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19

作者有話要說:會HE的意思就是,兩人必須平等互重的相愛,才叫做HE……

清和八年的秋天,於國朝來說委實是多事之秋,先是援朝大軍平壤大敗,又接着從朝鮮傳來林太傅的急報,言稱北寇與倭人有聯手進犯之心。這個消息還真是出奇的準確,朝廷加派兵力去抗擊倭軍的同時,便已聽聞北面韃靼沙漠中將有大動作,據說鐵兒努到底不服前兩次進攻北京無功而返,養精蓄銳之後,便要趁秋冬草原乏食時大舉南下,意圖吞滅中原。國朝這幾年派向大漠的偵候人也有不少,一旦證實無誤,京中雖不至於亂了陣腳,也不免立即一手準備抵禦,一手準備送出小皇帝南下避難。

常規的避難南下之路乃是海路,自天津港口出發可以抵達長江入海口,溯江而上到南京,水上行舟雖慢,卻可以防範萬一京師迅速失陷、敵兵鐵騎自背後追趕的兇險。但這次林太傅示警稱倭人可能劫奪海路,於是太后垂詢羣臣,安全起見,安排小皇帝陸路南下。陸路必定要驚動沿途官府興師動衆的招待,這等擾民可能又讓御史臺的幾名諫議大夫狠狠諫告了一番,與兵部給事中打了一回嘴皮仗之後,小皇帝終於獲得半數以上大臣許可,御駕南幸。

而以太后爲首的後宮眷屬盡數留在北京,卻是以此告示天下:皇帝雖然南幸,朝廷卻決不放棄北京。母留而子逸,這等做法不怎麼合乎聖人以孝治天下的道理,所以也難免招致議論,小皇帝殷璠甚至也流淚懇求過太后同走,或者索性自己也留在北京守護社稷。但劉後八年穩掌後宮,雖不明面干政,卻也一直背後協助皇帝治國,從安順柔婉磨練而成剛毅堅定,說出話來頗是擲地有聲,殷璠等閒違拗不得,只有拜別母后,登輦而去。

不料這回備戰與往年大有不同:往年鐵兒努來攻都是其勢迅猛,今年居然雷聲大雨點小起來。林鳳致傳警在七月初,偵候人證實這個惡消息是八月中,可是直到九月底,小皇帝都到了南京,大漠還是遲遲全無動靜,以至各路蘊勢待發的勤王軍都鬆懈下來,覺得這又象去年一樣是虛消息唬人而已。北京兵部的注意力,於是也大部分轉向了朝鮮戰場,並且加派重兵扼守鴨綠江,不放袁百勝的叛軍回國,只等平倭勝利,便即回頭剿滅這支叛亂軍隊——卻不料殷螭不走鴨綠江,直接北上到關外建州地方去與俞汝成會軍,繞了個大圈自遼東悄然南下,一朝出現,已經直抵山海關口,讓朝廷措手不及,驚慌不已。

這樣的壞局面委實是朝廷疏忽,但京中極少知道其中有廢帝作亂的幾個人,比如劉後與劉太師,都不免暗罵林鳳致示警沒有說得明白,不曾提醒說殷螭有勾結前朝俞相國的可能,導致亂臣賊子湊到一起鬧騰大發起來——可是林鳳致若聽到他們的埋怨,定然也是冤枉之極,因爲林鳳致也不曾料到俞汝成在遭殷螭背盟之後,居然能夠不計前嫌再度與之合作;更沒有料到派去駐守山海衛的經略使王可安,明明與廢帝頗有仇隙,卻會被遊說反水,開關投降,致使國朝門戶洞開,任人宰割!

這是林鳳致意料之外的奇變,卻是殷螭頗有把握的冒險,他自己也頗爲得意,於是有耐心對不明其情的袁百勝解釋了一番:“這王經略說起來倒是和我有仇。他是先帝王貴嬪的兄長……你不知道王貴嬪?就是殤太子安寧的生母,安寧這孩子短了命,王貴嬪沒了盼頭,也殉了先帝,我當年還特地追封她一個皇后的頭銜,與皇兄合葬了。偏生他們都說安寧是我害死的,因此王家一直記恨得厲害,任我給他們加官進爵也沒有用,所以小林和安康這一幫傻瓜,就以爲王經略鎮守山海關必定可靠,嘿嘿!”

