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媚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沒有多大關係的事情。
但是白俊逸卻好像從蘇媚的語氣裡,從她的描述中看到了一個正值芳華的少女,懷揣着自己的夢想,在明媚的陽光下笑得肆無忌憚的樣子。
“爲了支教的事情,她和自己的家裡鬧翻了,和男朋友吵架分了手。當我看着揹着書包站在我面前的她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已經做好了決定,別人是改不回來了。”
“那麼你呢?你爲什麼也會來這裡?”白俊逸問。
“那個時候我和唐凝還不認識,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一定想不到吧,我以前可是正宗的師範大學畢業的。”蘇媚似乎料想到了白俊逸聽見自己這句話之後臉上肯定會出現驚訝的表情,輕笑着說。
蘇媚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而後她低落地說:“她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了,幾乎沒有爲自己考慮過,但是偏偏又不會讓人覺得很做作很麻煩,她的那種善良,是真正的能打動其他人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很容易合羣的人,所以那段時間我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但是惟獨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跟我做朋友,於是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因爲這樣,我跟她來到了這裡。”
“來到這裡之後,和你現在看到的一樣,這裡真的很窮很窮,以前聽說過一些真正貧窮的地方會一件衣服一條褲子都一家人一起穿,我覺得這是天方夜譚,但是來到這裡,我知道這些是真的,絕對不誇張……事實上你看到的已經算是改善過的,之前的這裡,窮的讓人難以置信,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
“坦誠地說,我其實並不願意留在這裡,但是她卻一點都不在乎,反而她告訴我,這裡的孩子眼睛多麼的明亮和純淨,和外面看到的孩子一點都不一樣。於是就這樣,我跟她都留下來做了支教老師,說起來,什麼支教啊,其實就是我們自己跑過來的,連當地的教育部門都不知道我們這一回事,更別說工資什麼的了,我們兩個女孩子一起打掃出了教室,清理出了操場,還買來了一面國旗,每天都要升旗,買來了課本,家家戶戶地去勸他們讓自己的孩子來讀書,一開始真的很辛苦,也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孩子來這裡浪費時間。”
“但是時間久了,她的善良和純真真的打動了很多人,越來越多的人家願意把孩子送到這裡來,但是大人們都忙着務農或者做一些其他的什麼,比如上山打獵,孩子們不在家的話就沒有飯吃,於是我們就整理出了宿舍,還有每天都要照顧這些孩子的飲食起居,你很難想象,我們兩個女孩子每個月都要到外面去買米,然後扛着那些米翻大山回到這裡。”
“一開始,這些事情都是我們自己完成的,但是漸漸的,一些孩子開始幫助我們……他們做的飯菜比我們做的都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做飯對於他們來說是很簡單的事情,他們每天會自覺地值日,一起做飯,洗衣服,他們的自理能力強的讓我們驚訝。後來漸漸的,他們的家長幫我們一起扛米,但是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每個月都到附近的鎮裡去買練習本和課本,書本很厚也很重,一趟趟的來回運,她的身體也是那個時候落下的病根。”
“我現在還記得一次,那是一個冬天,雪下的很大很大,她在回來的路上摔倒了,身體已經很虛弱的她其實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她就這麼蹣跚着在大山裡掙扎了兩天,一直到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其實她已經命懸一線。那一次她住院了,那是她離開孩子們時間最長的一次,我也見到了她的父母和已經分手的男朋友,全世界都在讓她回去自己的家裡,其實條件還算是殷實未必能大富大貴但是肯定能讓她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的地方去,但是她還是拒絕了,她爸爸氣的要和她斷絕父女關係,她哭着求她爸爸讓她回來,那一次她們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她的父母。”
“她去世是因爲一次意外,年久失修的教室其實已經搖搖欲墜,但是那一次的颱風來的實在太猛烈,房子倒了,而那個時候情況很緊急,當我們疏散完孩子們的時候我們自己已經沒有辦法逃出去了,最後的時刻,她把我推了出來,而她和那倒下的教室一起再也沒有站起來。她走了,出殯的那天全村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來了,送她來到這裡,按照她的遺願,她被安葬在了這裡,再也沒有離開這個村子和孩子們。”
蘇媚說完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白俊逸表情嚴肅,他抱着蘇媚,拍着蘇媚的後背輕聲說:“要是不想再說的話就不要說了。”
蘇媚抓着白俊逸的衣領,哭的撕心裂肺。
蘇媚的哭聲在這寂靜的黑夜裡傳出去很遠很遠,讓人忍不住跟着就心酸了起來,夜風呼號,本應該是很淒涼很陰森的一幕,但是白俊逸看着眼前的墓碑,卻好像見到了一個素未相識但是卻很美的女孩子很正站在不遠處的位置看着蘇媚淺笑着。
這個女孩很美,看不見她的容貌,但是她就是很美,比任何一個女人都美,她站在那裡,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淡淡的朦朧光暈,她就那麼淺笑着,好像是夏日裡探出水面的荷花那被涼風吹來的一陣搖擺,嬌羞而清淺。
什麼是善良?
