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裡醒來，夢裡，小乖的媚眼拋得真正漂亮，讓我血脈賁張，然而，因爲我多瞧了兩眼，小乖突然抓着鞭子劈頭蓋臉打來，嘴裡冒出從未有過的惡毒話語。
我不生氣，我要告訴小乖快跑！
我奮力掙扎，想發出一點聲音，只覺得渾身都被烙鐵燙過，沒有一處不熱，沒有一處不疼，剛發出微弱的一聲**，嘴立刻被一個冰涼的東西堵住。
好熟悉的味道！我猛地睜開眼睛，看到小乖那憔悴的容顏，頓時淚如泉涌，“小乖，快走，那壞人要殺你！”
“她還走得了麼！”壞人的聲音如晴天霹靂，我這才發現小乖右肩中了一劍，血把整件衣裳都染紅了。丹朱也全身是血，被抽走骨頭一般軟軟趴在地上，氣息微弱道：“主子，丹朱從小被您養大，您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只是這小強是個呆子，天真爛漫，而且是丹朱的義兄，丹朱斗膽，求您饒他一命！”
她喘息連連，鳳眼升騰起一層霧氣，癡癡看向那壞人。
“不會忘記？”壞人冷笑連連，“我要你做什麼？要你設計把人弄回來，自己繼續留在揚州採購貨物，結果你違抗命令，一再拖延，甚至幫他們來救人！還有，我的計劃是什麼？是從燕人手裡奪取財富，進而奪回江山，血債血償，你呢，跟雲家莊的人狼狽爲奸，不惜本錢幫他們收集各地客商資料，整肅市場。我辛苦籌劃多年，沒想到竟毀在最信任的人手裡！丹朱，你口口聲聲說不忘恩情，這也算對得起我？”
丹朱臉色灰敗，悽然道：“主子，您可記得，小時候您時常揹我，我總是不知不覺地睡着，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記憶。小強對人好的表示就是揹人，我第一次見到這樣如白紙般天真單純的人，也第一次見到像小乖這樣重情的人。小強不見後，她沒日沒夜地找，整個人幾乎崩潰，我實在看不下去，所以才把她帶到這裡。主子，丹朱知道罪不可恕，但求一死！”
“我養你就是爲了報仇！既然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一心求死，我留你何用！”壞人緊抿着嘴，額頭青筋直跳，似乎在壓抑着滔天怒火。他緩緩擡起還在滴血的劍，劍尖微微顫抖幾下，定在丹朱的眉間。
丹朱緩緩閉上眼睛，明明滑落兩行清淚，嘴角卻高高彎起。
一縷纏綿悱惻的聲音在暗室低迴，如泣如訴，似怨似嘆，針一般刺進心裡，也使壞人的劍尖又開始顫抖，一直顫抖到手，顫抖到睫毛。
暗室的燈火突然劇烈搖晃，壞人長劍如銀蛇，徑直撲向門口。剎那間，空氣中火花四濺，又迅速消散，只聽啪地一聲，一條黑色蟒蛇如入無人之境，舞得煞氣逼人，暗室中頓時如有北風凌厲，割得裸露的皮膚上疼痛難忍。
“滅絕門！”壞人厲喝一聲，劍勢頓緩，黑色蟒蛇窺準機會，趁勢糾纏上去，舞出的黑色花朵圈子由大及小，對銀蛇勢在必得。
壞人連連後退，黑色蟒蛇咄咄逼人，一個清亮的女聲大叫道：“起！”銀蛇果然從壞人處脫手而出，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暗室裡北風似乎更加猛烈，銀蛇脫手後才真正化成兇猛狠毒的獸，以迅不可擋的速度衝破黑蟒製造的屏障，直撲操縱黑蟒之人。
一道白光破空而來，與銀蛇迎頭相遇，叮地一聲，什麼落了下來，而銀蛇也稍稍偏離了原來的路線，將拿黑色長鞭那人的手臂牢牢釘在牆上。
橘皮臉大漢倉皇而入，重重跪在壞人面前，高高抱拳道：“屬下沒有管好滅絕門，請公子責罰！”
我猛一擡頭，發現釘在牆壁上那人赫然就是河邊遇到的溫柔，哇啦啦大叫：“溫柔姑娘，我沒見着你的師兄，沒辦法幫你帶話，你趕快逃跑，自己去跟他說吧，別指望我們啦！”
小乖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問道：“帶什麼話？”
