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肉已經沒有時間做任何解釋,他坐在凳子上開始緩緩運氣,漸漸地,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他身體裡向外流露,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感覺到。
是在強行消化曦真丸啊……嵐溟的眼裡閃過一抹驚訝。
“曦真丸吃了,需要很長時間的消化,沐升他卻是在用功力去進行強行的吸收,他是想……”
有什麼東西漸漸不一樣了,肉肉的法力似乎猛地增高,額前都因在盡全力而沁出冷汗,他卻還拼命消化着,只希望能越早越好……
只剩下最後一個障礙……肉肉猛地使力,身體帶出的風讓他綁在身後的頭髮都凌亂開來,四處飛舞與周身藍色的氣流相對交映,白皙的臉龐多了一抹粉紅。
緩緩穩住呼吸,肉肉睜開眼,這一次,連紅裳都能感覺到——不一樣了!
“沐升……”她喃喃道。
起身走到連翹身旁,小月牙爲他讓開了位置,肉肉坐下去,掏出懷中的利刃對着手腕就是一劃,鮮血立即流出,肉肉將手腕移到連翹的脣邊,讓每一滴血都流入她的嘴裡。
原來是這樣……直到這一刻,屋裡的其他三位才知道,原來沐升是想要這樣救連翹。
“希望有用、希望有用、希望有用……”紅裳雙手合十不停的祈禱着,卻也忍不住問道:“像曦真丸這麼好的東西,連翹爲什麼會給那個人呢?如果給你的話,豈不是更好?”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女子,她根本連見都沒見過啊!
看着自己的血緩緩流入連翹的身體裡,肉肉薄脣微啓。
“她怕是想要給我們,卻給不了吧。”
那個時候,他們全都在跟妖怪廝殺,沒有一個人能抽得了身。
“而且,對於就要死去的連翹,那個陪在她的身邊的人,讓她想多多少少都能爲對方做些什麼吧。”
這樣的連翹,讓很多人都迷惑,爲何會把那麼重要的東西給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可是,他明白。
對於連翹來說,曦真丸就是一個普通的丸子。即使你告訴她它有多厲害多厲害,她也不會知道要怎樣去運用。
而那個叫蒲草的人,卻是她想要去保護的人。因爲能力不足而在樹林裡哭泣時的模樣,他都記得。
就是這樣的女生啊,總是那麼的不自信,總是想要幫助別人,總是吃虧——這就是連翹,從來都不會考慮周全的連翹。肉肉開始擔心,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這個很傻很天真的女生,要怎樣才能生存下去?
“不過,這曦真丸,是怎麼一回事?”小月牙插嘴道。
被搶走的曦真丸,怎麼又被送了回來呢?
肉肉的血還在流淌,他本就白皙的皮膚更顯蒼白,幾乎開始變得透明。薄脣緊緊抿着,他注視着牀上的連翹,看着她的面色稍微有些好轉,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
雖然這次他是大失血幾乎失去了半條命,但只要能救回連翹,就是值得的。
*
噠、噠、噠……
梅花樹下,擺着一張搖椅,紫衣男子臥在上面,右手放在搖椅的扶手上,敲擊着光滑的板面。
冬日的陽光穿過層層枝頭灑在他的臉上,銀朔閉着眼睛,似是在享受這份溫暖。梅花靜靜地綻放着,風吹過時,似有芳香撲鼻。
“你知道,任務沒完成的下場,是什麼嗎?”
聽到妖王的話,跪在地上的蒲草再次對着他磕了個頭,聲音卻平靜如水。
“我知道。”
有些意外,銀朔睜開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她此時不知在想着什麼,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淡雅。
擡手打了一個響指,有名丫鬟端着托盤朝這邊走來,盤子上放着一個紅色的小酒杯。丫鬟輕輕蹲了下來,蒲草直起上半身,右手拿過杯子,仰起頭一飲而盡。
銀朔的眼睛半眯半睜,眼前的這個人是如假包換的赤煞羅女,出了一次任務,回來後卻跟以往大不相同。身上的戾氣全都消失無蹤,而此時此刻,因爲毒藥的發作而痛苦不堪的倒在地上的人,可她的眼神竟然是……
解脫?
