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再次把手伸向桌上的那柄銅鏡,對於自己的那張臉,他是百愛不厭。
這時候,1986名盟軍戰俘已經到達奉天火車站,他們一個個顯得十分笨拙地跳下悶罐車廂,看見了被白雪覆蓋的一座陌生城市。幾分鐘後,他們被集結在車站前的廣場上,排成四列縱隊踩着過膝深的積雪向戰俘營方向開始了短暫的行軍。
火車離開釜山火車站後行駛了三天,到達安東的時候戰俘們得到了一個凍得硬梆梆的饅頭。這種中式麪包是他們近日來得到的最有質量的食品了。雖然味道和西式麪包有着雲泥之別,但畢竟是麪粉加工而成的,比土豆的熱量高多了。
溫萊特將軍的肺炎沒有好徹底,在火車上的時候,他的體溫又開始上升,咳嗽聲也越來越大。馬爾茲手裡的阿司匹林早就沒有了,他心裡着急嘴上卻不停地安慰溫萊特將軍,他希望火車開得更快一些,早一點到達目的地讓溫萊特將軍得到及時的醫治。車廂內有一些稻草,溫萊特將軍和一些同樣發燒的人被安置在稻草上,將軍的身上依舊蓋着那條毛毯,他幾次想把毛毯讓給其他人,都被馬爾茲阻止了,理由是那些人都比溫萊特將軍年輕。
在戰俘營司令部,高橋手握銅鏡審視自己的臉,他覺得自己不笑的時候還是有幾分威嚴的。要是有兩撇鬍須就好了,高橋想。但是他素來不喜歡蓄鬚,他是一個追求完美和潔淨的人,覺得那些黑乎乎的東西給人的感覺很髒,他討厭留鬍鬚的男人,但是在軍界,留鬍鬚的人比比皆是,井上塬司令官就特別喜歡自己的鬍鬚,認爲那代表着男性和軍人的強悍。
門外有了腳步聲,高橋把銅鏡放回桌上,憑感覺,他知道來人是三浦菱子。
三浦拿着油印裝訂好的戰俘登記冊請高橋過目。登記冊上還殘留着油墨的氣味,上面的英文書寫得十分雋秀,他對三浦說:“你的英文寫得真是漂亮啊。”
三浦莞爾一笑。
高橋把登記冊還給三浦,沉吟片刻說:“那些戰俘,他們就要來了,你有什麼不同的感覺嗎?”
三浦當即回答說:“沒有。”
高橋笑了起來:“難道,你沒有戰鬥就要打響的感覺嗎?激動,難耐,躍躍欲試,這些,你難道沒有嗎?”
“我沒有。”三浦認真地說,然後,她轉身朝外走。
高橋忽然跨前兩步阻住三浦,完全是在猝不及防中,三浦的手被高橋緊緊握在手裡,兩個人都有些吃驚,高橋也解釋不清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三浦沒有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她把頭垂下,感覺着另一個人的體溫通過指尖慢慢浸入她的身體,她的心在猛跳,一下一下敲擊着她瘦弱的身體。她覺得高橋的手很有力,她願意被他這麼握着,感覺很安全。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對高橋有了很好的感覺,心中有了一份期待,可能期待的就是這樣的牽手吧。
真是柔若無骨啊。握住三浦那隻纖纖小手後高橋在心裡有了這樣的感受。本來,他只是想握一下這隻手,只是握一下,沒有別的。但是,他的身體忽然在這一刻有了極其強烈的衝動,這個身體彷彿不屬於他了,根本不受他的大腦支配。他猛地打掉三浦手中的登記冊,攔腰抱住三浦,紅頭脹臉地說:“走,跟我去內室。”
三浦完全被嚇住了,甚至忘記了掙扎,等她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已經被高橋抱了起來。
她這才驚叫起來:“高橋長官,你要幹什麼?”
高橋不說話,徑直朝內室走,他們離那面繡着鴛鴦戲水圖案的棉門簾越來越近了。
三浦驚恐極了,她的聲音尖銳起來:“高橋長官,你不能這樣啊!”
高橋驀地怒吼起來:“你沒有權利拒絕!沒有女人敢拒絕我,從來沒有!”
三浦奮力掙扎起來:“他們就要來了,那些美國戰俘、英國戰俘,他們馬上就到了高橋長官!”
