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春節過後的第七天,賈誠信收到了來自省城的一封掛號信。賈達理打開一開,哇!是兒子的錄取通知書。但被哪所學校錄取,賈達理一直避而不談。

我們已經知道,賈達理是有點與衆不同,但誰也沒有想到,連兒子考上學校這麼光彩體面的事,也玩神秘。有人猜測,賈誠信一定是考上不怎麼體面的學校,說不出口。但有人就馬上反對,說考上再不好的學校也比考不上強,全村只有一人,全公社纔有五人,已經是出類拔萃,名列前茅,沒有理由隱藏學校的名稱。又有人猜測,賈達理不說賈誠信考上了什麼學校,肯定是衝着卜杏斜來的。但又有人說,卜杏斜不是死了嗎?還有隱瞞的必要?總之,衆人是一頭霧水,不知道賈達理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不僅如此,就連賈誠信去省城上學的那天早上,董也牛組織小學校的學生敲鑼打鼓等在村口,還買了一丈二的紅綢子,準備給賈誠信戴個大紅花。對金泊村來說,這的確是一件大事喜事。可學生們敲鑼打鼓等了好長時間,就是不見賈家人的面。董也牛納悶,說好了在村口匯合,怎麼還不來呢?

半上午,董也牛實在等不及了,去賈家一看,柳岸柳正收拾飯攤子,炕上放着一碗豆腐。董也牛看着柳岸柳嘻嘻一笑,竟然忘記了自己是來幹啥的。一隻手拿起筷子夾一塊豆腐放在嘴裡,另一隻手摸着柳岸柳的一隻手,邊吃邊說:“好豆腐,好豆腐。”

柳岸柳斜睨他一眼,使勁一甩手,像受了驚嚇的小雞似的快步走到院裡。董也牛看在眼裡,那塊豆腐卡在喉嚨裡,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看着柳岸柳的背影,噎得難受。變了,柳岸柳變了。董也牛有種感覺,柳岸柳真的變了。變得不像以前,用那種含情脈脈的眼光給他送來漣漣秋波;變得不像以前,見了他總是有意識地蹭他,想方設法和他產生些肢體接觸。他本來想調頭就走,誰離不開誰呢?但他又想,自己來是幹什麼的?一干人還在村口等着呢?追到院裡一問,才知道賈達理早已騎着自行車從一條小道上,把賈誠信送到縣城的火車站了。

也不知那位好事者看到了董也牛吃豆腐的情景,董也牛還沒回到村口,故事就已在衆人口中竊竊傳開。爲此,董也牛落了個“溜溝子溜到胯骨上”的笑柄。這是方言,需要解釋一下,所謂溝子,即指女人那最隱秘的部位。

火車站,賈達理看着火車吐着青煙,像一個不堪重負的壯漢發着怒吼使勁啓跑的情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是鯉魚躍龍門,從農村躍到城市,成了公家的人。然後像小孩子一樣一蹦一蹦地蹦出火車站。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以爲又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那時候,火車站常常聚集着一些蓬頭垢面、精神錯亂、無家可歸的人。

賈達理回到村裡,已近中午。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村裡的大街小巷,昂着頭,挺着胸,甩着臂,嘴裡喊着“一二一”,偶然間還高喊一聲:“一、二、三、四”,遇見的人、聽到的人,都好奇地駐足觀看。大家有一個共同地感受,就是賈達理的兒子賈誠信考上了學校,賈達理高興過頭興奮過度,神經錯亂。正好,蘭鐮刀路過此處,看到賈達理那旁若無人,樣子怪怪的情形,一路小跑到賈達理家,大驚小怪地喊叫:“岸柳,快,你家達理出事了。”

“出啥事了?”可以想見,當時柳岸柳有多麼着急。

“神經了。”

“誰?”

“你家的。”

“咋了?”

“昂着頭,挺着胸,甩着臂,嘴裡喊着‘一二一’……”

柳岸柳聽罷,“撲哧”一聲笑了,拍打着蘭鐮刀的手說:“不是神經。”

“那是咋了?”

