無。但是人們在她的牀前發現了兩張豹皮。豹皮上,沒有被火槍打過,沒有被箭射過,也沒有被刀砍過的傷痕。那是兩張最完整的豹皮。

人們擡頭看看山,知道那是野人所爲。

女人被野人擄上山去,做了野人的洞中主婦的故事,已經不是發生一回兩回了。

只是這一回,這家人遇上了一個好野人。每隔一段時間,家裡的某個地方,就會出現一兩張豹皮。於是,這家便靠着出售豹皮慢慢地富裕起來。好多年過去以後,這家人屋頂上一次性地出現了兩捆豹皮。其中一捆中間,包裹了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長大以後,成爲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但卻異常勇敢的武士。

史稱豹子武士。

我不能肯定這個故事的發生地就在莫爾多山區,也不能肯定這些河谷平疇中的山村的某一處,有這個豹子武士的後裔。我只相信,所謂野人絕不是一個好事者杜撰出來的虛妄的存在。至少,在過去,在這些荒涼的地帶還被無邊的森林所覆蓋的時代,野人應該是一種實實在在曾經的存在。

文章寫到這裡,我接到現在居住在成都的蕭蒂巖先生的電話,說他在商業上很成功的夫人陳女士要在西郊的鴕鳥園請我吃飯。

蕭先生寫過前述關於西藏野人,或者國際上通稱的喜馬拉雅雪人的書,還出任過中國野人研究會副會長,正是這個原因,促使我關了電腦欣然應約。

鴕鳥園中果然飼養着一些比犛牛還要高大的鴕鳥。我們在旁邊的樓裡喝茶神聊。其間,我不經意中提到了那塊野人的石頭。

蕭先生細小而有神的眼睛陡然放出更多的光亮:“你真的見過那種石頭?”

“那石頭真是野人的武器。”

蕭先生說:“我搞野人研究多年,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我知道有這個東西。”

他說,這種石頭應該是一種堅硬的燧石。野人常常將其夾在腋下,遇到獵物,扔出去,百發百中,而且都是直取額心命門。沒有哪一種野獸在這猛力一擲之下再得生還的道理。石頭扔出去了,野人還要將其撿回來,夾在腋下,日久天長,油汗浸潤,就成了我見過的那種樣子。

這些故事,那個喇嘛並沒有告訴我。

在嘉絨地區,尋求某種風習的沿革、某一狹小地區的歷史淵源,往往需要做這種拼圖遊戲。你不能期望在一時一地,就獲取到所有的碎片,並一絲不爽地再完成必需的整合。從來藏族地區,特別是嘉絨地區地方文化史研究的人,必須永遠做這種拼圖遊戲。

這當然不只是指單獨的一個野人的傳說。

即或是嘉絨這個部族名稱,也是一個頗費周章而又難以一時給以定論的事情。

4 一座山之於一個地區

前面我說過,嘉絨的意思,是靠近漢區的農業區。還有一種意見認爲是大河的谷地。

再一種說法,這些年來,隨着研究工作的深入,正在得到更多人認同。

這種說法與嘉木莫爾多神山有關。

而我所以特定數次前往尋訪,也絕不僅僅因爲野人神秘美麗的傳說。大小金川在丹巴匯合後,纔在地理書上,或地圖上被標註爲大渡河。就在大小金川及其衆多支流逐漸匯聚的這一地區的叢山之中,聳立着一座富含雲母與金砂大岩石大山,當地人稱嘉木莫爾多。

嘉木莫爾多,藏語意爲地王母,或土地神。而據當地僧人介紹,這個詞在藏語書面文字中,又有禿頂光亮的含義,所以有這樣一層字面下的意思。只要站在山腳下一看就知道了,這座山峰在超出四周羣峰的高度後,便光禿禿地直插天空,沒有一草一木的遮蔽。更因爲岩石中富含錫箔狀的雲母,在陽光照射下,總是閃閃發光。因了這種光芒,高大的莫爾多神山是氣象萬千地超拔在大渡河中游地帶的萬山之上。

有一個當地流傳頗廣的傳說使人們相信,在很久遠的古代,神靈們還經常顯身在大地上自由來往,不大隱藏行跡的時候,雪域高原的各大神山,曾召開過一次有萬座山峰的萬個山神參加的羣神大會,目的是排列座次,明確隸屬關係,並進一步規定了各自的朝向。

