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霧使得隊伍的行進速度緩慢了下來。
對這種來得突然的大霧,在荊湖呆了不短時間的楊青已經習以爲常了,荊湖之地多湖泊溝渠,隨着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這種霧氣出現的頻率也更加頻繁。荊湖防線初立之時,楚軍還經常利用這種大霧來對齊軍進行偷襲。
離開荊湖郡城已經五天了,一路之上平靜得讓楊青有些不敢相信,這也讓他更加佩服那個馬車之中的老人。楊青相信,如果沒有這個老人的命令,這一趟任務,絕對沒有這麼輕鬆。老人對於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一清二楚,但他卻仍然平靜得像一口千年老井一般,甚至還要求楊青每天爲他備好幾壺老酒,在馬車之中與老妻對酌自飲。
今天,就可以離開荊湖郡了,只要離開了荊湖郡,一切都將恢復正常,他再也不用這麼提心吊膽了。
不知怎的,楊青下意識的總是有些擔心,一種肯定要出事的預感,始終在他的腦子裡轉悠來轉悠去。
霧很濃,爲了不使大家走散,隊伍排得極密,基本上後面的馬頭挨着前面的馬屁股,首尾相接,而程務本坐着的馬車,則在隨行騎兵的正中間。
前方突然傳來了一聲馬兒嘶鳴的聲音,似乎離這裡還很遠,但卻如同雷霆一般炸響在楊青的耳邊。他的臉唰地一下便變白了。
“停止前進!”他厲聲道。
隊伍停下了前進的腳步,靜靜的站在濃霧之中。楊青策馬,緩緩向前走了數十步,側耳傾聽着前方的動靜。
霧太大,目力不出十丈,但楊青敢確定,剛剛的那聲馬嘶,是的的確確存在的。絕不是過路或者什麼其它的情況,因爲除了那聲馬嘶之外,他再也沒有聽到其它任何的聲音,如果是過路客,那必然會有接近的馬蹄聲以及其它的聲音。
但現在什麼也沒有。
“列陣!”他緩緩地退了回來,低聲道。
千餘名內衛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馬匹,改變着隊形,以楊青爲首,形成了一個進攻的鋒銳,將最中間的那輛馬車護衛起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楊青的心情愈發的緊張起來,對面仍然沒有絲毫的聲音傳來,而這正是他擔心的原因。他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馬,也不知道是誰在前面,但可以肯定,對方既然敢來,那就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
汗水密密的出現在額頭之上。手指緊緊地抓着刀柄,青筋畢露,哪怕是在面對齊軍衝鋒之時,他也沒有這樣緊張過。
如果這一趟護衛出了什麼別的差錯,大楚必然會大亂。
霧像它來時那樣突兀一般,倏忽之間便去得無影無蹤,楊青終於看清楚了對面是誰,這一霎那之間,他的心只沉了下去。
對面人不多,最多隻有他麾下內半的一半,但他們卻是楊青這一趟最不願意看到的人馬。當頭一人,全身盔甲,完全看不清他的樣貌,但那魁梧的身材,一左一右,掛在馬鞍兩側的雙刀,清清楚楚地告訴了楊青他是誰。
江上燕。荊湖郡騎兵統領領軍,程務本的頭號心腹大將。他的盔甲很髒,上面一塊塊紫黑的斑塊遍佈,那是血跡。在他的身後,數百騎兵人人如同江上燕一般打扮,全身帶甲,鞍旁掛刀,手中提槊。數百人馬,寂靜無聲。似乎只在等待着江上燕的一聲令下,便會發動致命的衝鋒。
豆大的汗滴從額頭之上滴落,雖然人數是對方的一倍,但楊青卻很清楚,一旦爆發爭端,自己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內衛的本領,從來不是這樣的戰陣拼殺,但對方,卻是從屍山血海之中爬出來的精銳之師。他們的個體戰鬥力或者不敵內衛,但當他們成百上千的出現之時,內衛在他們的眼中,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戰爭,從來都不是數目的疊加。也不是個人武力的疊加。
江上燕的雙手握緊了鞍旁的雙刀,寂靜的早晨沒有一丁點兒的聲音,只有那雙刀一寸一寸出鞘的磨擦聲。
楊青手中的刀,也正在一點一點的舉起來。他知道,當江上燕雙刀出鞘的時候,便是對面發起排山倒海的衝鋒的時候。
雙刀出鞘一半,數百柄長槊也在漸漸的擡起,身後的內衛兵馬之中,令人不安的急促的喘氣之聲傳來,這一場戰鬥,看來不可避免。
令人窒息的安靜之中,突然傳來了吱呀一聲,一直緊閉着的馬車車門被從內推了開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一邊披着衣服,一邊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他就這樣隨隨便便的穿過了內衛的陣列,穩步向着對面的江上燕走去。
隨着這個老者的出現,江上燕那出鞘一半的雙刀,嗆的一聲又落了回去,數百柄擡起的馬槊重新垂下。
楊青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如同千斤重的手臂終於輕鬆了下來,他鬆開了握刀的手,只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他卻如同走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看到迎面而來的程務本,江上燕翻身下馬,垂首而立。
“胡鬧!”和往日一樣,嚴厲但卻又不失寵溺的責罵聲在他的耳邊響起。“身爲大將,擅離軍中,你想幹什麼,造反嗎?”
