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眼鋒一震。
陸錚是故意的。
他知道這株蘭花市值百萬,在市中心一套房子也未必換的來,還是當年老爺子一位流亡臺灣的戰友二十年後首度迴歸故土時給他帶來的禮物,老爺子一直十分珍視,親自放在書房裡養着,一日都能關心上幾遍。
“你五歲時學寫毛筆字,我就教過你,要戒驕戒躁,運筆要平和穩重,你十四歲就能寫得顏筋柳骨,如今,倒越發沉不住氣了?”
老爺子惋惜的看着那一地碎土,沉痛的教育他。
陸錚嗤笑了聲,“原來您還記得當初您是怎麼拿戒尺逼着我練字的?我從來沒想過學那玩意兒,可你非要我學。您活了這大半輩子,有人逼過您做什麼嗎?你知道那種被人操縱,被人擺佈的滋味嗎?”
“混帳!我讓你學字是爲了磨練你的心性,難道還是要害你不成?”老爺子的臉色發白,語氣也失了穩重。
“那你操縱我的婚姻,害死我的孩子又爲了什麼呢?”陸錚不依不饒,昂着臉與他反駁,“素素和孩子是無辜的。她只是愛我,有什麼錯?您要打要罵衝着我來,犯得着針對一女孩子?您當年上戰場還背過三項紀律八大注意呢,毛主席教導過您欺負婦孺?”
陸子鳴終於失控,就這樣對着老太太吼起來:“你們一個二個都說那是我兒子,我的種,我自己心裡能沒數嗎?別弄張紙來就想糊弄我,就算真的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們替我做決定!”
“你……你……”老爺子氣得雙肩直抖,張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硬是半天你不出一個下文來。
陸錚根本不看他,繼續冷斥道:“你知不知道素素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她肚子裡的是一條生命,是我的兒子,您的重孫子!您這樣跟殺人有什麼區別?殺人犯法要坐牢,我知道您不用,可您不會內疚麼,您晚上睡的着嗎,睡着了就不會做噩夢嗎?您的重孫子在喊你曾姥爺,你聽到了嗎?”
他說着,猛的逼近,老爺子按着檀木的大書桌,睜圓了一雙眼睛瞪着他,一隻手指顫顫巍巍擡起來,似乎想指着他,說點什麼,可一直沒出聲。
陸錚猜到他要不就是請家法,再不然就叫他跪在那不許動,拿馬鞭抽他。小時候他還畏懼皮肉之苦,慢慢的就麻木了,更何況再多的痛又怎及他喪子之痛?他來這之前就都想好了,一頓打,正好斷了他和陸家的關係,打得他越狠,他能下的決心就越堅定。他甚至幫老爺子取好了牆上的馬鞭:“怎麼着,您這是要抽我,還是要罵我呢?您別急,慢慢想好了。”
陸海博指着他的那根手指遲遲落不下去,臉色由白轉紅,憋漲着氣,漸漸的,那紅變成一種青紫,進出口腔的氣體也變得急促起來,像拉破風箱似的:“我……我……我……”
陸錚慢慢等着他的下文,然而老爺子這個“我”重複了幾遍也沒有再接下去。他只看到老人的身體驀的一陣抽搐,整個人垂直的向後倒了下去。
陸錚嚇愣了,根本沒來及接住倒下去的外公,老人的後腦勺沉重落地的時候,眼皮還是上翻着,渾濁的眼球不正常的向外突出着,死死的瞪着天花板。
而陸錚摟着他的脖頸,從上往下俯視着他的臉,就像他瞪着的那個人,是自己。
令他死不瞑目的,也是自己。
他永遠忘不了那駭人的一幕。
他當時就閉住了氣,似乎連心跳都停了,什麼都停了,隔了好一會兒他纔想起來打電話叫救護車,手忙腳亂的打開房間的反鎖,馮湛見情形不對,衝進來看的時候,老爺子已經閉了氣。
他中邪了似的定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看馮湛又急又吼,掐仁中,按胸肺,什麼法子都試過了,直到急救醫生趕來,各種聽診器檢查了一遍,站起來時,無奈的朝他們每一個人搖了搖頭。
當場死亡。
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了。
趕回來的陸文漪看到他,
再看那邊圍着給老人急救的一堆白大褂,二話沒說,當頭給了他一巴掌。
陸文漪從來沒捨得打過他。
從小到大,她都是把他當親生兒子,因爲不是親生的,所以對他更加溺愛,生怕他心裡產生一點兒不平衡,甚至她快四十好幾了還沒成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爲了陸錚。
唯一的一次,還是上回在花房裡,他說想和聶素問結婚的時候。當時陸文漪就警告過他,除非他想把老爺子氣死。
沒想到最後老爺子真是被他氣死的。
他被打得臉偏過去,半晌耳朵都蜂鳴。其實聽不到更好,那樣他就不會聽到醫生的那一句“節哀順變”了。
老人最後還是被送到醫院,蒙上白布的那一刻,他聽到非常沉痛的一聲哽咽:“爸。”他都不敢回頭,因爲怕面對陸文漪那悲傷失痛的表情。
人到中年的陸文漪,高居政壇十幾年,經歷過數次換屆和內部整風,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喜樂悲慟在她身上彷彿都淡了,在外人看來,她彷彿是個沒感情的人。
可這一刻,骨肉親情,她終於是爲那個生養自己的垂暮老人,流下了傷別的淚。
陸海博的身後事一直有條不紊的辦着,軍委也派人來慰問過了,幾天來,陸家的門檻幾乎被踏破,都是老爺子生前的戰友,或部隊和政界的朋友,還有一些深居簡出平常不太露面的人,也都來了。
自然都是得好生招待的人物。
陸家人丁單薄,到頭來,能幫的上手的也就馮湛他們幾個警衛員和勤務員。
他們甚至都來不及悲傷,就要不斷的應付各種場面,追悼會也是國家出面給辦的,風風光光,認識的,不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一臉莊嚴沉重,穿着沉沉的黑色,走過他們面前,道一聲“節哀順變”,那樣哀傷的氛圍,不僅沒有因爲一句“節哀順變”而改變,反而每說一次,就加重了這種沉重的氛圍。
重得他快喘不過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