*
天剛矇矇亮,還在睡夢中的小女孩被人從牀上拽了起來,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粗魯的拽着她的領口就朝門外走去。
打開了家裡的木門,像丟垃圾一樣把女孩丟了出去,臉上還是憤慨的表情。
“我都跟祥兒說了,撿什麼不好,非要撿一個臉上有胎記的不祥物,這下好了?好好的進個貨居然也能發生意外,現在人躺在郎中家裡不知是死是活!你……你個死丫頭!給我滾遠點!”
狠狠地關上木門,老婦人朝着郎中的家裡走去,在經過小女孩身旁時還朝着她吐了一口痰。小女孩呆呆的看着婦人離去的身影,心裡卻知道,自己再次被拋棄了……
可是、可是……可是祥哥哥不會吧……
年僅二十的祥哥哥,把她從大街上撿了回來,一直對她那麼好,他纔不會嫌棄她呢!
嗯!是這樣的!她站起身,悄悄地尾隨在老婦的身後,跟着她來到了郎中家。
小女孩一直偷偷地躲着,直到老婦離去,她顫顫的進了屋裡,臥在牀上正在喝藥的憨厚男子在看到她時表情愣了一下,繼而轉過了頭。
氣氛有些尷尬。
“祥、祥哥哥……”小女孩輕輕開口,她跑到祥哥哥的牀前,雙手扶住牀的邊緣,訴苦道:“大娘把我趕了出來……我……我已經一天都沒有進食了……”
男子的臉上卻突然閃現出一股薄怒,他猛地看向這個七歲的小女孩,聲音裡透着冷意。
“你快走吧,我們家已經沒有什麼錢可以養活你了。以後,不要再來了。”
怎、怎麼會……小女孩呆呆的看着他,腦海裡閃過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情形,祥哥哥牽着她回家的時候,手心裡的暖意好溫柔好溫柔……
看女孩還不走,他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你害得我還不夠慘麼?!自從你住進我們家以後,我們家就進了賊,緊接着是我爹舊疾復發,然後是廚房失火。現在我好好的架個馬車居然在沒人的地方發生了翻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我這條腿!——”
男子做着深呼吸,他的手緩緩滑向自己的腿部,眼裡浮現了淚光:“我這條腿,已經廢了。我們家承擔不起你了,所以你快走吧,快走吧——”
不是看不到的……眼裡的厭惡,小女孩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不是說,那些都是意外麼?爲什麼現在祥哥哥,也跟別人一樣,覺得都是因爲她?還是說,這些不祥的事情真的是因爲她?
看着小女孩還在望着自己發傻,男子再也控制不住的喊了句:“滾啊——”
滾啊!——小女孩猛地後退,她委屈的哭出了聲,換來的卻是更激烈的措辭。她終於明白,她以爲會永遠對他好的祥哥哥也拋棄她了,不要她了。轉身朝門外跑去,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擁擠的人羣中,她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被拋棄了……
就是這樣的日子吧。
從那個被親爹以及後母嫌棄的家裡逃出來,她被善良的大家閨秀帶回家過,也被好心的老婆婆收養過,以及助人爲樂的大叔救助過……
可是這些對她好的人,明明是對她好的人,明明是接納了她,明明是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希望,可爲什麼……爲什麼卻都在最後親手將她拋棄!
“今天念郎來家裡要求退婚……你走吧!如果不是你!念郎他怎麼會退婚?!你這個不祥之人,趕快離開我家!你走、你走!——”
“我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啊……居然白髮人送黑髮人……你這個丫頭、你……你來之後家裡災難不斷……你走、你走……”
“明明那麼健康的人……怎麼會難產死掉……我不該啊!我混蛋啊!她早跟我說你是不祥之人讓我丟了你,我卻還把你留着!——她走了!她對我死心了!她現在用死來懲罰我!!——我、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
一次又一次的拋棄,每一次她都不敢置信,爲什麼會說出這麼惡毒的話,爲什麼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她的身上,爲什麼每個人都在懊悔,懊悔自己收留了她?這究竟是爲什麼???
曾經……是多麼溫暖的笑……
漂亮的姐姐……
親切的老奶奶……
好心腸的大叔……
還有……還有……還有祥哥哥……
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家,到頭來,卻嘶吼着讓她滾……讓她滾!!
虛僞的人類啊!!把一切過錯讓她來背——她恨!她恨!!她恨!!!