“那是……那是,反正是……正經。”

自從賈誠信考上學校,柳岸柳對賈達理的看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以前是怎麼看他都不順眼,他做什麼都不合她的心意。尤其是“賈氏觀點”公佈於衆之後,柳岸柳更是與他說不到一起,爭爭吵吵是家常便飯。

對了。大家一定對“賈氏觀點”感興趣。其實,前邊給大家提到過,就是賈達理說的“資本家的命能革,地主的命能革,就是文化的命不能革,尤其是不能大革。”說這話,是有時代背景和環境空間的。

現在,我們回憶一下。六七十年代交接的一天晚上,北風怒吼,雪花飄飄,大隊組織社員談對當前形勢的心得體會,前邊的人都說“好。”輪到賈達理髮言時,賈達理脫下身上那件黑棉襖,用袖子把臉一擋,說:“資本家的命能革,地主的命能革,就是文化的命不能革,尤其是不能大革。”

此語一出,大家鴉雀無聲。

董也牛也懵了。心想上邊有人提出“要革文化的命。”他卻說不能革。這分明是與之背道而馳,自己如果不制止,不批判,自己就是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是反革命。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站起來果斷而憤怒地說:“賈達理是放屁,是睜眼說瞎話,是唱對臺戲。”說完又說,“必須作出書面檢查,認真反省。”

賈達理進行反駁,“中國文化源遠流長,那是中國人的財富,那是中國人的血脈,革文化的命,就是忘祖棄本,就是丟魂失魄,就是……反正是違反歷史、違反人類、斬斷血脈的。頂多,也應該是去其糟粕,傳其精華。”

柳岸柳當時也在場,氣憤地站起,走到賈達理身邊,照着他的臉上,“咣。咣。”就是兩個耳光,“你這個死腦筋,你胡說些什麼呀?你要像董也牛學習,站得高,看得遠,行得端,走得正,堅決擁護上級的決定。”說着,氣呼呼地坐下又站起,眼淚撲啦啦地往下掉,繼續說:“我家的死腦筋,不會說話,大家夥兒擔待着點,我給大家作檢討。”說完,鞠了個躬,又轉向董也牛,“我家有我呢,他說的話不算。有事,找我,我擔着。千錯萬錯,我的錯。”

“你說的不對。”猛然間,賈達理站起,指着柳岸柳喊。

“你才說的不對。”柳岸柳爭鋒相對,嗓門比他還高。

“你說的不對。”

“你才說的不對。”

……

兩個人吼着吼着,撕扯起來,吼叫聲此起披伏,衆人拉都拉不開。董也牛實在看不下去了,抓起桌子上的一個碗,使勁摔下去,隨着“叭”地一聲,喊道:“夠了。”衆人愕然,賈達理和柳岸柳才鴉雀無聲。

此後,就有了關於董也牛和柳岸柳的風言風語。那時候,社員們下地是“一出勤兩送飯,白天晚上連軸轉。”賈達理雖然成天挨批受鬥,但幹上了刷標語的美差。董也牛的解釋是這叫軟硬兼施,讓他在紅色氛圍中醒悟自己。柳岸柳呢,也不用下地,負責給大夥兒做早晚飯。

有好事者說,一天晚上,董也牛趁柳岸柳在家做飯的時候,兩個人做了被子裡做的事。還有人說,兩個人早就眉來眼去,關係曖昧了。真假不知,傳言在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賈氏觀點”發佈之後,賈達理在柳岸柳眼裡,橫豎不順眼。倆人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摔盆子摔碗是常有的事。卜難鬥和賈達理常常互相揭短。有一天,卜難鬥給了賈來秀一把葵花籽,問:“你們家晚上怎麼睡覺?”