居然能把這樣的仇隙轉爲投誠,袁百勝當然又欽佩了一番,卻不知殷螭與俞汝成的合計,乃是消弭仇恨以謊言,聳動叛心以利益。要知王貴嬪之父王御史當時,也曾被殷螭出於補償的目的,特地彰表他教女有方,在後宮已廢除殉葬的情況下,貴嬪還毅然自盡殉節以侍奉先帝於地下,這是何等的貞烈忠愛?王御史明知女兒是宮中逼死,卻被禮教的大帽壓得無法反駁,硬生生被堵上了冤憤之口,不久便鬱鬱而終,但殷螭倒也不曾薄待王家幾個兒子,特旨加蔭,頗多提拔,只要他們不鬧事。待到殷螭下臺,清和初年劉氏當權,記得曾經被王御史狠參過幾本,不免冷遇起王氏兄弟來,雖然不至於象對付袁百勝一般意欲殺之後快,到底也不會讓他們太過肆意得勢,所以王可安私心其實懷念永建皇帝的恩惠,再被殷螭派來說客巧舌如簧,將殤太子之死的陰謀統統推到劉氏身上,於是王可安也就順水推舟家仇盡消,決計改投舊主,以冀重拾昔年風光了。

沒有俞軍合力,殷螭無法自遼東一路直趨而下;然而沒有殷螭的遊說拉攏,俞汝成也無法輕易打開山海關,所以這兩方正是大有彼此相借力之處,不妨盡釋前嫌。有時殷螭也覺好笑,心想平時自己喝起舊醋來,想到俞汝成都禁不住滿懷忿氣,料想俞汝成想到自己也只是恨得咬牙切齒,怎麼能料到居然有這麼一天,兩個情敵指天發誓協力進軍決不相背,而使兩人成爲情敵的那人,卻已經遠離千里之外,或許今生也沒有再見的日子?

同俞汝成會盟之後,兩人似乎有默契一般,都不曾提及林鳳致。殷螭有時卑劣起來,會不無自得的想:幸好拋棄了小林,不然這場盟約又無法牢靠——他知道俞汝成多半打聽過戰況,林鳳致的名字正出現在朝鮮水軍主戰場之上,與自己業已分道揚鑣,所以前事也實在沒什麼好提;而自己呢,這段情事也在努力忘懷,又爲什麼還要主動提起?

努力果真有效,思念日漸淡去——殷螭想不到自己也有幾乎淡忘林鳳致的日子,以前分離了八年,他的音容笑貌卻是無日不在心頭,無夜不入夢境,日日夜夜都好象和他還在一起,當然日日夜夜也在煎熬着總有一天要出去找他算帳,總有一天再會與相聚。如今卻是再會不知何年何月,相聚亦是無憑無據,這樣的情況,如果不能忘卻的話,又怎麼能消受得這苦楚不堪!

這樣的忘卻有時竟會使殷螭惶惑起來,尤其是駐軍在建州還未南下叩關的時候,有一度長日無聊,夜分寂寞,竟然盼望起能做一個好夢聊當安慰,可是夢中自己常常是空虛寥落,茫然欲覓何物而不可得。殷螭在夢裡和醒後,都知道自己其實想找什麼,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那個名字來,丟棄得太決絕,遺失得太遙遠,如果連自己的心也不復持有,那麼,還拿什麼來記得呢!

所以俞汝成總是看塘報留意朝鮮戰場消息,名義上是對聯絡倭人夾擊北京的主意不肯死心放棄,目光卻專門在天朝與朝鮮的聯合水軍艦隊首領名字上逡巡;殷螭暗笑着他的癡心無聊,自己卻也染上了這壞毛病,命人同樣將最新的塘報及時送呈。雖然駐守關外與行軍南下的時候,消息不算十分靈通,卻也至少能夠常常知道那一片戰場的情況。

那一片戰場,那一個國家,卻着實是在血與火之中掙扎重生。七月中殷螭撤離朝鮮的時候就聽聞日本太閣病故,到八月的時候這個消息終於不再隱藏得住,交戰的雙方都已確鑿知曉,於是日本士氣愈發低落,天朝與朝鮮的聯軍信心倍漲,只道短期內定能掃平倭軍,光復朝鮮,卻不意倭人雖然驚慌無主,抵抗起來卻仍有拼死的勇氣,在節節敗退之中,還時不時反撲一回,使得這一場戰役從八月拖到十月,直到十月初,才進行了最終決勝之戰。

