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涼風習習，繁星點點。
鳳凰翎揮一揮衣袖，將迷霧村環繞着的霧氣全部消散，他坐在門前的搖椅上，遙望那閃爍着的星河。
他的懷裡，抱着一個靈位。
“小月兒今天見了魔尊……阿鳳，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他微微閉起眼。
嘴邊泛起一抹苦笑。
“如果你在，小月兒也不會這般……我，我兩年前讓她跟隨那個男人離開，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阿鳳……”他的指尖細細的撫摸着靈位，聲音裡帶有一絲脆弱，“阿鳳……小月兒好想你……我也，好想你……”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託孳尾永爲妃。
“你不能回花家寨！”
“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
“五年前你告訴我你懷孕並且要生下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想利用這個孩子，再奪一次降魔針。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失敗，你和孩子都將命喪花家寨？……”
“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阿翎你難道忘了，師父是怎麼死的了麼？我們在師父的碑前是怎麼發誓的？如果不把遺落在蒼無的三根降魔針聚齊，一旦戰爭爆發，我們魔界會出現多少不必要的死亡啊！”說道這裡，彩靈鳳突然捂住了腹部，表情有些痛苦，“嘶……”
“怎麼了？”鳳凰翎連忙上前扶着她，現在彩靈鳳已經將之分娩，她的肚子高高隆起，這孩子隨時會生下來。
彩靈鳳的眉間緩緩浮現出一抹幸福，她看着東官翎，微笑道：“他又踢我了……孩子他剛纔又踢我了……”
“是麼？”鳳凰翎把手貼在彩靈鳳的肚子上，卻感受不到任何動靜。
“過不了多久，他就會來到這個世上……我們要快些行動。”
“阿鳳！”
“你知道的，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
“……”
“我們一定要試一試，否則，我就是死也不會瞑目。”
“那孩子呢？”
“孩子會沒事的……我絕不會讓孩子有事。”
東官翎看着阿鳳，他幽幽的嘆了一聲，問道：“你後悔麼？懷了這個孩子，你可後悔？”
他們是被神庇佑的鳳凰，自古以來，女子便不得嫁給外族人。因爲一旦有了血統不純正的孩子，在孩子出生之日，便是母親的死亡之日。
這個孩子懷了五年，如今終於要生下來了。阿鳳爲何選擇了這條路，她就不後悔麼？
“有什麼好後悔的？阿翎，你說，這個孩子一定會長成一個很出色的人對不對？如果是男孩子，他一定睿智風雅，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活潑聰慧。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他們都是我……我的延續，對不對？”
“……我想，一定會很漂亮。”
“那你覺得，取什麼名字好呢？”
聽到這個問題，東官翎的視線緩緩地移到窗外，彩靈鳳也跟着他看過去，兩人都看到了那懸掛在空中的圓月。
溫暖，明亮，而又皎潔的月光。
“阿鳳……”許久之後，東官翎纔開口。
“嗯？”
“我們並不是兄妹。”
“早就知道啦——也只有小時候，會把你當我哥哥。”
“如果你會活着，跟我一起活着，你會愛上我麼？……在未來的，某一天？”
“……”
“會麼？”
“也許會吧。”彩靈鳳微微笑起。
東官翎從身後抱住了她，微微低下頭，在她的耳邊輕喃道：“如果這是你選擇的路，我願意陪你一起走。”
彩靈鳳面色一驚，她猛地回頭，兩人的脣驀地相碰。東官翎的眸色染上一層迷霧，他閉上眼，輕輕地吻住她雙脣。彩靈鳳身體僵硬，沒有迴應他，卻也沒有推開他。