賈來秀還是個孩子,實話實說:“我媽在鍋頭上,我爸在後炕。中間夾着我們仨兒。”

卜難鬥以此便得出一個結論,倆人感情出問題了,而且出大問題了。有人借題發揮,說董也牛和柳岸柳關係真的不一般,早就越過雷池了。這是文明語言,當地人叫“打夥計。”柳岸柳後來給過大家一個解釋,說他倆怎麼也沒有怎麼,就是拉拉手而已。但大夥都不相信。蘭鐮刀和柳岸柳關係那時最鐵,曾悄悄地問過柳岸柳,手都拉了,就沒有再進一步做其他的事?柳岸柳羞澀地笑着回答,“看你說得些啥?”

話又說回來。蘭鐮刀見柳岸柳不相信自己,就一把拉了柳岸柳,跑着去找賈達理。街上也有很多人在跑,都是去看賈達理。那時候,文藝娛樂活動匱乏,街上有個狗打架,也能圍成一圈人。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寒冬散去,萬物萌生。天空中,鳥兒飛來飛去,舒展着自己的翅膀。在中街和東街交匯處,賈達理一邊昂着頭,挺着胸,甩着臂走着,一邊嘴裡大聲說一遍:“時也。運也。命也。”接着說一遍:“天晴了,地開了,時代不同了。”

賈達理路過卜難鬥身邊時,卜難鬥呵呵一笑:“高興過頭了,患了‘范進中舉’後遺症。”

“你纔有後遺症呢?”柳岸柳正好到此,深深剜了一眼卜難鬥,跟在賈達理身後,也昂着頭,挺着胸,甩着臂,跟着賈達理“一二一”的喊聲,大步走。

倆人一直走到村中心的老戲臺。這戲臺,呈長方形,有一百多平方米,周圍用石頭切成,中間墊着黃土。後改成人民舞臺,除了唱樣板戲,還批鬥過地富反壞右。現在已經閒置,顯得破舊。露天的地方,長了些雜草,無人清理。賈達理就因爲說了“文化的命不能革”,也在此被批鬥過,他頭上戴得是“壞分子”的帽子。

賈達理站在臺上,又挺了挺胸。這和他以前站在這裡,是一個鮮明的對照。以前是低頭,低頭還不說,還要在他脖子上吊一塊石頭。有時候,還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永世不得翻身。現在,他翻身了。不僅翻身,還站起來了。站得比任何時候都高,昂首挺胸,身子筆直筆直。村裡人歸結其爲時來運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豈能一成不變?正如他所說的,時也。運也。命也。有人得出結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絕對。絕對使人偏執,偏執使人犯錯。

時至中午,陽光和煦。

賈達理得意地用小眼睛環顧了一下臺下,臺下已是黑壓壓一片。那時候人們的穿着非常單調,以黑藍色爲主。黑衣黑髮,肩並着肩,不是黑壓壓的一片又能是什麼?黑壓壓的人羣睜大了黑骨碌碌的眼睛,等待着他就像當年出口不凡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話語,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伸展伸展胳膊、腿腳、身段,以此來吊人們的胃口。

柳岸柳也模仿着同樣的動作,這叫夫唱婦隨。倆人伸展了半天,賈達理又把那小眼睛擠了擠,揮手說:“諸位父老鄉親,大家應該都感受到了,我當年說的那句話,現在開花結果,應驗了。事實勝於雄辯。現在,我想說的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咱們這個地方,農村,要變樣,變得比城裡排場,比城裡吃香。”話音剛落,柳岸柳緊接着說了一句:“瞧着吧。事實勝於雄辯。”然後,倆人又昂着頭,挺着胸,甩着臂,嘴裡喊着“一二一”走了。

臺下的人意猶未盡,還沒有從他的話裡轉過彎來,個個怔在那裡,不知所措。卜難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說話還不如放屁哩。村裡能比城裡好,幹嘛讓你兒子到城裡去?”然後也揚長而去。

董也牛也在其中,對倆人的話都聽到了。他似信非信。信得是,過去那一套真的行不通了,正如賈達理說的“事實勝於雄辯”。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吹來,冰雪融化,開始摸着石頭過河。不信的是村裡能比城裡好,正如卜難鬥所說的“村裡能比城裡好,幹嘛要讓你兒子到城裡去?”也是“事實勝於雄辯”。