這場決勝戰乃是海戰,發生在朝鮮南端順天與泗川的海峽之間,峽中有島名貓島,故稱貓兒峽之戰。雙方都幾乎投入了全部兵力,天朝水軍武將以陳伯雲、高子則爲主,朝鮮水軍以李敬堯爲首,與日本小西、加藤、島津三部殊死拼鬥,自夜中直戰到日中,從火器射擊的遠戰到躍上敵船的肉搏戰,無一不使將出來。倭人或被射殺,或跳海溺死,折損殆盡;但在激戰之中,天朝主艦也被倭人的敢死隊躍上船來,奪取火器引爆,主艦全船覆沒,高級首領大多隨船陣亡;李敬堯親自趕來救援,亦不幸胸中流彈,死於戰場。其子侄奉遺命不敢揚哀,仍以他的名義主持戰鬥,終於將倭人盡數趕出朝鮮,獲取了最後勝利。

戰役結束,天朝損失了乘坐主艦的所有高級文武官員,朝鮮損失了水軍大將復國英雄,日本損失了絕大部分兵力,可以說是一個三敗俱傷的局面。然而戰爭還是勝利了,最終捍衛了天朝藩籬之國,保護這片國土上的百姓重獲自由安樂——雖然這勝利代價太沉重!

這個消息從遙遠的朝鮮戰場上傳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十月下旬,殷螭已與俞汝成合兵在一處進了山海關,直指北京城。袁百勝奉命作爲先鋒前掃,殷螭便常常與俞汝成同帳議事,這晚兩方主帥正在一起,同時都看到了傳抄的塘報。殷螭手指一鬆,那份報單便飄落到桌下火盆中,驀地一亮,片刻間便被焰頭吞噬。

他擡起頭來的時候,看見俞汝成捏着報單的手指不住顫抖,也忽然擡頭看着自己,殷螭見他臉色死灰也似的白,料想自己也定是面無人色。

——林鳳致被最終棄絕之後,去投奔的,便是水軍艦隊,那被倭人擊沉全船覆沒的天朝主艦之上,是不是便有着他?有着那個令帳中兩人一生都割捨不掉的,那個倔強到底也拼死到底的人?

殷螭尋思,自己一生中也經歷過很多次林鳳致死去或將要死去的情勢了,這次又不是確鑿可據,何況他也早已被自己拋棄,完全可以不再動心——可是,又怎麼能不動心?只覺全身一陣陣發冷,彷彿跌進了寒冰地獄。

其實在拋棄他的時候,自己便已經跌進了地獄,因爲那般無希望的生離,與死別又有什麼不同?若要狠心來說,倒不如他真的死了,也好讓自己短痛之後徹底割捨,又或者,再也生無可戀。

這樣暗暗發狠的念頭,卻顯然不是俞汝成的心情。殷螭與他再度聯手之後,雖然絕口不提林鳳致,舊日的醋卻還是忍不住悄悄的呷幾口,總是鄙視俞汝成一年比一年老了,怎麼配和自己爭人?可是當這個消息同時打擊到兩人的那一剎,俞汝成在驚駭中只是顫抖,愈發毫無掩飾的顯露出衰老形相,殷螭卻再也暗自嘲笑不得,反而產生了同樣的悲涼感——難道自己這一輩子,也要象俞汝成一樣始終抱着這苦苦相思而不可得,將生命無止境的消耗,直到老死?

因爲這個消息擾亂人心,這晚帳中議事便草草而散,雙方各自帶了手下回自己的宿帳。俞汝成做過內閣首座,殷螭是失位天子,好歹都是人上人的身份,也不至於爲這一點兒女私情就顯得方寸大亂,於是還是客客氣氣的在帳門外揖別道辭,約定來日再議。說話的時候冷風吹得火把紅焰飄搖,忽然有一絲絲冰涼的感覺拂面而來,身側的護衛不覺道:“下雨了,今年入冬冷得好快!”殷螭擡頭看看天空一片漆黑,道:“這鬼天氣,看來不到冬月,就得下雪了!”

