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璃是第一次見程諾。
她以前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在來護國寺之前,她也曾猜想過這個全權掌控長公主所有產業的程諾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依着她的推測,他既然曾經是外祖父的謀士,那麼年齡即便沒有七十八十歲,也應該五十六十多,總之應該是個老夫子。
可眼前這人年齡分明不過二十七八歲,材拔,眉目清俊,衣着更是精緻考究,分明是一個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哪裡有半點老謀深算的謀士樣子?
莫少璃回頭去看秦嬤嬤。
嬤嬤確定他不是冒充?
秦嬤嬤看出她的疑惑,上前一步道:“姑娘,他就是老奴所說的程先生。”
還真的是?
莫少璃回過頭又看程諾。
程諾卻在看着她發愣,眼中閃過說不清道不明的緒,彷彿是驚喜若狂,又像是黯然神傷。
秦嬤嬤見他只顧盯着自家姑娘出神,也不過來見過,忙上前說道:“程先生,這是小小姐,莫家七姑娘。”
程諾方回過神來,迅速掩過眸中的神色,臉上露出溫然的笑容,對莫少璃拱手道:“在下程諾,見過莫七姑娘!”
莫少璃卻已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卻不動聲色的微笑回禮:“程先生。”
“莫七姑娘裡面請。”程諾引着莫少璃到亭閣內入座。
莫少璃坐下後才發現,原來這亭閣竟是一座普通的六角亭,卻在亭子四周加圍了一層細竹篾編成的細簾。也不知那竹簾是怎樣編就,這樣的冷風天氣,在亭中竟感覺不到一絲風進來,光卻又能透過簾子照進來。
她心裡暗暗點頭。
這人雖然看起來年輕,倒也頗有些心思。
這亭子周圍空曠,既無山石,又無花木,在亭中看外面一清二楚,亭外看裡面卻一無所知。在這裡見面議事,是既能避免被人偷窺,又可避免被人偷聽。
亭子中除了程諾並無別人,角落裡的紅泥小爐上的銅壺裡的水在噗噗的冒着氣,爐邊矮几上茶葉已備得妥當。
秦嬤嬤從火上拎起銅壺衝了茶,給二人端上,退在了門邊。
莫少璃看着在這裡進退自如的秦嬤嬤,忽然想道,不知道當初孃親在世時,是不是也是在這個亭子裡,用這種方式和程諾見面進行賬目銀錢的交接?
她記得年幼時曾經跟着孃親來過護國寺幾回,只是那時她只顧得自己在寺廟裡東奔西跑地撒歡兒,並不記得孃親都做了什麼。只記得孃親每次來都會帶着秦嬤嬤去聽半個時辰的經,也許孃親就是用那半個時辰的時間在這裡和程諾見面的?
孃親也是不易!
又不能丟了產業不管,又不敢讓爹爹知道,辛辛苦苦的一個人支撐,也虧得程諾這樣的人幫她罷!
莫少璃思緒飄散,不免走起神來,端起茶默默的喝着。
對面的程諾端起茶,低頭緩緩喝着,心裡卻是另一番驚濤駭浪。
莫府的七姑娘,小姐的女兒,和當初的小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程諾從記事起就和師傅住在崑崙山上,師傅從未對他說起過他的父母,他也從來不問。十二歲那年師傅去世,他遵師傅遺願,下山投奔當時在草原抵抗外族侵犯的護國將軍。
護國將軍聽他報了師傅的名號後,便留他在邊。回京述職時,帶他回京城。
程諾一直記得他跟着將軍回府的那天,等在垂花門外將軍府小姐武昭看到他們後,像只蝴蝶般的飛過來,驚豔了他的世界。那年她十歲,穿着一蔥綠色衣裙,明眸皓齒,膚如凝脂,笑起來像天最明媚的陽光。
在將軍府的子裡,雖然他年齡尚小,卻也漸漸顯露出精於算術,善於庶務的能力。所以護國將軍再次跟隨先皇北伐時,便留他在京管理府中事務,並照看武昭母女。
護國將軍離京不久,噩耗傳回將軍府,護國將軍在戰場上爲救先皇而死。本來就在病中的將軍夫人聞訊昏死過去,沒多久便追隨將軍而去,將軍府小姐武昭被太后收爲義女,改名宋昭,賜封惠安長公主,被太后接到宮中教養。
臨進宮前,小姐幾乎散盡家財,遣送將軍府的人。
程諾卻選擇了留下。
他忘不了小姐站在將軍和將軍夫人墓前時眼中的憂傷,是那樣的孤單絕望。他不忍,也不願離開她。
那時程諾卻沒想到,自從武昭進宮,他便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只從宮裡零星傳出來的消息得知,她在宮裡過得很好。
他便也放心了,安心在將軍府替她守着家。
一年一年過去,他們都長大了。
那,他正在後園湖邊撒着魚食喂着她留下的魚,想起曾經她微微翹着嘴角對他說:“你不能給魚兒吃太多,它們會被撐死的。”
他神色不自知地變得溫柔。
不知道長大了的她,如今變成了什麼模樣?