以前董也牛很難和卜難鬥想到一塊,這一次想到了,那就是賈達理大腦出了問題,神經有些錯亂,典型的“范進中舉”後遺症。不,董也牛又給糾正了一下,是“范進中舉”綜合症。高興過頭,思維錯亂,有的說沒的道,信口開河。但董也牛又一想,柳岸柳應該神情理智,怎麼也跟着他胡說八道?而且對他的態度也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尤其是上午,董也牛拉她的手,她還甩了手,臉上冰冷冰冷的沒有喜色。這不是給他臉色看嗎?董也牛有些憤慨,又不知如何發泄,逼得心理難受。

衆人大多散去,董也牛還呆呆地站在那裡。蘭鐮刀走近董也牛,故意逗他,“老董,想啥呢?是不是心裡空蕩蕩的那種感覺?”在金泊村,也只有蘭鐮刀敢跟董也牛開玩笑。

董也牛嚇了一跳,滿受刺激,臉一紅,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走了。他覺得,上午他在賈達理家吃豆腐的事,就是蘭鐮刀傳出去的。要不然,怎麼說他“心裡空蕩蕩的”?但又一想,蘭鐮刀說啥不重要,重要的是柳岸柳的態度,態度決定行動。他覺得他的給柳岸柳點顏色看看。

再說賈達理一回到家裡,柳岸柳就殷勤地問:“他爹,你想吃啥?我給你做?”

“慢。”賈達理一揮手,思考。

柳岸柳嚇了一跳,“咋啦?”

“我越想越覺得誠信越不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的?人都考上學校走了。”

“你懂的個屁股溝溝。”

說着,賈達理就來到賈誠信的房間,東瞅瞅,西看看。柳岸柳也跟在後頭,看看這,看看那。賈達理沒發現什麼異樣,又繞着牆看,認真地看。看着看着,賈達理腳踩在一個草片子上,整個身體“噗通”一聲掉了下去。柳岸柳趴在上面往下看,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越發着急,“達理。達理。”沒有迴音。柳岸柳把頭伸下去,大聲叫:“達理。達理。”

“啊呀。”賈達理在下面叫了一聲,算是迴應,“快找個手電來。”

柳岸柳拿着手電下去,發現洞壁上有個繩子,一拉,頂上的一個燈泡亮了。嗨,是個地洞,居然很大,有半人高,一米多寬。賈達理坐在地上,看看身邊,有一個草鋪,下面是玉米秸稈,中間是甘草,上面是一個能睡倆人的草簾子。草簾子的對面,就是那個用玉米秸稈做成的“囍”字。

“卜杏斜沒有死。”突然間,賈達理冒出一句。

“你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知道,關了誠信,她不會善罷甘休。”

賈達理怒喝道:“又是老是。老是個屁股溝溝。”然後嘆了一聲,沿着地洞再往裡走,推開一堆玉米秸稈,到了村外。村外不遠處是一條河,異水河。冬封的冰正融化,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半小時前,賈達理在村中心大街戲臺上還趾高氣揚,現在一下子蔫了。

“得找人到卜家看看。”回到屋裡時,賈達理垂頭喪氣地說,“要不是卜杏斜,誠信考個好大學肯定沒問題。”

“我去找蘭鐮刀。”自從去年柳岸柳讓蘭鐮刀給卜某某說媒之後,蘭鐮刀是柳岸柳家的常客,倆人關係回覆到“最鐵”級別。世界上友情和利益,往往很難分割的清清楚楚。以前,兩家人家因爲那尺五的地方,鬧得如仇人,不相往來。現在,蘭鐮刀尺五的地方也到手了,卜某某和那寡婦的事雖然至今還沒成,但雙方見了幾面,那寡婦也有意。卜杏斜再沒有找他的麻煩,賈達理見開的藥方基本見效。所以,兩家人如同一家,常來常往。

賈達理吩咐:“關鍵是要找到那塊布。”

柳岸柳扭動着腰肢一出街門,董也牛便站在了她面前。柳岸柳假裝沒看見想避開,但董也牛伸手攔住了她,“我有話要和你說。”

“說啥?”柳岸柳回頭看看院裡,壓低聲音。

“要緊的事。”

“我纔有要緊的事。以後,”柳岸柳猶豫,然後繼續壓低聲音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要再麻纏我了。”

“那你跟我走。”說着,董也牛拽柳岸柳的衣服。

柳岸柳又看了一下院裡,又環顧四周,“你瘋了?”

