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工作機械株式會社原來是一家生產普通民用機械的工廠,廠主橫山愛良是大阪人。早在1933年的時候橫山便來到奉天,買下奉天原明花紡織廠的廠房辦起了自己的工廠,主要生產電機、鍋爐和傳輸機。1937年4月,橫山看準了戰爭這個潛力巨大的市場,轉爲生產軍需產品。這一明智的選擇讓橫山發了大財,同時也結交了一大批軍界的朋友,有了這些朋友做保護傘,橫山工廠的規模越來越大,他本人也成爲井上塬司令官的座上賓,一時間竟有了風雲人物的氣度,財勢雙擁。不過到了1942年的時候,橫山的工廠已經被井上塬司令官改名爲滿洲工作機械株式會社,並且受到控制,好多事情的決定權不在橫山手上,這讓他感到痛苦。但這個時候的橫山已經完全沒有了發財的慾望,他已經賺得盆滿鉢滿了。
加藤由美在這個工廠裡爲齊敏正謀得一個工程師的職位。齊敏正家在新京市,新京市就是原來的長春市。他當時在新京的一家燈泡廠工作,薪水低不說,所學的專業也完全派不上用場。最重要的是,加藤不能和他經常見面,而且據加藤所知,齊敏正在新京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雖然據齊敏正說他和那個女孩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但同在一座城市畢竟潛藏着很大的危機,這讓加藤終日不安。
但是當時齊敏正說什麼也不肯來奉天,而舅舅又不允許加藤去新京。依加藤的脾氣,她纔不管那些,一天早上起來收拾了東西就要走。但是司機卻把她拉到了司令部,舅舅十分生氣地警告加藤,如果她去新京,以後就不要再認他這個舅舅。這句話很讓加藤傷心,她已經和父親鬧翻,如果再和舅舅搞僵,她以後的路就難走了。
加藤平素是一個不愛流淚的人,但是這次她哭了,她淚流滿面地對舅舅說:“你應該知道我是爲了什麼才和我父親鬧翻,爲了什麼纔來到中國,可是現在,我和敏正君兩地分開,我來中國還有什麼意義?”
井上塬司令官十分惱火地說:“真是丟盡了加藤家的臉,你那麼喜歡那個中國人,他喜歡你嗎?要是喜歡,他就應該到奉天來。我真是感到奇怪,日本這麼多優秀的男人,就沒有一個你喜歡的嗎?”
加藤不哭了,說:“但是我已經喜歡上了敏正君,我不能自己毀了自己的感情。敏正君到底哪裡不好,日本女孩嫁給中國人的少嗎?敏正君作加藤家的女婿一點都不比別人差。”
井上塬司令官氣得不再理她。
加藤還是去了一次新京。她沒有去見齊敏正,而是借舅舅的名義找了新京那邊的憲兵隊。她要求靖川司令派人說服齊敏正的父親,她知道齊敏正最聽父親的話。加藤請求靖川司令一定要用最好的態度對待齊敏正的父親,否則事倍功半。
但是靖川司令派去的人還是對齊敏正的父親進行了恐嚇,老頭子嚇得當天晚上就把兒子送上了去奉天的火車,這使得齊敏正非常憤怒,到達奉天之後對加藤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爲什麼不讓日本憲兵槍斃了我?”
加藤卻是笑臉相迎,她知道只要齊敏正來到她身邊,再大的難題都會解決。他們以前也鬧過彆扭,只要加藤撒撒嬌,摟着齊敏正的脖子吻他幾下,一切都會雪化冰消。但是這次,齊敏正真的被惹惱了,半個多月過去都不肯理睬加藤,逼得加藤不得不把老賬翻出來。其實只用兩句話,齊敏正就老實了,加藤說:“沒有我,你早就死在東京了,你說過你的生命是屬於我的,你願意爲我做任何的事情,這是你說過的吧?”
齊敏正沉默了。這些話確實是他當初的肺腑之言,加藤有恩於她,他的生命是加藤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
那時候,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在東京待不下去,大部分都回國了。剩下的少數人多是因爲沒有路費而滯留在東京。齊敏正租住的小屋在木谷町的貧民區,房子是純木結構的,牆壁很薄,冬天的夜晚屋子裡冷得不能入睡。那時候齊敏正的一日三餐都成了困難,根本拿不出路費回國,偏偏這個時候他又染上了傷寒,他把惟一的希望寄託在自己身邊僅有的幾件東西上。一件皮大衣,兩幅中國畫。他硬撐着染病的身體拿了這三樣東西到街邊去賣,但是根本無人問津。連續三天,他在寒冷的街頭盼望着能有人買走他的東西,可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懶得看他一眼。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在燃燒,但是五臟六腑卻是涼透的,他想自己快要死了,可他不甘心就這麼客死他鄉,他要活下去。他掙扎着從牀上爬起來,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爬到門邊,帶上那三樣東西,扶着門框吃力地站起來,他的身體在不停地抖動,房門洞開,北風颳得他站立不穩。
他是爬行着來到路邊的,像一個乞丐那樣朝路人伸出手。但是這一天的情況比往日更糟糕,他的皮大衣被兩個日本少年搶走了,他根本沒有力氣追他們,絕望中他用日語大聲喊着:“殺死我吧,有沒有人殺死我啊!”