“這麼強烈的恨,真難得啊。”紫衣男子用手中的摺扇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女孩滿是恨意的眼睛,他問道:“告訴我,你的心願是什麼。我今兒個心情好,也許可以幫你完成。”
腦海裡閃過一張張嫌棄她的臉,小女孩毫不猶豫的說道:
“殺掉所有厭惡我的人。”
輕輕挑了挑眉,紫衣男子卻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中可利用的東西,於是道:“可以。不過你要捨棄人類的身份,轉而墮入妖道。你可願意?”
聽到他這樣的回答,小女孩立即對着他行跪拜之禮——
“我願意!”
只要給她力量,只要讓她能殺掉所有看不起她的人,她願意用一切來換!
殺光那些人!殺光那些人!!
*
鮮血從嘴邊流出,躺在地上的蒲草吃力的睜着眼睛,看着清澈的天空,眼前卻突然出現連翹的身影……
連翹啊……那個傻瓜……
快要死去的蒲草,臉上露出嗤笑。
她活了這麼久,連翹是她見過的,最傻的姑娘。
輕而易舉就相信了她演的戲,輕而易舉就對她產生了心疼,對於像她這樣可憐兮兮的姑娘,很多好心人都會多少有些同情吧……
無緣無故掉落的門,無緣無故砸落的酒瓶,難道這些都不足以證明她蒲草是厄運的開始麼?如果不能,那麼突然殺來的衆妖呢?——快討厭她啊!快責罵她啊!快點說她是不祥之人趕緊來厭惡她啊!!
可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她的表情那麼溫柔,爲什麼都要死了卻還對她說——“纔不是因爲蒲草,只是巧合而已”?
甚至、甚至!!甚至是把那麼重要曦真丸也給了她!!
這個傻女人啊!知道被騙了吧?就在她站起身不屑的笑時,就知道自己被騙了吧!
明明被騙了……應該覺得她噁心、應該恨她纔對……可是爲什麼……爲什麼……
那一日,她看得到,奄奄一息的連翹躺在少年的懷裡,看着空中的她,一開始是驚訝,最後卻變成了……昏迷的前一秒,她的眼裡,卻分明閃過一絲笑意……
任務完成了,不是嗎?她可以很好的交差了,不是嗎?可是爲什麼,只要想到,那樣的笑會從這個世界裡消失,她的心竟開始有着隱隱的疼痛。曦真丸,多麼重要的東西,她竟然裝在信封裡親手送了回去……
眼前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躺在地上的蒲草輕輕閉上眼,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現在想想,多不可思議啊,把曦真丸送了回去……其實……她不過也就是一個傻瓜吧……
第一次見妖王的時候,妖王問過她她的心願,她的回答是什麼……“殺掉所有厭惡我的人”?哈……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啊……好不容易得到的許願的機會,怎麼會胡亂的許願呢……明明、明明……她的心願就不是這樣的……
這些年,她四處殺戮,赤煞羅女的名號已經讓蒼無大陸的所有人銘記。在妖界,她被衆妖景仰,十二妖姬之中,她是戰績最顯赫,也是最受妖王重視的。殺了太多的人,如今,沒有誰看着她的時候敢露出厭惡的表情,有的只是敬畏與害怕。
只有敬畏與害怕。
她想要的……不是這個啊……
她只是想有人,真的對她笑……不會因爲任何事情而改變的對她笑……
只是這樣而已。
別的女子,輕而易舉的就能得到……父母的笑,兄弟姐妹的笑,朋友的笑,夫君的笑……爲什麼只有她……走到哪裡都會帶來災難的她……得不到這麼簡單的笑……
但是現在,她卻得到了……那個女孩……那個叫連翹的女孩……在陷入昏迷的最後一秒,對她笑了……
力氣全部消失殆盡,躺在地上的蒲草終於無力的歪下頭顱,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只是她的嘴邊,卻掛着一抹微笑。
銀朔站起身,他看着地上的屍體,道:“真的是不一樣了吧。”
以前的赤煞羅女,怎麼露出這麼溫柔的笑?
*
夜色已深,剛剛轉醒的連翹,躺在牀上手裡拿着一張字條,看完後,她躲進被窩裡很小聲很小聲的哭了。
——謝謝你,連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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