明明你也聽到，多此一問，我不屑地撇撇嘴，爲了表示我不怕壞人，梗着脖子大聲回答：“溫柔說她師兄叫許嘯天，也是一個可憐之人，得了絕症！如果見着他，要我代她問好，說溫柔永遠等着他，要跟他一起死翹翹！”
大漢身體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溫柔，溫柔也不去管手臂的鮮血，柔聲道：“師兄，滅絕門只剩下我們兩個，你的堅持到底有什麼意義？”
原來大漢就是她師兄，完成了重託，我好歹鬆了口氣，聽大漢甕聲甕氣道：“師父從小教導我們，即使滅絕門剩下最後一個，也要剷除魔教餘孽，還武林一個清平世界！”
“可笑！”溫柔淒厲地笑起來，“師兄，你擡起頭看看，所謂的魔教餘孽是什麼人，你背叛國家，投靠外族，難道就是爲了這麼個傻子！”
我氣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小乖不合時宜地**一聲，我只好放棄找她晦氣的念頭，專心爲小乖治傷，小乖輕輕撫摸着我的臉，眸中全是脈脈深情，我心頭怦怦直跳，前塵往事齊齊到了眼前，一股悲涼的情緒油然而生，似要把我吞噬。
溫柔沒說錯，我本來就是傻子，不會武功，不會做生意，只會給所有人添亂，瓶子爲了我差點成了廢人，小乖爲了養我累死累活做生意，還千里迢迢追來，受了這麼重的傷還不忘撫慰我。還有丹朱，她與我本無半點關係，爲了我這個半路認的傻哥哥背叛自己的主子，甚至要放棄生命。
更可憐的是溫柔，她屢次幫助我提醒我，當我被綁架還不顧生死而來，不惜和她喜歡的師兄反目，她何苦爲我做到這個地步，我根本不值得啊！
如果我所謂的好運氣是由這麼多人的犧牲得來，我寧可不要！我不比任何人高貴，憑什麼要他們爲我做這麼多？
如果他們中間哪個爲我丟掉性命，我如何面對以後漫長的人生！
我決心已定，扭頭過去不敢看她，霍地起身，硬着心腸吼道：“你們怎麼這麼無聊，壞人要的是我，你們一個二個來湊什麼熱鬧，都給我回去，我討厭你們！”
衆人的視線齊刷刷移到我身上，有人嘆息，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無動於衷，有人笑得詭異……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忍着疼，板着臉把小乖拎起來扔在丹朱面前，又把溫柔手臂上的劍拔了，用力推到許嘯天身旁，因爲她老叫我傻子，還很小心眼地輕輕踢了她一下，然後雙手叉腰，氣勢洶洶道：“壞人，你放他們走，我不走，要打要罵隨便你，我說半個不字就是小狗！
壞人雙手抱胸看着我的舉動，詭異的笑容越來越盛，“你們確定他是傻子，還是說他總是把別人當傻子玩弄？”
無人迴應，我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大大咧咧撲到牀上橫着，扭來扭去朝壞人做鬼臉，“來啊，有本事你來打我啊，欺負女人算什麼英雄好漢，我鄙視你！”
小乖一步步挪回牀邊，劈頭給我一巴掌，撲到我身上嚶嚶哭泣。
許嘯天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壞人剛一移動，他身形一動，就勢跪在壞人面前，堵住他的腳步，沉聲道：“公子，請放過師妹！屬下已經只有她一個親人了！”
壞人一腳踹去，冷笑連連：“連你也想背叛我嗎？你這個師妹膽子不小，一直想破壞我的好事，傻子一見丹朱就向他示警，有事沒事還提醒他們，真是煞費苦心，可惜傻子不明白她的好意！事到如今，你以爲我還能容得下這種人麼？”
我腦海中閃過一個瘦小的侍女，恍然大悟，更加悔恨難當，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聰明一點，怎麼會讓所有人捲入這場是非！
許嘯天生生受了一下，嘴角流出絲絲鮮紅液體，卻仍然紋絲未動，一字一頓道：“屬下願代師妹受罰，是死是生但憑公子發落！”他頓了頓，深深看我一眼，笑得無比悽愴，“仇恨延續到三四代原本就是可笑的執念，更何況我們根本無冤無仇，從今日起，滅絕門不復存在， 小強，你自己保重！”