那時,以青藏高原最高處的喜馬拉雅山爲中心,向東南西北四方輻射,每個方向上都有九萬九千座大神山。每個方向上的衆神山都推選出自己的代表去參加這次萬山聚會。會議最後議定,通過文比講經說法,武比功夫與力氣的方法,以最後勝出者爲羣山的首領。會議開始時,每一個出席的山神都有指定的座位,只有會場上首一把龍頭扶手的玉石雕花寶座是空的。與會者心裡都清楚,那將是通過比賽產生的衆山法王永恆的寶座。

作爲會議發起人與主持者的喜馬拉雅山神見會場中已經座無虛席,以爲衆山神已經聚齊,便用宏亮的聲音唱一段讚詞,隨即宣佈會議開始。

突然,天空一暗,衆神擡頭看時,卻見東方又駕雲飛來一位山神,他按落雲頭,腰束雲豹皮,氣宇軒昂地走進會場。見場中除了上方那唯一的寶座外,並沒有留下別的空位,他便弓腰打聽哪裡還有空着的座位。但已經獲得座位的衆神並沒有人想要理睬這位不速之客。於是,他乾脆轉身走出衆神的座席,徑直登上了那個玉石雕花寶座。

場中不禁一片譁然。

但這位山神欠欠身子,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我知道講經說法靠辯才排座位,比武以身手高下分優劣。但既然下面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想必是大家推我來坐此位,我怎麼能違拂了衆神的好意。”並離開寶座向大家躬身致謝。

衆神不服,提出要與他辯經說法,誰知這位東方山神於佛法的造詣卻是十分高深,加上無礙辯才,終於在七七四十九天後,戰勝了最後一個對手。

衆神依然不服,提出比武。於是,又經過九九八十一天的搏鬥,這位山神顯示出種種神力與功夫,比如,他能站在一面鼓上,隨意飛行,並徒手斬取光線,使其變爲手中的刀劍。就這樣,一個個有着非凡功力的對手被他全部打敗了。

於是,衆山神心悅誠服地讓他再次登上寶座。

當他登上寶座向衆山神脫帽致謝時,大家才發現他原來是個禿頂,而且這禿頂還特別地閃閃發光。衆神不由都脫口而出:“莫爾多!莫爾多!”

原來,早在佛教還未傳入藏地之前,釋迦牟尼從天界俯察廣闊雄渾的雪域高原,發現東北方某一處金光四射,再定睛細看,卻見那裡山河秀麗,氣候和美,人民勇敢忠厚,便預言了將來佛音會在那一處地方傳播廣大。也是因爲這個原因,莫爾多在古代藏文中,還有禿頂閃光這一層字面意義。所以,看到這位奪魁的山神脫帽時露出光禿的頭頂,衆山神不由得想到了佛的預言,才脫口驚呼。

想來這個故事,正是當地人民的一種美好想像。莫爾多山以及周圍地區,與內地唐宋王朝相當的這樣一個大致時期,都是嘉絨文化的中心。處於這樣一箇中心的人們難免會產生出更宏大的想像,希望能成爲一個更大的世界的關注的中心。

當然,這也僅僅是一種美好的希望而已。

因爲,到清王朝統治的乾隆年間,經過數十年殘酷戰爭的破壞,莫爾多及其大小金川作爲嘉絨文化中心的地位就日益式微了。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講述完有關莫爾多山神的故事。

話說莫爾多山神從喜馬拉雅山區奪魁歸來時,一位赴會遲到的西方山神內心不服,跟蹤追至大渡河邊,要與莫爾多比試功力。想來這位西方山神也是功夫了得,不然不敢叫做達爾基。在藏語裡,是金剛不壞之身之意。

莫爾多同意與達爾基比武,並請挑戰者先出招。

達爾基也不客氣,拔出寶劍,便劍劍生風帶電,向莫爾多連連劈去。每一劍挾着電光火石迎面劈來,莫爾多都只是輕輕騰挪一下身子,每一劍都劈在他腳下的山體上,在莫爾多山陡峭堅硬的巖壁上砍出一道臺階。

達爾基山神並不跟着往山上爬,每砍一劍,身子就長高一次,站在原地,一口氣便砍出了一百零八劍。這樣,就在莫爾多山腳到莫爾多山頂陡峭山體上留下了一百零八道梯級,以供朝拜山神的人們去攀登。

這一百零八劍砍過,莫爾多已躍到山頂,身後只是深淵一樣的藍天,他再也無路可退了。於是,便微笑着說:“讓了你一百零八劍,現在也該輪到我出手了吧?”

