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嘯鵬駕着靈車一路疾奔,瞬息之間來到城外荒郊,馬車駛入一片叢林裡掩蔽不見。
楊嘯鵬從車上跳將下來,邊罵着朝廷狗腿子,一邊打開棺蓋。本來他不欲這麼早就停頓歇息,無奈羅心說棺裡通風的氣孔太小,怕李蕭儒悶久了對傷勢不利,這才停路開棺,好讓李蕭儒透透氣。
三個人坐在一處,楊嘯鵬恨恨說:“媽巴糕子,這狗侍衛糾纏不休,早上我取了仙草一路繞過好幾個山頭,不料還是被他們追到客棧裡來,害得我小老兒陪哭陪淚,差點磨破嘴皮子!”他本是江湖人,五十來歲的年紀,隱居白雲湖已有十數年,原以爲已經磨滅了江湖氣息,哪想一番經歷,忍不住引發豪性,話音回覆往昔。
李蕭儒笑道:“這會兒楊老哥可不像是個掌櫃的了!——咳,都是我連累了大家,害大家如此折騰!”說着,口氣黯然下來。
“這是哪裡的話?我小老兒做事從來不會後悔!老弟你小小年紀敢獨闖大內皇宮,單是這份豪氣我老頭兒佩服得緊!料說天底下有我佩服的年輕一輩,再沒有第二個了!”
李蕭儒緊緊握住他的手,兩人惺惺相惜,並不因年齡差異而有隔閡。
羅心坐在一旁,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可是她臉上的紅霞始終未退,想起來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也是,自己姑娘家,何曾扮過婦人?而且還是“孀婦”?這一輩子怕是與李大哥緣定此生了。
李蕭儒的眼神飄向羅心,目中露出深情,道:“心妹,也難爲了你。”短短一句話,便說出了他心中感慨。
楊嘯鵬眼望天色,說:“天已傍黑了,我們上路吧。”又回過頭來,問李蕭儒:“老弟有無隱蔽的安身之所?”李蕭儒搖搖頭,泰山“樸風廬”都已經爲賊人所悉,這一時半刻也不知該往何處走。楊嘯鵬沉吟一會,毅然道:“這樣吧,前面不遠就是小清河,咱們先在河邊找個宿頭,明日一早棄車登船改走水路,中途再連番換站徹底擺脫眼線,趕往荷澤。老哥兒我有一位生死之交隱居那裡,住處隱密,人也可靠的很。”
李蕭儒向這位熱心腸的老哥兒點頭致謝,一切多餘的話也不說了——有些人的感情,盡在無言中體現。羅心也不禁爲這位老人家的古道熱腸折服。
當下靈車重又整頓,健馬長嘶一聲,揚蹄遠去。天黑的時候,他們已經趕到小清河畔,夜晚無舟,只好在一家客棧裡住宿。小清河碼頭地處偏僻,沒一個像樣的客棧,三人要了三間比較好的“上房”。
雖說是“上房”,只不過是像樣一點的土磚塊堆砌而成,房內潮溼陰暗,黴味重,當然比不得城裡的客棧。羅心有些受不了那股難聞的氣味,心想也不知有多久沒人住了,這般差的環境!擡頭望望天色,星星斑斑點點籠罩夜空,就走出房間,獨個兒來到屋外的小院。院中植有槐樹,夜風吹來,空氣可好得多了。
羅心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差點忘了神,驀一擡頭,感覺遠處彷彿有人影閃動,再定睛一看,一個人也無,不由得暗暗笑自己太多心了。楊嘯鵬手裡提着一盞燈籠,從不遠處走過來,見到羅心,“喲”了一聲問:“羅姑娘,這麼晚了還不睡呀?”——這會子他可不好再叫“女客官”啦。
羅心說道:“睡不着。”楊嘯鵬放下手裡的燈籠,說:“那麼小老兒陪你聊聊天。”就坐在羅心旁邊的石凳上。
羅心對這位老人家的事充滿好奇,就問起來,楊嘯鵬哈哈一笑,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俠義之事,說到激動處,臉上神采飛揚,豪情不減當年。羅心聽得癡了。忽然楊嘯鵬的身子如穿花蝴蝶一般飛躍起來,直向對面牆角暗影裡撲去,只一會兒,手裡提着一個人倒縱回來。
羅心定睛一看,原來是客棧掌櫃的。楊嘯鵬也感到意外,喝道:“這麼晚了,掌櫃的不呆被窩裡,到這裡鬼鬼祟祟幹什麼!”
“好漢的,冤枉啊!”那掌櫃的叫起屈來,又怕又急,說道:“我幹啥?小的能幹啥呀?只因這幾日濟南城太不平靜,夜裡老是鬧飛賊,所以小的不得不防範着點,看看會不會真有人來偷東西,昨日裡,一位女客官好凶,抖手就給我一耳光,我也不知犯了啥事!今日裡,你老又把我提來問話,倒把我當成賊人了!”