“師兄！”溫柔大叫起來，“不要這麼窩囊，我們跟他拼了！”
話音未落，溫柔被一股掌風高高捲起，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飄搖落地，不知何時地上的許嘯天已經不見了，而壞人身後出現一道黑影，似鷹隼般俯衝而下，直撲壞人的天靈蓋。
“丹青，小心！”丹朱尖利的聲音剛起，壞人眉頭一擰，根本不曾回頭，信手向上一拂，許嘯天發出沉悶的慘叫，重重落在溫柔身邊。
溫柔奮力睜開鮮血矇住的雙眼，一點點摸索着移到許嘯天的身邊，慢慢揭開他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蒼白卻清俊的臉，嘴角高高彎起，傾身把脣落在他的脣上。
自始至終，許嘯天的目光似膠着在她臉上，從未稍離。
我第一次知道目光能承載這麼多內容，有悔恨，有感動，有哀傷，更有深深的愛意。兩人未發一言，卻勝過情話綿綿，山盟海誓。
壞人環視一圈，突然淒厲地笑起來，丹朱身體微微顫抖，踉踉蹌蹌奔到他面前跪下，胸膛挺得筆直，仰望着壞人，如同仰望她的天神。
只是，目光中已不見脈脈情意，只有堅硬的絕望和無邊的冰寒。
壞人目光一閃，嘴角微微彎起，“既然都重情，我倒有個好辦法解決！”他把一把匕首扔在丹朱面前，“你去把他們殺了，我既往不咎！”
丹朱輕輕嘆息，轉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猛地抓起匕首，捅向自己胸膛。
哐當！匕首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丹朱定定看着那壞人，聲音悽楚而溫柔，“丹青，你可會痛惜我？你讓我承歡於別人身下，你就真的無動於衷？你難道真的忘了，我們也曾經很快樂？”
壞人臉色陰晴不定，在丹朱專注的視線裡緩緩轉頭，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我解決了他們幾個再跟你算帳！”
壞人命人把她拖了出去，施施然把匕首撿起來，在寒光迫人的刃上細細摩挲，聲音裡突然有絲笑意，“我有個絕妙的主意，我現在只殺你們兩對當中一人，剩下那個立刻放走，你們商量一下，看誰想出頭受死！”
溫柔和許嘯天置若罔聞，緊緊相擁，彷彿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離。
小乖有辦法活命了！我心頭一動，剛想開口，小乖掐住我的脖子，一口咬在我脣上，離開時，順手點在我肋下，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心急如焚，呆呆盯着她，連滿嘴的血腥都已忘記。
小乖默默回頭，一步步走得無比艱難，卻無比堅定，到壞人面前時，她嘴角牽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你說話要算數！”
壞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臉上如有烏雲聚集，冷冷道：“你確定？”
小乖笑容更盛，悽美得猶如最後一朵桃花，聲音低沉得似在自言自語，“我死了，他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很快就會忘記我，會漸漸依戀另外一個對他好的人。而他死了，我難以想象，我會怎樣想念他，怎樣痛不欲生，或許時間會沖淡一切，但我這一生的幸福，已經盡數付與他。與其活着痛苦，不如代替他。”
壞人的目光在我們身上游移，遲遲沒有動手。小乖回頭看着我，笑得像冬日的陽光，“小笨蛋，別光顧着玩，有空到我墳上瞧一眼！”
我眼前漸漸被水光遮蔽，只能模糊地辨認出她秀美的輪廓，我奮力睜着眼睛，只想多看她一眼，再多一眼，永遠記住這一刻，永遠記住她，好在來世與她重逢。