話音剛落,他已經張弓在手,撕金裂帛的一聲響亮過後,達爾基山神頭上的纓冠已被射落在地。這位來自西方的挑戰者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跪地認輸。在莫爾多山西北面有一座山峰,正好側向莫爾多山,可以意會到一點躬身順從的意思,於是,人們就用失敗山神的名字命名了這座山峰。

從莫爾多山半腰,目光越過達爾基神山,再往北望,有一渾圓的小山,自然就是達爾基山神被射落的纓冠了。

莫爾多衆山之主的地位,曲折地表達出了當地部族一種渴望自己成爲某種中心的願望。因爲我們知道,在藏傳佛教的護法山神中,地位崇高的名冊字列中,並沒有莫爾多山神的名字。但當地的嘉絨百姓還是圍繞着這座東方山,創造出一系列的神話。在圍繞莫爾多山大渡河流域冊封了一系列爲這個衆山之神護駕的叫做“念青”與“夠拉”一類的護駕山神。

而圍繞着莫爾多山四周山區的大渡河中上游及其豐沛的支流,都被泛稱爲“嘉爾莫俄其”,而河流兩岸的谷地又稱之爲“絨”,所以,嘉絨這一部族名稱,也是一個地理概念,專指莫爾多山四周的河谷農耕區。

當我真正走在莫爾多山崎嶇的山道上時,就深刻地感受到,這已經只是一種過去的神山。這個地方,對我這個想通過漫遊有所發現的嘉絨人來說,是一次傷心的失望之旅。在更加向西的地方,攀上任意一座沒被封過神的雪山,都會感到一種深刻的震撼。但眼前失去了生機後滿被創痕的山體,卻叫人口裡泛起巖縫中灰白的硝鹽的苦澀味道。

山羊們在多刺的灌木叢中尋找青草,就像我們在頭腦中尋找詩行一樣的困難。

那種文化上的衰落感,只要看一看莫爾多山下的莫爾多廟就夠了。

在嘉絨藏區,很少能看到在別的藏區常見的那種大規模的寺院。但寺院無論大小,都有一個明確的歸屬。第一,它是屬於苯教還是佛教。如果屬於藏傳佛教,還要看它是屬於寧瑪、薩迦、噶舉、覺囊和格魯等教派中的哪一個教派。每一種宗教,每一種教派,都有自己鮮明的特點與教義。

但在莫爾多神廟,我卻看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景象。

這座廟從外觀上看,那兩樓一底的亭閣式的建築,更像是一座漢式的道觀,而鮮少藏式建築的特點。

走進道觀,不,我還是應該說走進神廟,就進入了底層大殿,正中供養着莫爾多山神像。原來,莫爾多山神的坐騎不是戰馬,而是一頭黑色的健騾。山神就披一件黑毛氈大氅騎在騾子背上。更令人吃驚的是,騾子的繮繩不是控在山神自己手裡,而在前邊一個侍從的手裡。騾子屁股後面,還跟着另一個手持大刀的戰將。不論如何,這都與我想像中的山神形象相去甚遠。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們爲一座山神所造的神像。

同一層的大殿中面南方向,還供有千手觀音像一座。

第二層,是漢人崇信的鎮水的龍王。

第三層,更是漢藏合璧。計有漢族道教尊崇的玉皇大帝一座,和藏族人普遍崇奉的蓮花生大像和宗喀巴像和毗盧遮那像各一座。

在這樣的寺院裡,你當然也不會指望看到常見的藏族寺院裡那種無論從歷史文化還是藝術價值的角度着眼,都有着非常價值的那種壁畫。

離開這座寺廟的時候,我的心裡有種失落了什麼的悽楚的感覺。我從來不是一個主張復古或者是文化上頑固的守成論者。但在這樣一個地方,你只看到了文化的損毀,而沒有看到文化的發展。你只看到了一種文化上拙劣的雜糅,而沒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與建構。

莫爾多山周圍地區,是藏族文化區中別具特色的嘉絨文化區的中心地帶,但現在你卻在看到自然界的滿目瘡痍的同時,看到了文化萬劫難復的淪落。

任何一座神山,都會有一條崇拜它的子民的轉山之路。苯教與藏傳佛教的信徒都相信,繞着這座山轉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子,會積累一定的功德。但現在,這條轉山路卻漸漸荒蕪了。不,在這樣一個地方說荒蕪是不準確的。荒蕪是指一條道路慢慢被青草、被藤蔓、被樹木的蒼翠漸漸淹沒。這裡人跡稀落的轉山道上不可能再出現這種景象。這裡的樹林已經消失。頑強生長的青草已然沒紮根的地方。猛烈的山風和雨水一層層剝去山體表面的泥土,青草的根鬚再也抓不住一點什麼,於是就一年年地稀疏、枯萎了,等待着山羊們沾滿砂石的舌頭最後席捲。