這句話說出來,不覺又是一怔,心裡刀割般的痛了起來——原來這句話,在十多年前便依稀說過,那是初遇林鳳致的時候,那是他正忙着扳倒俞汝成入大理寺,還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時候。

遙遠的往事,在今日傳來的這一個遙遠的消息之後,驀地襲迴心頭,卻已人事全非,前緣不再。

俞汝成自然不會知道他這一句無意寒暄的出處,卻顯然也有感觸,喃喃的道:“好多年不曾回京城過冬了——離開那年也是早寒雨雪。”這時已有服侍的從人在身旁打上傘來,殷螭向他微一拱手,笑道:“俞相寬心,只消你我合力,將來臺駕下半輩子都儘可在京城過冬。”

俞汝成微微苦笑,火把下他面容極是衰颯,彷彿晚間那一個消息已經奪去了他全部的力氣,殷螭幾乎猜得到他苦笑之下想說的話:“我要的那人已經不在了,回去還有什麼意思?”可是俞汝成畢竟還保持得住鎮定風度,只是淡淡回了幾句謙辭,作別而去。

這場冷雨到中夜便即轉大,次日北風上來,道路結了層冰,大軍行程不免慢了下來。次日晚上駐紮後再同帳議事的時候,殷螭看見俞汝成這一日一夜之間,便似急速的又衰老了幾分,說話時也不能保持心平氣和,卻時時恍惚不安了——但殷螭也正在恍惚不安之中,因爲急派探子去儘量打聽朝鮮戰場的情報,尤其是天朝主艦上殉難的官員姓名,卻始終不得明確回報,但開列出來的天朝援軍主要將帥重臣之中,林鳳致的名字,是赫然在列的,他這樣的身份,也沒有不乘坐主艦之理。

殷螭說不上自己是悔是恨,卻難免還存在着微弱的希冀,但俞汝成顯然連希冀也不再有了。這晚商議又沒什麼話說,雙方道辭的時候,他的痛苦忽然全無掩飾的發作了出來,將出帳門時,猛地直接向殷螭喝問道:“你——爲何棄他負他?怎麼能……將子鸞斷送到如此地步!”

殷螭再也想不到這樣的指責會出自俞汝成之口,或者說,再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被俞汝成斥作辜負了林鳳致——這斥罵來得突然,竟使他不自禁退縮,衝口道:“一直是他棄我負我,我怎麼會斷送他?我……我怎麼捨得!”

小林始終不肯全心全意隨順自己,由得自己豢養呵護,始終把很多東西,比如尊嚴,比如責任,比如國家大義,看得比兩人間的情?愛重上許多,所以,在殷螭心裡,這樣想並沒有錯——其實一直是林鳳致辜負自己,拋棄自己,不是自己真的想不要他!

可是沉默着忍受了自己最後一次強?暴,不再試圖攔阻叛軍,而是去南下聯朝抗倭的林鳳致,豈非也放棄了本該堅守的責任,放任了自己叛家賣國的行爲?即使以一貫了無愧怍的殷螭式歪理看來,林鳳致這一回也算是徹底當了國朝的逃兵,屈從了情?愛的要挾。所以,如今其實用不着追查林鳳致到底死與未死,在他放棄做人原則的那一刻,那個堅持大是大非的小林,一生不肯低頭不肯妥協的小林,已經算是被自己逼死了。

那麼,又怎麼有臉面說這句——“我怎麼捨得!”

自己是真的捨得,卻又是真的捨不得,下狠手一步步逼林鳳致到死,毫不心軟的是自己;因爲失去了他,日夜煎熬痛苦的,也是自己。那日說過的話,全是荒謬——“這輩子什麼壞事都做得,惟有不快活的事絕對不幹。”親手凌踐了他的心,掐滅了他的情,斷送了他的人生,最終也將自己放在地獄裡,這算什麼快活!

帳外冷雨密密下着,殷螭一隻腳已經踏出門,一時竟忘了回來,只是愣愣的由得雨線淋透自己半身,侵入衣間一片冷寒徹骨;而帳內落在他身後一步的俞汝成,那刀鋒般銳利的目光,又是何其悲憤欲絕。

可是殷螭到底卻無聲的笑了笑,慢慢的道:“你也放心,他是禍害,禍害哪得容易便死?他要是真的死了,我獨自在世上也活不下去的——所以這當兒我還活着,他便定然沒死!我還等他有朝一日自己來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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