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姑在屋裡翻騰了幾下,找出一壺酒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玉小杯,倒滿了酒,放在閔若兮的面前。
“公主,天寒地凍的,喝一點暖暖身子吧。”瑛姑道。
閔若兮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眼睛卻沒有瞄向仍然跪在地上的楊毅。而是毫無焦距的看着牆壁。
找到了楊毅,她卻不知自己該不該問下去。
與閔若兮的猶豫不同,郭九齡卻是恨透了楊毅,一來是因爲左立行數萬大軍的毀滅直接導致了西部邊境的糜亂,二來因爲楊毅的背叛而導至了內衛在齊國的諜報系統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倖存下來的十無一二了。
拖過一把凳子,他坐在楊毅跟前,怒目瞪視着這個以前的同僚。
“楊毅,你沒有什麼跟我說得嗎?”他狠狠的問道。
楊毅擡起頭,看着這位蒼老得自己幾乎快要認來得的前同僚,認真的想了想:“如果你是問在齊國的內衛系統遭到出賣而被破壞的事情,我無話可說,因爲這就是我幹得。”
啪的一聲脆響,怒氣勃發的郭九齡擡手扇了對方一記耳光,以楊毅現在與他的差距,是可以輕易避開的,但楊毅卻沒有躲,而是梗直了脖子,硬生生的受了這一掌,臉龐上立刻浮起了五個鮮紅的指印。紅慢慢的變紫,楊毅卻仍然瞪着眼睛看着對方。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做?那些都是你的同僚,很多人都是你一手培養出來的。”郭九齡有些痛心地道。
“爲什麼?因爲我要活下來。”楊毅冷笑着道:“我想要活下來,我的一家老小都要活下來,我還想活着看着閔若英最後到底會落到一個什麼下場!”
聽到這句話,閔若兮霍然回頭,盯着楊毅,“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與大哥,不,閔若誠合謀,害了西部邊軍數萬大軍,連累西部邊境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傷亡慘重,你,百死難贖其罪。”
楊毅轉頭,看着燈光之下的閔若兮,眼中浮現的卻是一絲憐憫的光芒。
“殿下,在齊國的內衛系統是我親手毀掉的,我做了,我便認。但那件事卻不是我做的,也不是太子做的。”楊毅一字一頓的道。
屋子裡陷入到了死一般的寂靜,郭九齡轉頭看着閔若兮,瑛姑看着閔若兮,楊毅也正在看着閔若兮。
半晌,郭九齡將目光重新投回到楊毅的臉上:“一派胡言,安帥將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得一清二楚,證據確鑿,是你一句話就想否認得嗎?”
“是啊,那些本來應當活着的人,都死了,我這個也該死的人,現在卻成了楚國最大的叛徒,這件事情的確是證據確鑿啊。”楊毅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個重要的證人都沒有活着,什麼叫百口莫辯,這便是,郭九齡,我們兩個在內衛之中,這樣的事情做得也不少是不是?”
閔若兮盯着白玉杯裡清澈的酒液,腦子中閃過的卻是大哥閔若誠被自己一掌打在牆角時的情景,閔若誠也是這樣擡着臉,臉上是與楊毅一模一樣的嘲諷的笑容,也是在這樣問自己。
“我說不是我做的,你信麼?”
自己信嗎?閔若兮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猛地舉起酒杯,一仰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過身來,看着楊毅。
“好,你說不是你做的,那麼,便給一個說法,讓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多謝殿下給臣一個辯白的機會。”楊毅點了點頭。“不過這件事,說起來話就長了。”
“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瑛姑冷笑着道。
“在大楚之時,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太子殿下的支持者,郭兄,你是二皇子閔若英的堅守擁護者,我們兩人意見相左,平素互相瞧不順眼,經常對着幹。”他看着郭九齡,道。
郭九齡哼了一聲。
“西部邊軍決定對秦國發起一次大規模的攻擊,在軍事計劃上呈到朝廷的時候,你破獲了兵部侍郎鼴鼠大案,這件事情,你瞞住了我。藉着這件事情,你與二皇子他們一起策劃了新的軍事計劃。這件事情做得極爲隱秘,整個朝堂當中,曉得的人廖廖無幾。”
“可惜還是被這個叛賊知曉了,這才導致了西部邊軍的慘劇。”郭九齡恨恨的道:“我恨不得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你錯了,這件事情,在你離開京城陪伴昭華公主去西部邊境的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楊毅搖頭道。“我知道這件事,是你們離開上京十好幾天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的。”
郭九齡神色一凝,“你撒謊。”
時間上的差異對這件事有着完全不同的意義,如果按楊毅所說,他當真是在郭九齡離開上京城十數天後這發現這件事情,那就算他馬上與太子制定了泄密給秦人的計劃,在時間上也是完全趕不上的。因爲即便秦人得知了楚軍新的計劃,那麼大軍調動,設下包圍,這些事情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即便做到了,這麼大的動靜也不可能瞞得過老到的左立行。
這件事情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在計劃制定之初,就已經被他人知曉,秦人早就知道了楚軍的計劃會變動,提前調動兵力,成功地騙過了左立行。
“我有什麼必要撒謊?”楊毅苦笑:“今天,我自知必死無疑,就算我否定了這件事,憑着我出賣大楚內衛在齊國的諜報網絡一件事,你們也必殺我無疑,如果真是我做的,我何必否認?”