江上燕摘下頭盔,託在手中,“大帥,我來帶你離開這裡。”
“你想帶我去哪裡?”程務本呵呵一笑。
江上燕嚥了一口唾沫,“天下這麼大,那裡不能去得。您即便不願意呆在這個位置上了,也沒有必要去上京,隨便找個地方,建一個宅子,種山畝田地,不再理會這世上俗事,豈不快哉?”
程務本微笑地看着江上燕,如同看着自己那還沒有長大的小兒,伸出手去在江上燕的頭上揉了揉:“癡兒,如果可以這樣,還用你來提醒我嗎?天下之大,無我容身之地,非是別人不容我,而是我不能容我。我想走,不需要你來扮強人劫道,我不想走,你帶再多的人馬來,就能帶走我了?”
他伸手一招,江上燕身後的一名士兵的腰刀便凌空落在了他的手中,手腕一抖,整柄刀啪的一聲被震得粉碎,隨手一揮,無數鋼刀碎片帶着凌厲的風聲向外疾飛而去。
“我久不出手,似乎大家都以爲我是一個糟老頭兒了!”程務本大笑起來。“走吧,回到你該呆的地方去。”
程務本轉身欲走,江上燕大急,一把拽住程務本的袖子:“大帥,您爲什麼要去送死啊?就算不願意與他爲敵,咱們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去呆着還不行嗎?”
“不行!”程務本冷冷地道:“我若不死,軍心難安,卞無雙無法完全掌握荊湖軍隊,陛下對我的那些老部下也都不會放心,只有我死了,大楚纔不會陷入內爭。纔會一門心思的專心對外。江上燕,這是我對大楚最後的忠義,你要壞了我的忠義,讓我死後也無法去面對先皇嗎?”
“大帥,這樣的皇帝,不忠也罷!”江上燕大吼道。
“啪”的一聲脆響,程務本揚起手掌,狠狠地扇了江上燕一記耳光,“你記清楚了,我程務本過去效忠的是先皇,自從在萬州,我決定不去救皇帝而撤軍回荊湖之後,我效忠的便是大楚的千萬百姓。我之死,非爲閔若英,而爲楚國百姓。滾回去,帶好你的軍隊,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否則,今日我便先殺了你!”
程務本轉身,卻被江上燕緊緊地拽住衣袍,他大怒,豎起手掌,哧啦一聲,衣袍被一劃兩斷,程務本轉身便向內衛方向走去。
看着程務本決然的背影,緊緊抓着那半截衣袍的江上燕,竟然如同一個孩子般放聲大哭起來。
程務本躍上馬車,啪的一聲,車門緊緊關閉。
“出發!”車內傳來程務本的怒喝之聲。
楊青僵直的身子一抖,回頭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緊閉車門的馬車,一抖繮繩,緩緩向前。內衛的隊伍,將馬車裹在當中,緩緩向前駛去。
數百騎兵仍然擋在路上。楊青卻是目不斜視,策馬緩行。
站在路中間的江上燕,握着手裡的衣袍,閉上了眼睛,緩緩地向旁邁開了腳步,讓開了道路。
隨着江上燕的讓路,數百騎兵譁聽一聲,如同波浪一般兩邊分開,將大道讓了出來。
內衛們在兩邊騎兵們的怒目注視之下,戰戰兢兢的通過了這一段讓人驚心動魄的道路。
一過這一段路,內衛們不由自主地快馬加鞭,迅速遠離這一危險的區域。而在他們身後,傳來了江上燕狼一般的嗥叫,聽到這聲聲嗥叫之聲,楊青的身上不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內衛的隊伍早已經走得無影無蹤,江上燕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哪裡。一名騎兵軍官翻身下馬,走到了江上燕的身邊。
“將軍,現在我們怎麼辦?”
江上燕長嘆一口氣,將那半截衣袍塞進了懷裡,落寞地道:“你們先回軍營吧,我想一個人轉一轉。”
“將軍是想要離開了嗎?”軍官大驚失色。
“屁話,大帥讓我替他守護大楚百姓呢!”江上燕道:“我只是心裡不好受,想去轉一轉,散散心,你們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