“女客官?什麼樣的女客官?”楊嘯鵬問。
“這個我哪裡知道?只是有兩個病人,我聽他們同來的下人叫他們做‘霍少爺’……哦,對了,一個好像叫霍在彬,受傷可不輕呢,這一幫人約有二十來個,滿滿擠了一間跨院,喏,就在您老的客房對面——他們兇得很,揚眉瞪眼的,似是要送那兩位病公子回京城救治。”
羅心道:“啊,那是霍……”正要說出,楊嘯鵬搶先說道:“那霍公子是誰我們不清楚,掌櫃的,你就先走吧,早些歇息。”
“是,是。”掌櫃的連聲應着,慌不迭地走了。
楊嘯鵬對羅心道:“當日霍雄那兩個寶貝兒子被李老弟一記‘滿天花雨’傷到要害,如今還沒有好起來,真是讓人快意得很。”又皺眉說,“真是冤家路窄,這回可得小心,莫要讓對方瞧出破綻。”
掌櫃說的那個“很兇的女人”正是上官蓮。這上官蓮是何許人物!羅心她們自一出現客棧,就被她盯上了,直覺裡感到這三個人不尋常,遂派得力手下暗中察看,果然被認出李蕭儒來。如今這四周雖然表面平靜,暗裡卻是步步危機。
羅心和楊嘯鵬回到房中,一起去探望李蕭儒,三人談起,都是憂心忡忡。
李蕭儒當機立斷,毅然說:“對方齊集這裡,並不簡單,如果真是護着傷人進京,也無需這般排場,可能另有安排,或許猜知了我們要走水路不成?——趁着夜色,這就上路吧,馬車也不能要了,徒步出去方便行藏。”羅心不由得擔起心來:“可是夜晚無船,水路走不通呀。”楊嘯鵬道:“這個無妨,咱們先找一處地方避避風頭,等這幫狗爪子走了之後再去荷澤。”
議定行程,三人留下一錠銀子以資店錢,便藉着夜色掩護,行出客棧。此時已是深冬,天寒地凍,羅心將豹皮裹在李蕭儒身上,李蕭儒凝望面前的姑娘,一絲真實的愛意涌現心頭。羅心遞給他一個笑靨,她知道他心裡的不安,就輕輕說:“大哥身體不適,應該穿暖和些,我自己衣裳也夠厚重,不會挨凍的。”
楊嘯鵬走在前面探路,聞言回過頭來笑道:“年輕人真好,有愛情的人日子便不會沒滋味了。”羅心輕輕“啐”了一口,臉紅紅地,說:“楊老哥說笑了。”
正走着,前行的楊嘯鵬霍地停下步子,緊接着,四周倏忽之間亮起了數十支火把,團團向這邊圍將過來。楊嘯鵬回目李蕭儒,苦笑說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逃不掉了。”
火把越圍越近,一個女人的聲音喝道:“大家動作放利落些,精神兒穩住了,別讓對方跑了!”這人走得更近了些,李蕭儒看出正是霍雄的妻子上官蓮,不禁暗裡叫苦,今天怕是插翅難飛了!
人羣當中不見徐開虎,原來他們是分成兩撥行動的,至今還未聚合。這次霍雄出動的人力倒是不少!楊嘯鵬一拍胸脯,暗中蓄勁,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這般將人趕盡殺絕的,嘿嘿,可太不入流了!”
上官蓮哼道:“你是什麼人,甘願與朝廷欽犯爲伍,這樣自甘墜落的人,才真是傻不啦嘰的!”楊嘯鵬接口說:“這是我自個兒的事,還輪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亂嚼舌根。”
上官蓮不再朝他說話,轉目向李蕭儒道:“今天你就認命吧,我看你的命有多長,還能逃得了幾時!”李蕭儒心思電轉,時不利我,多說了也是無益,只冷冷地回以一個不屑的笑容。上官蓮心下着惱,遂下令手下人加緊圍攻。
楊嘯鵬豁出去了,擋身在羅心和李蕭儒面前,三人進退難谷,李蕭儒急道:“楊老哥你先走吧,仗着一身本事,應該可以自個兒突圍,免得三個人都作無謂的犧牲。”又對羅心道:“只是心妹,可連累了你。大哥實在是無能爲力。”這麼個鐵錚錚的男子,忍不住落下淚來,不爲自己,爲面前的這兩個恩義雙絕的人落下淚來。
羅心道:“大哥別說這話,我自然不會怪你,這是……我願意爲大哥做的,我的選擇!”她的眼眸掩不住恐懼,可是沒有絲毫的後悔。楊嘯鵬大喝一聲,說:“李老弟別說見外的話——狗孃養的,吃我一掌。”呼地一聲,向一位舞刀欺身過來的侍衛劈面打去,雙手連番動作,奪下一把刀來,反手去劃另一個人的手臂,一招兩式,登時將那人的手臂削落地上,血光飛現。
這一開打,越見激烈。楊嘯鵬一個人抵敵數十個人,又要護着一個傷病人一個不會武的姑娘,自然感到吃力,不一會身上已被斜斜劃了一刀,雖然不深,但是血流不止。羅心已經嚇得動彈不得了。
上官蓮只是冷眼旁觀,料定今日必然穩操勝券,敞聲說道:“李蕭儒,你就認命吧,今番是逃不掉了!”剛一說完,又有一個侍衛被楊嘯鵬砍倒。同一時間,遠處飄身闖進一個人來,定睛一看,卻是自己的女兒霍小花。霍小花人還未到,就急聲說:“娘快些叫他們住手!”