“不要忘了,你與太子曾悄悄地潛入昭獄,提審了那劉震。”郭九齡怒道,這也是最後安如海確認太子陰謀的最重要的證劇之一。“你們想殺人滅口,卻意外失手,留下了一個活口。更忘了那將冊子清理乾淨,也忘了詔獄之中去的人實在太少,雖然登記冊上那一頁被你們撕走了,但仍然留下了夾縫裡的紙屑和下一頁上的印記,你也是幹這一行的,知道從這些推斷出真相併不難。”
“問題就是在這裡,我也是從這裡發現問題的。”楊毅笑了起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郭九齡,我沒有去過詔獄,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我也去過詔獄。”
“你在說夢話嗎?”郭九齡大爲不解。
楊毅仰起頭,似乎陷入到了長遠得太久的記憶當中。
“哪一天,正是我在內衛當班。下午我在衙門內巡視的時候,一名內衛很驚訝的看着我,那模樣似乎是見了鬼。雖然他極力掩飾,但又怎麼瞞得過我去。”楊毅緩緩地道:“我將他帶到值房,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不等郭九齡說話,他接着道:“料你也猜不出,他說他剛剛在詔獄之中見過我,我此刻更應該在詔獄之中,怎麼會在這裡?”
“不但是他吃驚,我也吃驚。”楊毅道:“特別是當我得知那時與我同行的還有太子時,我心中的震驚更加無以復加。郭九齡,你不用這樣看着我,這個人應當還活着,他叫裘正,是詔獄獄長的侄子,那一天他是去找他叔叔的,當時他說看見我與太子進去的時候,嚇得躲進了他叔叔在詔獄中的一個密室裡,那個密室就是獄長的值房內,你回去應當能找到。”
“他看到我簽了字,看到我陪着太子去了牢房,他便立刻離開了詔獄,回到了內衛衙門,可是不想,他又在那裡看到了我。”
楊毅哈哈大笑起來,“人在做,天在看啊!我一聽之下便大驚失色,有人易容成了我的樣子,陪着太子去了詔獄,是不是要圖謀不軌,當時我是這樣想的。當我趕到詔獄的時候,那個假扮我的人已經離開了,但那個值守的獄卒看到我時問我的一句話,更是讓我心冷了半頭,那人叫胡小四,他說楊統領,你剛剛離開,怎麼又回來了?”
“我沒有理他,翻開了登高薄,那裡面赫然有我的簽名。我進了詔獄,我見到了劉震。”楊毅嘆息道,“出來的時候,我撕了那頁紙,雖然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但有人這樣做,定然是要對我,對太子不利的。不過那時我心神激盪,滿心惶恐,有些細節沒有處理到位。”
“現在想想,那時的我還是太天真了。我只想到有人想對我不利,卻沒有想到,這只是那人的驚天大陰謀中的一步棋子而已。”楊毅苦笑起來:“我既然察覺到了不對,當然想到要自保,所以我找了個機會,將自己的家人先送走了。我一個人留在上京中,想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他瞪起眼睛,看着郭九齡:“消息傳來了,卻讓我猶如五雷轟頂啊,西部邊軍全軍覆滅了。數萬軍隊啊,死得那麼徹底,郭九齡,你與我都是從軍隊中出來的,要做到這樣的事情,當真是比登天還難啊,秦人是如何做到的。我反覆的思索着這件事,終於,我將這件事與詔獄之事聯繫起來,不瞞你說,我當時便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