小廝沙塵慌慌張張跑來道:“先生,長公主……長公主被太后賜婚給莫府四老爺……”
沙塵跟在他邊久,早已知道他的心思。
程諾神色瞬間凝住。
魚食從他手中散落開來,飄飄落在湖面,引得湖中魚兒爭搶。
她出嫁那天,他一路追着花轎到莫府門外,隱在看鬧的人羣中,眼睜睜的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莫府大門內。
那夜,他獨自在將軍府後園湖邊飲酒到天亮。
原本他以爲此生再無緣相見,卻不想她婚後的某一天,竟忽然回了將軍府,還找到了他,親口問他願不願意幫她掌管所有的家業。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也不想拒絕。
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她邊。
雖然駙馬是她自己所選,可是他總覺得成親後的她過得並不快樂。
後來的八年,每年他都能見她一面,可以和她相處半個時辰,說很多話。
雖然絲毫不關風月,他卻已心滿意足。
那天,他在瓷器鋪裡驗收新送來的一批青花瓷,聽到旁邊夥計低聲竊語。
“聽說了麼?莫家四太太……就是原惠安長公主,在螺髻山落崖亡了!”
“不會吧?莫四太太不是快要生產了麼?怎麼會去螺髻山?”
“聽說是……”
這家瓷器鋪雖是武昭的鋪子,但因爲她從不曾在鋪子裡露過面,所以夥計們只知程諾是掌櫃總管,卻不知長公主就是東家,纔敢這般堂皇議論。
因爲顧忌着掌櫃在,他們的聲音極小,可是那極小的聲音落在程諾耳中,卻不啻五雷轟頂。
“咔”的一聲,他手中的青花瓷細頸瓶滑落在地,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音。
再後來,縱然他一萬個不願相信,可是她卻真的不在了。
那些子,程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終酒入愁腸,醉生夢死,遊在回憶裡。
足足用了一年,他才又重新活過來。
她所有產業還在他手中,他怎麼能不管不顧的任由自己消沉,至少他要把她的東西交付給她想交付的人,纔算不負她所託。
想及此,程諾漸漸振作起來。
可是他只知道她留下一個女兒,他卻從來沒有見過,他不知道她想要把家業交給誰。
從去年秋天開始,程諾便一直在等秦嬤嬤,卻始終沒有等到。他曾讓人去莫府打探消息,得知秦嬤嬤被莫大太太趕出田莊後,又被莫四老爺接了回去,送到一所宅子中養病。
程諾那時雖然知道秦嬤嬤的住所,卻也不敢貿然去見她。
他只能等待。
爲此他在莫府近旁買了新宅子。
終於,他等到秦嬤嬤來找他,告訴他說小姐把家產留給了小小姐,也就是莫府的七姑娘。
而現在,她唯一的女兒坐在他眼前。
她長得和她的娘很像。
一般的明眸皓齒,膚如凝脂,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恍惚間他彷彿又回到了初進將軍府那天。
那時,武昭也是這般大,這般美麗,精緻如畫。
“程先生?”莫少璃清柔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把他從回憶中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