高橋站住了。他忽然覺得兩條胳膊沒有了力氣,一下子就沒有了力氣,三浦嬌小的身子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院子裡傳來武目的喊聲:“集合!全體集合!”武目像牛一樣吼着。
高橋拉起三浦:“記着,今天你欠了我的。”他有些嫵媚地一笑:“我知道你喜歡我,你自己也知道。”
三浦如驚弓之鳥般逃了出去。
高橋正了正軍帽,把領口的那粒銅鈕釦扣好,然後,從衣架上拿下那件深黃色的呢子大衣,穿上後對鏡照去,發現這件原本很合體的大衣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一下子弄不清楚,就是覺得彆扭。於是,他把大衣脫了,從內室找出了那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小心地繫好領口處的帶子。這次,他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感覺很好。他想,我應該以一種與衆不同的風采去見這些戰俘,讓他們意想不到,他們驚詫的目光就是我想要的最佳效果。
高橋開始了等待。
戰俘營執行官武目將三百名士兵集合在院子裡,短暫的訓話過後,他命一百名士兵分別站在大門兩側,每側五十名,其餘士兵按事先測好的距離站在院子四周,崗樓上架起了機槍,十條狼狗被牽了出來,一切安排就緒。
武目在院子中央來回走着,他的目光十分挑剔,但是他沒挑出任何毛病,所有的一切,都是按高橋司令官的要求做的,他滿意地笑了,轉過身朝戰俘營大門走過去,看見了不遠處朝這邊走過來的戰俘隊伍。他想,他的工作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迎接戰俘們的是此起彼伏的狗吠聲。狼狗們比賽似的吠叫聲撕碎了黃昏時分寧靜的雪景。它們聞到了異族的氣味,彷彿懷着深仇大恨般憤怒地嘶吼着。
一個星期前,高橋命人用鐵皮彈藥箱在空闊的院子一頭築起一個高約一米的臺子,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松木板,松木板被固定得很結實。高橋曾經在夜半時分悄悄站在這個臺子上,那時候月光淒冷,院子裡空無一人,高橋站在臺中央,想象着近兩千名戰俘站在他面前的樣子。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想好和這些戰俘說什麼,但就是從那個夜晚起,高橋在開始腦子裡編寫他的講話稿,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一次又一次地否定,直到最後滿意爲止。
現在,1986名戰俘站在了個臺子前,他們依舊是四列縱隊。寒冷和飢餓讓他們神情麻木,林立的日本士兵和瘋狂的狗吠絲毫沒有觸動他們的神經,他們站在那裡像一座雕像的森林,無聲無息。
武目從看見這些戰俘起就覺得彆扭,他們狼狽的樣子讓人感到噁心,他憤怒地跳上臺子,扯開嗓門喊道:“都站好,把你們的腦袋擡起來!看看你們的樣子,真他媽給軍人丟臉啊!”然後他掏出手槍:“誰不站好我馬上槍斃了他!”
但是,沒人能聽懂他廣島口音的日語,武目的喊叫變得毫無意義。他看見了站在隊伍前排身披毛毯的溫萊特將軍,火氣更大了,跳下臺子走到溫萊特將軍面前一把扯掉了毛毯:“太不像話了!”他怒吼着:“披着毯子的軍人,真是太不像話了!”他把毛毯狠狠地踩在腳下。
馬爾茲趨前半步說道:“不能這樣,將軍在生病!”
武目瞪大眼睛看着馬爾茲,他也聽不懂馬爾茲在說什麼,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馬爾茲還要解釋什麼,被溫萊特將軍阻止了。
這時候,戰俘們看到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相貌斯文的日本軍官大步走了過來,他的黑色斗篷在雪地中顯得格外醒目。高橋自己也感覺到了,在他走過來的那一刻,戰俘疲憊的眼神全部集中到他身上。
高橋在武目身邊站住:“怎麼回事?”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毛毯上,然後,他看了一眼溫萊特將軍,臉上浮起笑容,非常準確地說:“是溫萊特將軍吧?”他說的是英語。
“是我。”溫萊特將軍說。
高橋轉過臉看着武目:“把毯子撿起來還給溫萊特將軍。”
武目一下子沒聽明白。
高橋再次說道:“把毯子撿起來還給溫萊特將軍。”
這一次武目聽明白了,他很不情願地把毛毯撿起來塞馬爾茲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