“阿鳳，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你，爲何你卻愛上了那個男人？……”
“……”
“不過，明天過後，我們不會在分開了。”東官翎親暱的蹭着她的頭部，滿臉幸福。
“不行！你不能跟我走！”彩靈鳳掙開了他的懷抱，“如果你死了，孩子怎麼辦？”
“……你想讓我撫養孩子？”
“我希望孩子不要跟魔界再有任何關係，你不看着的話，孩子有一天也許會重複走我們的路。”彩靈鳳緊張的看着他。
“……”
“阿翎，那是我的孩子，他也許會有着跟我一樣的眼睛、鼻子、嘴巴……他也許性格會很像我，他也許跟我一樣喜歡吃甜點……他是我的孩子，他就是我啊。”
“……”
“明天過後，就算將永遠閉上雙眼，我也不會有絲毫可惜。因爲我這一生，不管好的壞的，我全都珍惜。可是孩子……我唯一對不起的，便是我的孩子。阿翎，你一定不能輕生，否則這個孩子，就太可憐了。”
“……如果，是我們的孩子，該有多好。”
“……”
東官翎輕輕一笑，右手撫上了彩靈鳳的臉頰，溫柔的替她拭去眼淚。
“你放心，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彩靈鳳重重的點了點頭，她最後一次凝視着東官翎，笑靨如花。
她知道時間無法倒退，她知道有些誤會解開晚了任誰也不能爲力，她知道有一種錯過永遠無法挽回。
也許一開始，喜歡花百溪，是因爲他微微皺眉的模樣，很像阿翎。
可是在後來，即使知道，她跟阿翎不是兄妹，她也再不能找回……最初的感覺。
替代慢慢取代了正品的位置，她清楚的知道，她愛着的人，是花百溪。
可是怎麼辦，就算他們彼此愛着，也無法相守。他們的使命不同，他們要守護的東西不同，哪怕歸隱山林，也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那一夜，纏綿之後，她說，帶我走吧。她是真的想跟他一起離開這些事事非非，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慢慢變老。
花百溪哭了，眼淚重重的落在她的臉上，卻笑着說，阿鳳，瓶子裡裝着的是仙潭聖水啊。
她一瞬間便明白，他識破了她的計謀，並且將計就計。
那一次的失敗，除了左護法和鳳凰翎，其餘的十幾個人都死在了圍攻之下。有聖水的存在，他們幾乎不戰而敗。
她知道他爲什麼哭，卻不能再說些什麼。她知道他的心很痛，就像她一樣，可是他們卻再也無法擁抱彼此。
當你真正的愛上一個人，你會發現，移情別戀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五年來，阿翎一直照顧着她。爲了不被人打擾，阿翎趕走了迷霧村所有村民，並在村子的周圍設下幻術。被白色的霧氣所環繞的地方，進來的人沒有一個能走的出去，漸漸地，便再也沒人敢來。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曾也幻想過如果一天成了她的妻子……當一切都不如預想般那樣，她也還是希望，阿翎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她以孩子爲藉口，只希望阿翎不要做出傻事。她相信，只要阿翎活着，他總有一天會遇到能許他一生的女子。
阿翎是那麼出色的男人，他一定會幸福。
*
屋內點着火盆，幾名丫鬟圍在牀畔，房間人來人去，水盆都換了好幾次。
可是在花家寨的寨門前，卻橫屍無數，隨後趕到的衆人腰間都帶有聖水，爲首的花百溪怒視着這個男人。
差一點就被這東官翎得手了……如果不是他把降魔針換了地方，恐怕花家寨就在今晚滅亡！
“你怎麼會對花家寨瞭如指掌？！……是阿鳳、對不對？”阿鳳給了他花家寨的地圖，除了這個，他真的不知道一個從沒來過花家寨的人，如何會對花家寨的路線那麼清楚。
東官翎沒有回話，倏然轉身，逃向夜色中。
“寨主、寨主！”聲音由遠而近，“生了！鳳姑娘、她生了！——是個女兒！”
與眼前大片的屍體形成鮮明對比，花百溪愣愣的看着滿是鮮血的土地，心裡夾雜着各種滋味。
身旁的長老重重的用柺杖敲了下地面，“這個孩子，絕不能留！寨主，請下令殺了她們母女！否則我花家寨百餘條人命，如何安眠！”
