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慕容晗緗獨行明絮廊,只見她粉白黛綠,顏未及“燦如春華,皎如秋月”,倒也瑰姿豔逸。她內束桃花香霞影紗,腰束蔥綠撒花軟煙羅裙,外披翠水薄煙紗,雙飛彩蝶,細巧點綴。墨玉青絲,簡單綰飛仙髻,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隨意點綴發間,稍顯柔亮潤澤。她靈眸轉動,華彩流溢,清淡淺笑,獨在明絮廊,閒行靜心,這是通往啓祥宮一處瑰麗長廊,刻工精美,華麗奢耀,盡顯皇家威儀。
百里堇華今日喜逢暖陽撒地,添了絲秋季少有的舒坦,前兩日給雲兒的病情折騰得宿不安眠,待現在終於稍許好了些,便覺霓裳憋悶,攬了件絳紫珞花錦簇裙,耳佩明月珠,正色於鏡中,只那雙眸,有些疲倦與落寞,讓宮女小蟬從制香間中取那鏤花匣帶上,往永和宮行去,素聞慕容貴人好脾性,一直未見,再者也想看看她那雙兒女,耳聞十分可愛伶俐,或許雲兒今後也會這樣的。
百里堇華緩步前行,至了麗正殿,門外的宮人說貴人在明絮廊,便又讓人領了路朝那兒走去,希望能夠看到那雙兒女也在呢,不一會兒,到了那,她嬌顏掛上明媚笑容,朝那溫婉女子行禮道:“華美人,見過慕容貴人。”
慕容晗緗忽聞泠音,尋聲望去,淺笑依然,纖指輕牽,暖語:“妹妹,無須多禮。姐妹一場,不必拘束。”她心想,後宮歷經若干年的風雲變幻,一切皆非定數,或敵,或友,朝令夕改,莫道人不如故,身不由己。
“這禮數還是要的,”百里堇華蓮步邁前,四下環顧,道:“貴人一個人在這兒嗎?怎的沒瞧見四皇子與五帝姬?,”她忽覺略爲可惜,同入座,又覺得這慕容貴人還真如所言,溫婉大氣。
慕容晗緗細細打量,眼前人猶如天生尤物,芳菲嫵媚,想必將來也難免持寵而驕,成吾眼中釘,宮中本是是非之地,當初既有意跨入,而今唯有一路直行,排除異已,同時亦須適時擴展人脈,至於虐人,若不能直接置其於死地,留着便是禍害,又何必多此一舉,反倒惹來罵名?不如先緩緩。
慕容晗緗回眸一笑,更顯隨和,叫人不知,本性非善,僅是慣於隱藏,輕聲說:“本想去探望妹妹,今兒個真巧,不如一同閒聊。灝兒與萱兒調皮得很,難得偶爾獨自清閒,也是一種享受。”
百里堇華暗下猜測,眼前之人莊麗溫婉,又有一雙健全可愛的兒女,賽過那貞妃,可是帝王喜歡與否,還真是別人左右不了的,至今日才明白這理,只是那貞妃的寵愛能夠多久?不,她那皇八子一日在世,她就不可能隕落。
“早聞貴人的孩子頑皮可愛,歡喜得緊,只可惜今日不能見到,唉,”百里堇華伸纖指稍稍掠發,而上頭的明珠輕顫,心想,若是雲兒能夠調皮些該多好,思此,又接着說下去,“熱鬧些也好,我想熱鬧還熱鬧不起來呢……”
慕容晗緗心中自然曉得,眼下這後宮持驕而寵,爲數不多,懷子而傲,倒是不少,七皇子誕生,必是其後盾,這往後皆是母憑子貴。
“呵呵,那是妹妹未知這其中之亂,一雙子女繞着轉,難免讓人暈眩,”慕容晗緗忽想起,其身側未帶幼子,倒有些怪異,故尋問之,“對了,還未見過七皇子,想必是這會兒睡了吧?妹妹才得這閒空出來。”
百里堇華淺嘗了一口香茶,脣角掛笑地應道:“雲兒尚在歇息,向來身子骨孱弱,所以也就沒將他帶來,”頓而放下茶盞,泠泠蓋上,繼而續言,“好在雲兒天生聰穎,省了不少心。”
慕容晗緗聞其言“弱”,突覺驚訝,暗想,弱不經風?皇家子弟,哪個不是身強馬壯的?雖不曾視其爲敵,但聽這言詞,心中卻未有一絲同情,口是心非,佯裝關心一句:“七皇子身子虛,妹妹可得多費心哪!爲人母,其心多憂,子爲重,己次之。”
百里堇華也不知這話是真的關懷,還是逢場做戲,順口回道:“是啊,這什麼事兒都要小心着,近幾日除了身子骨弱之外,雲兒倒是挺好學,也算是彌補了我這的不安吧……”她言及雲兒的聰穎,心裡涌上稱讚之色,雲兒的聰穎似乎超過了一般這個年紀應有的,淺笑後又接着說,“子爲重……的確,自己百般不好,可給孩子的,總要是最好的,貴人說可是?”