這條朝山之路本是從青草、從樹林、從森林的腐殖土中踏出來的,現在,隨着泥土的流失日漸淡去了。我沒有繞任何一條轉山道朝拜過任何一座神山,但看到一條古老神聖的轉山道以如此的方式消失,心中不由得泛起陣陣苦澀。

我在一首詩裡寫過,那種苦澀就像是岩石縫裡滲出的多鹼的鹽霜。這種鹽霜可以製造芒硝,芒硝可以用做一種低質**的原料。

我在山下一個人家借宿一夜,準備第二天返回丹巴。

5 山神的子民們

在這個藏漢混血很多代,且基本不通藏語的人家裡,我聽了更多不得要領的傳說。這些傳說在文化上更靠近的不是藏族,而是漢族民間的那種東西了。

好客的主人取來一大塊豬膘,把一把刀插在上面時,我從揹包裡取出從丹巴縣城帶來的兩瓶白酒,倒了一大碗。碗在圍着火塘的幾個男人手裡傳了起來。豬膘與刀子傳到我手裡,我切下一大塊,用刀尖挑着,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油滴到火裡,火苗躥起來,把這一圈人的臉都照成銅色的了。火塘裡的火,要比頭頂吊着的那盞被煙燻黃的電燈更加明亮。

酒過三巡,好幾塊豬膘已經下到了我的肚裡。

主人說:“真沒有看出來,哥哥還真是我們這個地方的人。”

這時,屋外一陣拖拉機響,不一會兒,一個穿着牛仔服的青年人走了進來。

這是主人家上過高中卻沒考上大學的兒子回來了。

主人問今天找到貨拉沒有。年輕人翻了翻眼睛,說,跑了一趟,但路塌方,中途空車回來,一分錢沒掙到。他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卻再沒有往下傳,酒碗就放在了他的面前。現在,這種文化敗落的鄉村裡,正在批量出現這種鄉村惡少。我也是因了酒的緣故,從他面前端過酒碗,大喝了一口,再遞到他父親手上。

這個青年人就發作了。他像剛發現我一樣,一雙瞪大的眼睛狠狠地盯過來。我的眼睛沒有退讓,也不能退讓。

他的眼睛讓開了,又喝了一口酒,說:“你要去什麼地方?”

我說:“贊拉。”

“贊拉?”

他父親說:“就是小金。”

他說:“小金有什麼了不起,那天幾個小金收藥的人過來,叫我們狠狠打了一頓。”然後,他又說了許多威脅的話。他看看我的揹包和相機,說:“聽說北京和成都有人鬧事,現在到處都設了卡子。”

他把我當成從大城市來的人了。他父親無法制止住這個撒野的、仇恨城市人的小子,只是對我說:“他喝醉了,不要理他。”

我收拾了揹包準備離開這戶人家,他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公路塌方了,班車都不通了,怎麼樣,明天我用拖拉機送你去小金,給兩百塊錢就行了。”

我當然不會接受這種訛詐。最後,是他父親將他從屋裡趕了出去,而把我留在了他的家裡。第二天醒來已經晚了,這家人除了一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只是微笑、一言不發的老人,都已經出去做事了。他給我端來一碗茶,用藏話說:“上路的時候,躲着我家那野小子一點。”

我說:“我不怕他。”

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說:“我早就聽不見了。”

我只好笑笑,和他告別,上路了。兩個小時後,我回到丹巴。在招待所裡鋪開紙寫我那篇叫做“野人”的小說。寫得悶了,就下了招待所前曲折的石階,到車站轉轉。那裡依然很安靜,樹蔭靜靜的,時間就消消停停地團身在裡面,一點也不想延展的樣子。

於是,又回到招待所寫我的《野人》。

那些年裡,我特別喜歡在路上的旅館裡寫短篇小說。在若爾蓋,在理縣,在隔丹巴縣城不到五十公里遠的小金縣城。寫完這篇小說,雖然路還沒通,但我應該上路了。

漫遊中的寫作,在我25歲之後,與30歲之前那段時間,是我生活的方式。那時,我甚至覺得這將成爲我一生唯一的方式了。

我又上路了,目的地就是五十多公里外的縣城小金。

臨行前,我給曾是同事和領導也是朋友的小金縣委書記侯光打了一個電話。他告訴我說,等我出發走到一半路程叫新橋的一個鄉,那裡就沒有塌方了。他還特別叮囑,叫我到鄉**打電話給他,在那裡吃頓飯,接我的車就到了。

當夜,聽着吹過整個縣城上空的風聲,我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口裡念出的卻是小金縣城以前的名字: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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