“我就瘋了。”

“你要幹嘛?”

“跟我走。”董也牛有些不耐煩。

“去哪裡?”

“到了你就知道了。”

柳岸柳又探頭看看四周,特別是向自家院裡望了望,聲音更低地說:“那你前邊走。”柳岸柳知道董也牛想幹啥,也知道他想去哪兒。

在過去,正月是金泊村文化氛圍最濃的月份。尤其是正月十五,各街各巷都要出節目,熱鬧一番。但自從六十年代末以來,元宵節這個傳統節日的命也被革了。遇上舉辦慶祝活動,社員們才跳忠字舞。董也牛走近老戲臺,突然聽到有人敲鑼打鼓舞獅子、踩高蹺。

這是近十年來罕見的。董也牛沒走大街,躲着鬧紅火的人,拐過幾道小巷,來到村外。柳岸柳不遠不近,跟在後面。

野外。董也牛在一個土丘前站住。土丘南邊,堆着一堆玉米秸稈。除此都是深耕過的農田。一犁一犁的黃土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酥鬆,如果再有一場春雪或春雨,播種就不成問題了。但董也牛考慮的不是這些,他朝身後看看,柳岸柳正深一腳淺一腳向他走來,邊走邊向後看。顯然,也是不想讓人知道。

“你要幹啥?”柳岸柳喘着氣明知故問。

“你知道我爲什麼不讓人耕這塊地嗎?”

“爲什麼?”

“我這人是挺重感情的。有一年的一個下午,這裡正長着一人高的玉米。有個女人,和我,”話到此處,柳岸柳看看四周,臉上冒出一片紅雲,把話打住,“你別說了。你要幹啥?”

“這個女人她孃的太賤。我一直以爲,她和我是真心好。所以,我也沒把這個女人當外人。甚至,我老婆死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再娶,就是爲了這個女人。我是個粗人,我不會甜言蜜語,但我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女人,可今天才發現,這個狠心的女人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她和我好,是利用我,想要我的糧食,想不讓她男人挨批。現在,形勢變了,他兒子出人頭地了,她就不理我了。你說這個女人賤不賤?你說我傷心不傷心?”

董也牛說話的時候,柳岸柳開始哭。當說到“你說這個女人賤不賤?”時,突然“哇”地一聲大哭,“我是賤。但我賤,不是爲了我自己。三個孩子吃不飽,我心疼;我家的在臺上被批,我心疼。”

“別哭。你別用哭來讓我同情。你這樣的賤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愛,我去付出真心。你以爲,形勢變了,我就要完蛋,你就用不着我了?我告訴你。我做事是有分寸的。鄰村都有把地富反壞右整死整殘的,咱們村沒有。你家的,脖子上十斤重的石頭,我只吊了三斤。”

“那是因爲我……你才理虧。”

“我告訴你。你別以爲你家的說了‘文化的命不能革’,現在又得到了驗證,你就沾沾自喜。你也別以爲你家的預言將來農村要比城市好,農村人比城裡人好你就忘乎所以,你也別以爲你家兒子考上了學校,你就驕傲自大,目中無人,不念舊情。”

“你也別忘了,你當了幾年幹部,就成了土皇帝。我家的就說了那麼一句,你就把他當成壞分子?”

“你也別忘了,縣委書記那天來咱們村,說要搞改革試點,讓我放開手腳大膽幹。金泊村,還是我說了算。”

“那你想咋?”