壞人終於高高舉起匕首，飛快地刺向小乖的胸膛。小乖目光一冷，身形變了變，不退反進，迎住那匕首，讓它沒入胸前，趁着壞人驚呆了鬆手，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迅速拔出匕首，手腕一轉，奮力刺向他胸膛。
壞人冷哼一聲，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身形橫飛起來，閃過匕首，一腳踢向她的腰側，小乖高高飛起，正落在我身上。
我慌了手腳，抓起衣裳就去堵她胸口的血洞。她摸索着我鞭痕累累的胸膛，在我臂彎找到平時的位置，看着我的血和她的血流到一起，同樣的顏色，同樣的溫度，匯成涓涓的細流，她嘴角彎了彎，終於暈了過去。
壞人拾起匕首，眉頭幾乎擰成川字，低喝道：“來人！帶傷藥過來！”
門突然被人用力踢開，花花如天神般衝進來，她全身風塵僕僕，最寶貝的頭髮已長得如亂草一般，頭髮上還掛着灰灰白白的東西。她二話不說，提起手中的劍就朝壞人刺去，邊大罵着，“敢劫我小笨蛋，活得不耐煩來找死，我成全你！”
彷彿只輕輕擡了擡手，壞人把匕首一揚，正好架住長劍，花花倒吸一口冷氣，臉色頓變，連忙抽劍回退，腳步卻頓時穩了下來，把劍一抖，織出一片銀色的網，把他團團圍在中間。壞人身形一矮，橫着飛起，斜斜刺向她的腹部，花花大驚失色，慌忙撤劍來救，眼看就來不及了。
外面傳來一聲斷喝，只見黑影一閃，刺向花花那匕首已被人截下，花花連退三步，胸膛起伏不定，神情莫名緊張，啐了一口，把劍一橫，又加入戰團。
丹朱拿着一個藥箱進來，迅速爲小乖包紮好傷口，拍開我的穴道，急得滿臉煞白，“那兩個是何人？”
“暗夜！”我看清剛纔那人，頓時驚喜交加，只見她拿着一把樣子奇特的刀，看似鏽跡斑斑，那壞人卻再不敢用匕首去擋，一味騰挪閃避，在咄咄逼人的刀鋒追逐下腳步漸漸不穩。加上有花花在斜裡不停追着他的幾處大穴刺，更是連那不可思議的身法都施展不開，一時間險象環生，身上已多出好幾道血痕。
“我的天！竟然是羅剎女這個煞星！”丹朱喃喃自語，把牙一咬，掐在我脖子上，大喝道：“給我住手，否則我殺了小強！”
花花率先撤劍，腳下一點，飛到丹朱身邊，把劍指住她咽喉，低喝一聲，“給我放開他！”
“別傷她！”壞人大喝一聲，把匕首扔在地上，暗夜手一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丹朱慘叫一聲，“不要傷他，我們立刻放人！”
丹朱握住花花的劍，把劍緩緩推開，手掌頓時一片殷紅，鮮血珍珠般滴落在地，花花愣住了，慢慢收回劍，卻仍不離她的胸腹。丹朱回眸一笑，花花一愣神，慢慢將劍收回，目光鎖在壞人身上，握劍的手已骨節發白。
丹朱跌跌撞撞走到壞人身邊，聲音悽楚道：“丹青，山莊已經被江湖好手包圍了，小強背景十分複雜，你動了小強就等於動了整個翡翠朝，動了南方武林，我們還是放人吧！”
當四目交會，壞人神情突然溫柔，“丹朱，我讓你去做那些事情，你怨我麼？”
丹朱連連搖頭，“你難道還不瞭解我，我的命是你給的，怎麼可能會怨你！”
壞人哈哈大笑，“沒想到我的計劃一開始就遭到挫敗，丹朱，你不怨我，我卻恨你！我能活到今天，練就一身武功都是爲了報仇，沒想到卻因最信任最喜歡的人功虧一簣。丹朱，我喜歡你，纔會屢次放任你，你恩將仇報，害我至此，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這困獸般淒厲的笑聲讓暗夜臉色一變，立刻收刀，那壞人竟飛快地朝刀尖撞上來，丹朱慘叫一聲，立刻撲了上去，用身體撞開刀，暗夜撤刀不及，丹朱的腰上頓時出現一道血口。
壞人眼中一片赤紅，口中發出奇怪的嗚咽，手忙腳亂地去堵那血口，暗夜連忙把藥箱搬過去，把所有的藥都倒了出來，壞人迅速找出兩瓶，盡數倒在傷口上，等血止住後，撕下白色中衣，一圈圈爲她包紮好。
不知什麼時候，丹朱沒有受傷的手被壞人緊緊握在手心，蒼白的臉上悄悄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