那天加藤騎了一輛自行車從木谷町的街上經過。她用一條毛線圍巾把自己的頭臉裹得嚴嚴實實,只把一雙眼睛露了出來。隔着幾米遠,加藤就聽見了齊敏正的喊聲。她在離齊敏正很近的地方跳下自行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個瑟瑟發抖的青年學生。他的學生帽和學生裝已經骯髒不堪,沒戴手套的手已經凍得僵直了,這個人馬上要死了,加藤憑自己的經驗這麼斷定。在當時,加藤並不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爲他一直在用日語說着什麼,直到後來他擡起頭來,用一雙絕望的眼睛看着加藤。
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加藤的身體不由顫抖了一下。這個人絕望的眼神,太像死去的三浦光樹了。加藤十分清楚地記得,光樹病逝的前幾天她去醫院裡看他,當時光樹的狀態和現在這個青年學生簡直一模一樣。那個時候光樹已經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和加藤認識以來,他們深深相愛,但是,由於光樹拘謹的性格,他都沒有吻過加藤一次。現在,他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沒有什麼可以顧忌的了。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向加藤提出請求,他說:“讓我吻你一下吧。”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動了,加藤淚流滿面,伏下身去給了光樹一個長長的吻。當時在場的只有光樹的父親,這個一輩子都沒有流過淚的男人此刻哭成了淚人,他給加藤鞠躬,泣不成聲地說:“謝謝你了,加藤小姐。”
即使過去了這麼長時間,現在回憶起來,光樹的死還讓加藤心痛不已。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沒有多想什麼便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給齊敏正圍上,問道:“我可以幫助你嗎?”
齊敏正顫抖着嘴脣說:“求求你,買了這兩幅畫吧。”他只來得及說完這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那時候,加藤已經在東京的市立醫院裡作見習醫生。但她沒有把齊敏正送到自己工作的醫院,而是送去了一家很小的私立醫院。直到齊敏正醒過來的時候,加藤才知道他是中國學生。她一下子猶豫了。當時的環境,中國人和朝鮮人受到日本社會的排斥,避之惟恐不及,更不會有人主動惹上這種麻煩,加藤後悔自己做了這樣的傻事。
所以,加藤悄悄離開了那家診所,打算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在這之後的一個星期裡,加藤幾次惡夢,夢中光樹和齊敏正交替出現,場景只有兩個,一個是在墓地,加藤看見光樹從墓裡爬出來,一張慘白的臉和無血的嘴脣看上去十分可怕。另一個場景是在私立醫院門前,齊敏正被醫生扔出來,因爲他付不起醫藥費而倒斃在木谷町的街道上,他明明死了,卻又倏地站起來,手裡舉着那兩幅畫向加藤走來,他說:“小姐,你買了我的畫吧。”這時候,他的臉一下子變成光樹的臉,血水從嘴角流下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令人觸目驚心。
從這樣的惡夢中驚醒,加藤一夜無眠。
第八天下午,加藤去了那傢俬立醫院。她本來想偷偷看一下那個中國學生是死了還是活着,但是一進醫院的門便被醫生熱情地招呼住了。醫生說:“加藤小姐,來看你的朋友啊,他可真是棒,身體恢復得不錯,到底年輕啊。”然後,他把加藤帶到病房,看見齊敏正的時候,加藤再一次吃驚了,這個當時差不多快要死去的人現在竟然面色紅潤,炯炯的眼睛極有神采,頭髮烏黑,寬闊的前額閃着明亮的光澤,原來塌陷的雙腮也豐滿起來,襯出一顆挺直的鼻子,很有男子漢的味道,這個人,根本不是光樹,是另外一個人,她被這張完美的臉吸引住了。
加藤還同時看見,病塌邊的矮腳桌上放着一盤鯽魚壽司,一盤新鮮的魚片和調製好的佐料,兩個已經削了皮的蘋果。
醫院對他照顧的真是無微不至啊,加藤在心裡感嘆。
但是加藤告辭的時候,醫生非常客氣地拿出一張賬單給加藤,說:“不好意思,本來醫院是要先收取費用的,但是考慮到加藤小姐家的信譽,我們就先救人了。所有的開銷都記在這上面,原打算派人到府上收賬,但是加藤小姐來了,就請覈實一下吧。”
加藤接過賬單看,不由嚇了一跳,數目是1206日元。當時,東京一名工人的月薪只有幾十日元,所以,一千二百多日元差不多是一個天文數字了。就算加藤家有錢,可是加藤自己沒有錢,她掏盡了身上帶的錢,也不足二百日元。
不過加藤慶幸自己及時來了醫院,如果醫院派人到家裡收賬,父親知道她救助了一箇中國學生,事情不知會鬧到什麼地步呢。可是這麼大一筆錢,她沒有理由開口朝家裡要,她必須想辦法籌到錢,想來想去,她想到了光樹的父親,從他手裡借一千日元應該不成問題。
但是光樹的父親三浦友山卻一口回絕了,他說由於戰爭的緣故,家裡的生意已經好久沒做了,現在是坐吃山空,他除了深深的歉意一點錢也拿不出來。
加藤一下子慌了手腳,現在惟一的出路是從家裡想辦法了。冷靜下來,加藤覺得自己把自己弄得太緊張了。如果開口就朝父親要一千日元肯定會引起懷疑,那就化整爲零吧。她編了個理由先找父親要了二百,又找母親要了二百,然後向哥哥借了一百,但還是不夠。不得已,她鋌而走險偷了祖母的兩枚戒指拿去賣,又把齊敏正的兩幅畫賣了一百多日元,湊了九百日元交給醫院,講好不足的部分一個月內還清。
這些事情現在回想起來讓加藤特別難過,一改往日的趾高氣揚,她默默流着淚,對齊敏正說:“想想吧,爲了你,我寧願作賊偷祖母的首飾,現在我只不過要你留在奉天,讓我經常看到你,這個要求過分嗎?”
齊敏正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留在奉天,對於這個救過他性命的日本姑娘,他的感激多於愛,他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