白俊逸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善良的人,他一度以爲自己離這兩個字很遠很遠,但是此時,他第一次感覺都自己距離善良這麼近。
善良,善良並不是做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也不是非要拯救全人類全世界於世界末日,善良,本身就是一個很小很簡單的詞彙,哪怕只是偶爾的善念,偶爾的一次好事,也總能讓人心中一暖。
這個姓劉的老師,一個還在青春年華的姑娘,她本應該有自己很美好的未來,會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愛自己的丈夫,一個或者一對甚至更多可愛的兒女,她可以在這個世界上和其他的女孩一樣戀愛結婚生活的很好,但是她放棄了,放棄了本就應該屬於她的一切,什麼都沒有地來到這裡,然後什麼都沒有帶走地離開,但是她又換了一種方式永遠地留在了這裡。
白俊逸忽然明白了爲什麼這個村子的人這麼尊敬蘇媚,明白了爲什麼蘇媚每年的大年三十都要來這裡。
是看她,也是看孩子們,更是紀念這一份感情。
這種純粹的善良,真的能夠打動任何一個人,但凡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良知沒有泯滅在人性。
白俊逸能夠感覺到蘇媚的悲傷和難過,懷裡的身體不斷地顫抖着,嗚咽的哭聲聽起來有些狼狽,但是更多的是心酸,領口的衣服被死死地抓着,揪得生疼,但是白俊逸卻一動不動,夜風很冷,山坳裡的風更大,在這墳地,更是森寒入骨。
白俊逸只能努力地抱着蘇媚,讓這具不斷地顫抖的身體在自己懷裡安穩下來,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蘇媚。
而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那山包上的張建國那邊,忽然傳來了一陣歌聲。
“你問我,從哪裡來喲?”
“我說,我從山裡來喲!”
“大山裡喲,有十萬的大山喲!”
“你問我,到哪裡去喲!”
“我說,我到山裡去喲!”
“大山裡喲,有我的家人!”
漢子粗獷的聲音算不上悅耳,但是在這山裡,迎着凌冽的山風卻有一種蒼茫的氣勢,這聲嘶力竭到近乎嘶啞的歌聲,就好像是陝北黃土高坡上的信天游,就好像是這大山裡破土而出的竹子,帶着一種讓人心顫的渾厚力道,張揚出一種生命的力量感。
張建國的背影,在山包上幾乎和山包融爲一體,他的身影很寬厚,很夯實,他擡着頭,對着天空的明月,一聲聲地唱着這首不知名的歌謠,他的聲音在夜空中擴散出去,迴盪在這山坳中,帶着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有一種無法言語的美感,這是一種靈魂上的震動。
在這歌聲中,在這漆黑的夜空,在這全國上下閤家團圓的夜晚,白俊逸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緩緩地從黑暗中走來,她笑着,輕笑着,身上帶着朦朧的光暈,她升上了空中,然後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一直到努力地擡起頭仰着脖子使勁地去看都看不清楚了,然後徹底地消失在了夜空,在月亮的旁邊,似乎有一張容顏,緩緩地浮現出來,她注視着這個小村子,注視着懷裡的蘇媚,依然在笑,笑的很簡單,很純粹,很乾淨,也很善良,最後,一切消失在歌聲中,寂靜歸於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