“我對你也不薄,也付出過真心。我爲什麼要把你帶到這來?我想啥,你知道。”

“你不就是……我,反正就這一次,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說着,柳岸柳閉着眼睛,開始解上衣釦子。

董也牛仰頭哈哈大笑,笑得令人毛骨發怵。是得意忘形,還是笑裡藏刀,柳岸柳一時間捉摸不透,她身體有些顫抖,向後退了幾步,一腳踩在一個坑裡,仰面閃倒在玉米秸稈堆裡,剛解開的衣襟扇在兩邊。

柳岸柳有些害怕,面如土色,一隻手支撐着身體往後退了退,另一隻手護在胸前。 同樣的兩個人,在不同環境不同心態不同表情的情況下,即使做同樣的一件事情,結果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董也牛笑得東倒西歪,開始解上衣的扣子。

柳岸柳有些哆嗦,上下牙齒打得嘚嘚響,牙縫裡擠出幾句零星的話,“就……這……一次,你……千萬……不要讓……我家的……知道了。打這以後,咱們……一刀……兩斷。”

董也牛還在笑,夾雜着幾聲咳嗽,向柳岸柳逼近。就在柳岸柳閉上眼睛,董也牛往下趴的時候,玉米秸杆裡一個人一躍而起,將董也牛撲倒在地,兩隻手緊緊鎖在他的喉嚨處,用力摁下去。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賈達理。賈達理兩腮鼓鼓的,嘴裡憋着一口氣,小眼睛裡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的光,直直地刺在董也牛的臉上。董也牛兩腳蹬地,手極力想推開賈達理,但無濟於事。

這時,柳岸柳從驚慌中反應過來,對頭上、身上,還掛着許多玉米杆葉子的賈達理說:“摁死他,咱要償命的。”這話中的滋味,只有柳岸柳一個人品味的清楚。

賈達理擡頭看看披頭散髮,衣服敞開的柳岸柳,站起,對着董也牛的大腿猛踹幾腳,罵道:“流氓。混蛋。惡霸。”

董也牛對怎麼罵他已無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儘快離開此地。罵聲中,他爬起,踉踉蹌蹌地跑,卻被賈達理一把拽回,“想溜,沒門。”

“達理哥。我錯了。”賈達理比他小兩歲,平時,賈達理叫他哥。現在,自覺理虧,他倒叫起賈達理哥來了。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口口聲聲,“我錯了。我錯了。我給你糧食,還有,大隊庫房裡還有一桶絕好的胡麻油,我給你。”目的就是趕快離開。

“這些我不要。”

“大人不記小人過。那你要什麼?”董也牛始終沒有敢看賈達理的臉,一邊打恭作揖,一邊盯着黃土地。

“老整家的那塊布。”

“什麼布?”

“就是卜杏斜那天在我家門前抖動的那塊布。白麪袋子上帶血的那塊布。”

“行。行。”

“不行。”賈達理怒吼一聲,董也牛嚇了一跳,柳岸柳也嚇了一跳,但都沒有說話。

“你得給我保證。一是那塊布必須找到。二是你再也不欺負我家的了。否則,我告你強姦罪。”說着,扭過頭,問柳岸柳:“是不是他逼你的。”

“是。是。就是他逼我。”

“你,你……”董也牛看柳岸柳,眼睛一閃一閃的,言外之意是“你怎麼能這樣呢?明明是你情我願,怎麼就成了我逼的呢?”

“不願意?”賈達理拉了一把柳岸柳,“走,咱們現在就找個說理的地方去。讓他在監獄裡蹲上個三年五載的,身敗名裂。”

“不不,我願意。”

“那你寫。”說着,賈達理掏出紙和筆,讓董也牛寫。

寫罷。賈達理又說:“再寫。”

“還寫啥?”董也牛哆嗦着看賈達理。

“你給我搞清楚卜杏斜死了沒有?若活着,在哪裡?”

“她沒有死呀。”

“你怎麼知道?”

“不是明擺着嗎?”

“擺着啥?”

“爲啥死了找不到屍體?爲啥老整突然間又眉開眼笑開始放羊了?”

“爲啥?”

“就是卜杏斜沒有死呀。”

“那你得給我打聽清楚,她在哪裡?”

“不用打聽,就在她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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