慕容晗緗聞聲";貴人";,倒也提醒了自己,畢竟身處深宮,是非本多,嫣然笑道:“妹妹,莫非有些排外?直稱‘貴人’,這一時可真叫姐姐頓覺心寒哪。”
慕容晗緗心想,今日無心虐誰,倒不如順藤摸瓜,權當閒聊,免得傷神,思此,又說了一句:“雖說這宮裡的禮儀規矩,不可避免,但今僅彼此,是否可略去?同爲人母,親如姐妹,不分彼此,不也挺好麼?”
百里堇華聽這閒聊時的一來一往,倒也還算話得舒服,沒見着那雙孩子,倒也不乏這趟了,順她的意回道:“那妹妹就免了那些個俗禮了。姐姐之前不常露面,只在壽宴上見到姐姐,不知姐姐在忙些什麼?”
慕容晗緗笑談間,眸光流彩,皎潔如月,好久未曾如此,或許偶爾不當面虐人心,予己而言,純屬適當放鬆,收回思緒,淺笑而答:“不過是陪陪灝兒和萱兒,唯恐他們貪玩,弄點摩擦,若是惹事可就麻煩了。故少在外走動,許多新的姐妹多有不識,恰如井之物。”
百里堇華微頷首明意,尚見已至用膳時,關心道:“姐姐確實辛苦了些,往後妹妹還得來姐姐這兒瞅瞅那對可人呢,今日時辰也差不多了,怕雲兒醒了找不到我,妹妹就先告辭了。”
百里堇華趕着時間回去照料殿中幼小的七皇子,讓小蟬將那裝着三支玉林棠花香的匣子遞給那身邊的慕容晗緗,便施了禮離去,而她心中卻盤算着,默語:只要雲兒撐過三年,我定讓這後宮變天。
次日,宇文珞晨起後,收到了宇文世家三少託人送來的茶葉,驚喜萬分,行至永和宮竹語堂,喚伊雪去請慕容貴人,隨後她將陳年普洱煮好,芳香四溢,靜候,心中期盼着慕容姐姐早點來。
慕容晗緗見晨曦初照,暗贊這天氣倒是不錯,依約移步竹語堂,難得閒情逸致,竹香沁人,聞茶香瀰漫,隨風襲來,頓覺舒心,含笑喚聲:“宇文妹妹!”而心下卻想着,或該稱爲憐貴人更爲恰當。
宇文珞心裡想着,上一次見到慕容如曦,還道是要多和慕容姐姐走動,只是那時候她的灝兒、萱兒還小,自己也不好常去,道是如今,灝兒萱兒也都大了。
“慕容姐姐,前些日子去了你那尋你,倒是萱兒說你出去了,”起身拉着慕容姐姐往裡走,邊走邊道,“三哥託人弄了些普洱給我,今天請姐姐喝茶。”
慕容晗緗淺思,若非世家聯姻,有這層牽連,似問,隔着宮牆,幾分真假?未入宮前,親如姐妹,但入宮後,這份情誼於吾心中,曾多少有些許變化,不過,宮中多個姐妹,亦比多個敵人好吧,人情常在,也非壞事。
慕容晗緗隨她相攜徑直而行,眉宇舒展,畢竟是自幼的交情,少些心眼,感覺還是蠻親的,想起宇文妹妹剛誕一子,也該問候聲,同爲人母,亦明其中艱辛,關心一聲:“宇文妹妹,近來可還順心?也該讓自己適當休憩。”
“歸瀾就是淘了一些,我倒是還算順心,也終於能體會到慕容姐姐當年的辛苦了,”宇文珞說到這,忽地想起,兒時的自己總喜歡跟在如曦的身後黏着慕容晗緗,仰視着那個貌美的女子,而後入宮看着那個凌厲的女子,漸漸覺得陌生。
宇文珞擡手,將壺中清茶倒入茶盞之中,芳香四溢,道出一語,言中有深意:“慕容姐姐,嚐嚐普洱茶……宮外的味道。”
慕容晗緗目不轉睛,觀其熟巧茶藝,忽想起宮外的彼此,那時尚幼……待聞茶香撲鼻,吹散了心中的隔閡,言爲心聲:“宮裡宮外,本是同物,卻因人心情變異。許久,未曾開懷,難辨萬物真假,奈何!珞兒,近來,宮中事多,非本願去冷淡了情份,倒是深宮暗箭難防,豈能真正舒心啊!”