“……”花百溪的身體輕輕顫了一顫，殺？……殺？
“寨主！鳳、鳳姑娘她、她離開了房間……朝着夫人的房裡走去了。”
“什麼？！”花百溪震驚的看着傳話的人——阿鳳就在花家寨呆了一個星期，可是夫人處處刁難她，如今孩子生了下來，她難道是……
花百溪立即朝夫人的房裡趕去。
只可惜他晚了一步。
身體還很虛弱的彩靈鳳，已經用長劍貫穿了寨主夫人的胸膛，花百溪面色一怒，衝過去一掌拍開了她。
他蹲下身抱起自己的夫人，可是夫人已經沒有氣息。
“彩靈鳳！！！”
彩靈鳳倒在地上，用手輕輕按住胸口，笑道：“百溪，從我回來後，你這是第一次正視我。”
“你、你、你……”花百溪氣得渾身顫抖，“你有沒有想過，杏兒才五歲，你殺了她孃親、你讓她以後！——”
“月兒剛生下來，就要沒了孃親，豈不是更可憐？”
“……月兒？”
“吶，花月，我們女兒的名字——好聽吧？”
“……”
“我，就要死了。不是被你們殺死，而是……”彩靈鳳重重的咳嗽一聲，捂着嘴的手染滿了鮮血，“我們鳳凰族的女子，是不能於魔界以外的人成親，因爲一旦有了血統不純正的孩子，作爲懲罰，母親必須得死。”
“……”花百溪面色怔住，怎麼、怎麼會？……
“可是，我還是想生下她。她是我的孩子，虎毒不食子，我怎麼可能親手殺了她呢？……”彩靈鳳的眸色變得溫柔，“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我知道，花家寨的人都不會喜歡她，可是隻要你不讓她死，她就一定可以活下來——但是，這個女人不一樣！”彩靈鳳的聲音驀地變得狠戾，“她會想盡辦法殺掉小月兒，我死之前唯一能爲孩子做的，便是剷除她！”
花百溪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可以柔弱，可以聰慧，可以古靈精怪……卻也可以邪惡，可以狠戾，可以殺人如麻。五年了，當他再一次看到她，終是擡不起手中的劍。
“百溪……如果，你曾經真的愛過我，請你一定要保住我們倆的孩子。今生無緣，但求來生……但求來生，我們可以做一對鴛鴦，再不用管兩族之間的戰鬥，只要好好的相依相偎，就無憾了……”
很多人終於趕到了，當幾位長老看到寨主夫人的屍體後，一怒之下立刻拔出劍狠狠地朝彩靈鳳刺去——“你這個魔女！！你是花家寨的災難你不得好死！！”
彩靈鳳低頭看着鮮血從長劍刺穿的的地方緩緩流出，她笑着，聲音卻弱不可聞。
“百溪……你答應我，可好？……”
“……”
彩靈鳳靜靜的躺在地上，卻固執的看着自己身上的傷口，鮮血流了一地，她身上的血似乎就要流盡。
“……我答應你。”花百溪輕輕地閉上了眼，不忍再看。
“答應我什麼？”
“不殺花月。”
“還有呢？”
“……”
“還有呢？”
“來生……只羨鴛鴦不羨仙。”
彩靈鳳的嘴邊浮起一抹微笑，她輕輕地將側臉枕在胳膊上，緩緩睡去。
幾位長老圍在她身邊，看着她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而她躺過的地方，上面的血跡也漸漸消失。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這種情況他們還是第一次見。
……
東官翎搖搖晃晃的將酒罈裡的酒倒進嘴裡，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漬，猛地將罈子扔到地上。
酒罈碎成了幾半，壇中所剩的酒緩緩流淌到地面上，映襯着晚風呼嘯的夜色。
東官翎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阿鳳！你終究還是把來生許給了他！哈哈哈哈哈哈……只羨鴛鴦不羨仙……只羨鴛鴦不羨仙……”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漸漸地，風中傳來一聲嗚咽。
“如果今生我們就是一對，鳳凰翎？那是多讓人羨慕的一件事情……可是現在……呵，鳳凰鳳凰，有鳳無凰……有鳳無凰……有鳳無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