李蕭儒知道霍小花到來,心內感慨萬端。原來昔年自己闖蕩皇宮的日子,與霍小花曾經大戰數輪迴,霍小花對他絲毫奈何不得,李蕭儒一時也不忍心下重手奪取她的性命,漸漸地她把一顆芳心暗系在他的身上。李蕭儒體會得到,只當沒有見到此人,神情越見冷淡,忽忽三年未見,今日在這種時候相見,當然令人感嘆不已。
上官蓮不解地問:“花兒這是爲什麼?”
“這……這個李蕭儒好生可恨,以前屢次冒犯爹爹,我氣不過,總要自己親自活捉了他才解恨。娘您就讓我去會會他吧。”霍小花身着一襲羅裳,頭上綰一個好看的少女式的流雲髮髻,眉心上跟她母親一樣,也貼一朵“眉間俏”,模樣兒相當俊秀,比起她母親可少了一種凌人的氣勢,更見柔弱溫和。
上官蓮點點頭,喝令手下人退後。這一陣子工夫,錦衣衛這邊已有二人死亡三人重傷,而楊嘯鵬也身中兩刀,李蕭儒悲聲道:“楊老哥……”底下的話說不上來了。這數日來連番折騰,李蕭儒已快到氣若游絲的境地,忍着傷痛暗聚功力,也只剩下不到一成,連站立都感困難。
楊嘯鵬目如朗星,手裡握着刀,一句話也不說,整個人忽刺刺舞出一片刀光,直向上官蓮欺身過去。擒賊先擒王,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怎奈自己捱了兩刀,氣力有所不繼,被上官蓮揮劍擋住刀身,一手出掌,登時“砰”地一聲如擊敗革,楊嘯鵬應聲而倒。
羅心和李蕭儒悲憤填膺,頹然坐倒下來。難道楊老哥就這樣……李蕭儒想都不敢想,只覺得氣血翻涌,口裡一甜,一股鮮血緩緩從嘴角泌出來。他忍住了,不讓羅心看見。
霍小花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說道:“李蕭儒,你今天逃不掉了!”手裡握着劍,飛奔而至。
羅心擋在李蕭儒面前,顫聲道:“你要幹什麼?”李蕭儒勉強站起身,將羅心拉到身後,目注霍小花道:“姑娘請動手吧,要想活捉李某可也不容易!”
這時從場外衝進一輛馬車,爲首的車伕揮着馬鞭,口裡叫道:“啊喲不好啦,馬失心瘋啦,馬失心瘋啦……”轉眼就衝進場中,繞了一個圈子,那馬還在嘶聲揚蹄。
霍小花瞧着李蕭儒和羅心互相愛慕,心裡一陣難過,腦子驀地一時間空白了,直到那輛馬車馳近,她才似吃驚失手,整個人驚呼着向李蕭儒身前刺過來一劍,小聲地說:“李大哥快把我制住了當人質!”李蕭儒會意,出手就去格她握劍的手,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的手腕給捉住,並扣住脈門,奪過她的劍橫在她脖子上。
上官蓮做夢也想不到女兒會出手被制,以爲李蕭儒身在傷病之中還有這麼大的能耐呢,心下不禁生起怯意,失聲道:“你想幹什麼,有話好說,快放了我女兒!”又向衆侍衛喝道:“大家退後了,誰也不準輕舉妄動!”
霍小花小聲地說:“李大哥莫聽娘說的,快些上車,那是救你來的。”這時馬車停止不動了,馬也不失心瘋了,從馬車上跳下兩個人來,就去扶起受傷倒地奄奄一息的楊嘯鵬。李蕭儒挾持霍小花,要羅心先上馬車,羅心定定瞧着霍小花,想開口說話,終於沒有開口。
李蕭儒身臨車旁,向霍小花低聲說道:“李某承姑娘救助,後會有期!”鬆開扣住她脈門的手,連劍也丟向一邊,重重地咳嗽一聲,撐住將要不支的身體躍上車去。
霍小花幽幽望着他,又望向車內的羅心,一時百感交集神情悽愴,眼見李大哥上了車,趕車的車伕“駕”地一聲,健馬揚起前蹄,一溜煙似地奔馳而去,她不禁怔怔地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