宇文珞頓覺有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那麼這段時間你們的沉寂,是否是爲了躲過那些是非呢?
宇文珞回過神,繼續泡茶,倒茶,一如當年在閨閣中,那甜甜的笑容帶着天真,只是一晃便是多年,甚至入宮都已經四年有餘,同爲一宮,姐妹情深,大抵也漸漸淡了,散了。而今,有了孩子,亦不用高高仰視眼前的女子。
“萱兒大了,懂事了很多。比起當年珞兒初入宮闈的時候,漂亮了不少。伊雪告訴我,如曦……外調了?”宇文珞提起此事,眸間略黯然,心下自是不捨。
慕容晗緗回望眼前,那熟悉的顏容,依舊是那般歡悅,喚醒多少沉睡的記憶,當時的彼此,相處甚歡,卻在入宮後難免顧慮多,反倒對伊疏離了。
爾後慕容晗緗聽她一句話,敲醒沉思的自己,如雷貫耳般突然,驚覺而問:“啊?如曦外調了?唉,往後再聚,便更難了。”
“是,調走了,家宴之後,就走了……”宇文珞蕩了蕩杯中的霧氣,抿了一口茶水,苦澀瀰漫。
慕容晗緗雙眸盡是惋惜,思親之情滿懷,道不盡,輕搖螓首,緩品杯中香茗,嘆息一聲道:“唉!可惜,驚鴻臺,未與如曦聊上幾句啊!”
宇文珞忽地想到另一件令心中不悅之事,輕聲續道,“慕容姐姐,您說,這納蘭子衿一人,將這永和宮血洗了一遍……殷氏成了貞妃,便是你我,也要拜上一拜。當真,不知道是母憑子貴,還是……子憑母貴。”
慕容晗緗忽聞“貞妃”之詞,心中憋氣,將杯猛擲於地,暗罵:這該死的殷氏,將來殺千刀都不足解恨!居然因相貌與已逝皇后相似,倒撿了個便宜,從微卑的民女,一下爬上高位。謹防宮牆有耳,倒也不便說開,告誡自己,先忍,待時機而滅之。
“妹妹,此事,咱心照不宣。若將來有何對策,還須妹妹同心協力才行。”
“慕容姐姐所言,珞兒知道,”宇文珞心中也有怨言,隔牆有耳,又有誰知道,這個永和宮又有多少人在關注着呢。論出身,這個後宮沒有人比我和她再高貴。我們是出身世家的嫡系女兒,受盡寵愛,我們都有一子,卻被一個民間身份不明的女子捷足先登。是悲涼還是悲哀,或許都有,但畢竟我的氣沒有她的怨那麼強烈。只是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和我的歸瀾說,你的母妃生了你,晉升了貴人,貞妃生了八皇子,卻晉升了貞妃。
宇文珞勉強壓下心中的怨恨之火 ,斂了思緒,勸聲:“路,是一點點走的,一下子走得太高,或許不是什麼好事。慕容姐姐,你也莫氣,高處不勝寒,古人的話未必沒有理。”
“高外不勝寒?或許吧!只是她的來歷可疑!”慕容晗緗難解心中疑慮,娥眉微皺,未再過多言語,望着地上摔後的碎片,暗諷千語,恨之入骨,總有一天,吾定讓殷氏死無葬身之地。
“今日請姐姐來,莫要因爲她,擾了雅興,”宇文珞觀茶水已涼,一如曾經的感情,日久漸淡,只是不知道,怨恨是不是卻會隨着時間增長。
伊雪在一旁吹笛助興,直至傍晚,兩人方纔歸去,談着過往曾經,論着山高水遠,終究不過一捻沉香,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