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前二十四年,他一帆風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偶有不順,也不過是年輕氣盛的小別扭,人生道路上的小磕絆。
在他二十五歲這一年,孩子流產,外公去世,公司被奪,他被蒙不白之冤,灰頭土臉的被關在拘留所裡,幾乎看盡了世態炎涼。
人生的轟轟烈烈,似乎在這一刻,已經熾燒殆盡。
他以爲自己的心已經死了,自願放逐到這西南荒涼之境,說他逃避也好,沒骨氣也好,他想和過去的自己告別,和北京城裡一切的人一切的事,說再見。
當然,也包括她。
聶素問是西藏林芝三月盛放的桃花,在他最不設防的時候,一朵一朵,綻放在他風雪狼藉的世界裡。
推開她的時候,以爲不過是切開自己的靜脈,沒關係,血流乾就好了。
他狠下心來,心想這是最後一晚了,就這一次,只對她好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會見她了,可看着她的眼淚,他就是忍不住想抱抱她。
汽車開出北京的時候,那麼長的路途,他看着熟悉的故鄉的景物飛快的在自己身後倒退,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如果有,也早該在幾十年前風乾了。
在邊防連,他受到最艱苦的訓練,最初高反不能適應強度訓練的時候,整夜整夜的發燒,嘴脣都起了碎皮,一片片掛在乾涸的血珠上。
他一發夢就說胡話,整夜整夜的叫着些亂七八糟的名字,後來同寢的趙文江問他:“素素是誰?你女朋友嗎?”
他沉默了許久,說我沒有女朋友。
他下了決心斬斷一切,就絕不再留一絲牽掛。
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會在冰雪極寒之地看到她。
他以爲自己是在做夢,要麼就是高燒的症狀還沒退。
一起看日出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接近的衝動,不顧部隊的紀律,跑出隊列替她撿起了帽子交還給她。
直升機捲起的旋風吹亂了她的頭髮,也徹底攪亂了他的世界。
後來她在雅拉香布山上,
當衆親吻了自己,在他的戰友中引起了爆炸般的反應,也擊碎了他所有的壁壘,自欺欺人。
林芝三月的桃花,終於開到了他的冰封不化心裡。
她說:“陸錚,我愛你。”用盡全身的力氣,在這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
一起看日出像是要全世界證明她的勇氣。
爲了這句話,他橫了心吻住她,得到迴應的她像個孩子似的,睜着溼漉漉的眼睛欣喜的看着他,心花怒放。
心花怒放的,又何止她一個?
忍不住對她好,忍不住想看到她的笑臉,哪怕多一點點時間,多一點點有她的時間,也是好的。
隆子縣一天一夜的時間,雖然短,於他來說,卻已足夠。
他知道當兵意味着什麼,更知道在西藏當兵的意義。從前,他有錢有勢,尚不能護她安寧,如今,又怎麼忍心叫她跟着自己吃苦呢?她走的是一條註定不會安於平凡的路,她有錦繡星途,難道要她跟着自己守活寡?
他已經用盡了自己的所有力氣來愛她,如果還有往後,他不知該怎麼走下去。
天一點一點亮起來,他知道,叫醒她意味着什麼。他下定了決心,就絕不會再後悔。
聶素問慢慢從他懷中轉醒,揉着惺忪睡眼,一邊打寒噤,一邊迷濛問她:“天亮了麼?”
黎明時分接近天亮醒來是最冷的時候。
她整個人都蜷成一團,窩在他懷中不住的打擺子,陸錚不忍心看她這樣於是把她整個人都抱到自己腿上,解開軍裝釦子,將她裹在懷裡,再用軍大衣,一點一點,幫她掖好。
素問把冰塊一樣的手伸進他衣服裡,陸錚抖了一下,聽見她牙齒磕碰着說:“我們……好像還沒一起看過日出……”
“……嗯。”
他點點頭,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蹭了蹭。
在素問十八歲那年,剛剛認識陸錚的時候,兩人總是夜歸很晚,有一次她在車上睡着了,被他叫醒,很不爽的發着起牀氣:“就在車上睡好啦,起來還能看日出。
”最終也沒能看成日出,因爲陸錚直接把沉睡的她抱到牀上睡去了。
後來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素問的工作忙,常常腳不沾地的四處跑,難得的假期兩個人能膩在一起,當然是如膠似漆,陸錚也不忍心將折騰了一晚睡意朦朧的素問硬是從牀上扯起來,於是日復一日,在一起那麼久,一起看日出始終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沒想到在西藏,鬼門關前徘徊着,倒讓他們看到了最美的日出。
是,最美的日出。
自那以後,聶素問再沒有看過比那更美的日出。即使拍戲披星戴月歸來,頭頂正頂着東方初升的太陽,但她總不能忘懷,在西藏盤山公路上,欣賞過的那一幕最美的日出。
太陽在水平線以下醞釀了很久很久。
朦朧的白光,似慢慢扯開的,白紗做的幕布。
綿延的山頂蔓延着一道璀璨的金紅,那是粉墨登場前最緊促的鼓點。
然後,轟的一道驚鑼……
萬金璀璨從視線裡炸開。
日出了。
入目是一片的輝煌光芒,如金瓶乍泄,碎片疾飛,晶瑩而銳利,嘹亮而高亢的交響樂取代了日出前的鼓點,天光如神的恩賜,從大地的地皮底下,海嘯般洶涌而來,金濤滾滾,漫過遠方的蒼茫,漫過青黛的羣山,漫過還在沉睡中幸福或不幸福的衆生,漫過他們的腳踝,膝蓋,交握的手指。她的紋路,他的掌端。
聶素問轉過頭,陸錚的面容亦沐浴在初升的朝陽裡,那是從未有過的明亮與歡欣。
最後的一層薄霧終於消失了。
萬物衆生,都昭然若揭,明晃晃的擺在眼前。
那一直瀰漫在陸錚眼底眉間的,看不清的重重迷霧,也終於在日出山巔的樂聲裡,忽然消失了。
他此時的臉,如同初見時那樣明媚,令人無法直視的英俊逼人,朝氣和銳氣毫無掩飾。
在恢弘的大自然面前。
也許,我們唯一不曾灰飛煙滅的,只剩下那一顆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