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21

殷螭與林鳳致相識十餘年,吵架百千場,吵架的地點五花八門,自皇宮到林府,從軍營至荒野,基本沒有地方不犯過口舌。但以往再怎麼吵,總是遵循不丟臉給外人看的原則,永遠是私下裡兩人爭執,想不到這回重逢,卻可以公開爭吵給無數人看——而且這般公開爭吵,還是林鳳致奉旨來施展口才,對聯盟軍向朝廷提出的過分條件進行駁斥與壓價,於是殷螭總算可以真正領教一回對方在公事上的脣槍舌劍。

其他有關軍事上的要求不計,單就殷螭向朝廷提出的名份恢復問題,就足以使談判雙方爭得不可開交。按殷螭的真實想法,當然是恨不能立即恢復自己的天子身份,但侄兒殷璠業已登基八年,效忠者衆多,自己的兵力暫時又不夠打破京城脅令百官改朝,這個終極追求也只好藏在心裡,先一步步謀求上去再說。在如今強敵壓境雙方對峙,不得不都讓一步的情況下,開始進行條件協商,彼此都要達成損失最小、利益最大。

於是殷螭漫天漲價要求朝廷尊自己爲退位太上皇,林鳳致着地還錢壓到改封“北靖王”。殷螭勃然大怒:“別說我還坐過大位——就算前事不計,好歹我也是穆宗皇帝嫡子,天底下哪有嫡系親王貶作郡王的道理?”林鳳致正色道:“國朝自來,也沒有庶人升回王爵的先例,這回已是法外開恩——下官勸閣下知足,禮部原本商議的方案,乃是‘靖國侯’,親王徙封侯爵,豈非更加辱沒?”

論引經據典的本事殷螭不及林鳳致,這樣的爭辯本該落在下風,然而林鳳致卻也有大大不及殷螭的地方,就是自主權不高——殷螭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價錢談不攏也能酌情放低架子重新開價;林鳳致卻只是奉命主持談判,朝廷的底價不能隨自己判斷形勢而擅自更改,所以儘管義正詞嚴,囊中招撫的本錢卻委實不足。

而朝廷之中,其實對這場談判所持態度也很不一致:反對與亂黨談判、主張剿而不是撫的意見叫嚷得頗是響亮,甚至連一向能受林鳳致影響的清議派也嘖有煩言,認爲太傅奉命和談實在有損素來剛勁不屈的形象,乃是仕途之污點;至於因爲扳倒殷螭而結下深怨的劉氏後黨,更加不希望殷螭獲得回朝作怪的機會。只是由於眼下形勢緊迫,蠻族將至,各路勤王軍卻當作是虛嚇唬鬆懈未到,京城一帶又陷入兵力空虛,再加上東面山海關大開,險隘已失。這等情勢即使軍中也覺得不適合貿然開戰,最好能以虛銜將這支亂黨安撫住再說,若能讓他們出頭去打蠻族,更是上上之選。

可是萬一這居心叵測的俞殷聯盟軍吃了朝廷的甜棗,又去喝蠻族的狼奶,豈非是更厲害的禍事?所以朝廷實際上對於和談,所抱誠意要比殷螭更加不足。同意自朝鮮歸來的林鳳致順路去談判的時候,心中不無惡意,希望以談判方式將亂黨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勤王軍四面雲集,未必不能一舉收拾掉所有禍害。在這之前,當然不能輕易答應任何實質條件,以免授人以柄,自找苦吃。

因此林鳳致也只好在封爵問題上與殷螭反覆糾纏辯駁,爭個子醜寅卯。爭完了自己也不能做主,還得將談判經過細細寫明,飛騎送往京師讓內閣爲首的官員們裁奪,要等接了朝廷回覆,再次以衆臣意見爲意見,與殷螭重新開始下一輪談判。所以這第一日和談,爭執得氣勢十足,慷慨淋漓,卻實際上毫無建設。

談判既然不能出結果,只好暫且擱置,徵用了夏店鋪上兩家最大的客棧,各自入住。這安排正中殷螭下懷,當晚便欲去找林鳳致,但奉命和談的太傅大人下處守衛森嚴,外人一律擋駕,殷螭到底也不好直接衝進去,破壞和談倒也罷了,卻委實拿林鳳致沒什麼辦法——這種時候,這樣會面,總不能還像以前那樣,強行逼他和自己在一起吧?何況,經歷了那樣決絕離棄,那般生死噩耗,林鳳致如今能活着來見自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又怎麼敢再做什麼被他鄙夷的事?

不過殷螭到底是厚顏的,既然私下會面不可得,索性便在正式談判的時候夾帶私貨。次日再碰頭開始討價還價時,他便公然提出:“既然朝廷意見未定,大人想必也無法立即給我方答覆,不如暫緩談論,今日休憩一晌,同到附近孤山遊賞一番如何?鄙人仰慕林虞山先生清儀已久,今日幸會,正欲恭聆教誨,一親風雅。”

將一肚皮的私念說得滿臉冠冕堂皇,林鳳致原也不難同樣拿一套官面上的話駁回去。可是的確如殷螭所言,朝廷意見未定,自己談判根本無底線可持——所以沉吟一晌,他居然笑了一笑,點頭道:“謹領檯教。”

談判雙方首領要上山“遊賞”,這可不是普通的登山。還未成行,兩家便得商議好各自派出一百名士兵,將夏店鋪北面的那座名爲孤山的小山丘上上下下給篩查了一遍,以保證對方不曾埋伏人手,意圖加害。穿官服與戎裝登山不甚方便,二人都回駐處換了便裝,卻不能不各帶了護衛,刀劍在鞘緊緊相隨。尤其是林鳳致一方乃是軍中特派給他的高手衛兵,就算朝廷仍不肯公開恢復殷螭真實身份,他們也被告知這賊黨有過劫持太傅的前科,如何敢放鬆警惕,讓他與太傅單獨接觸,kao得太近?

所以殷螭滿心希望單獨遊山,說幾句體己話兒,結果卻是在護衛們的虎視眈眈、寸步不離之下,與林鳳致隔着三尺安全距離,並排沿着山道往上走。已入冬月,天時正寒,雖然還未下雪,山上卻是枯木殘草,一片凜冽肅殺,岩石背陰的地方甚至有新凝的冰霜,縱使在正午時分也不見融化。這樣的光景,說是來遊山,倒不如說是特地跑來喝西北風!

好在殷螭心裡,看林鳳致便已經算作最大的賞心樂事,有沒有風景無所謂——至於林鳳致看自己算不算風景,那就忽略不管了。重會以來,他一直保持着得體的官員風範,除了談判席上脣槍舌劍,其他的閒話竟是一句不曾說過,此刻也只是裹在一身鶴氅裡,一路客氣微笑,沉默着奉陪殷螭登山。殷螭看見他風氅下微lou出裡面所穿純素色長衣,印象裡林鳳致喜歡素雅,卻也沒有穿過全白,不免問了一句:“林大人府上,莫不是有喪?”林鳳致道:“敝家人口安好。下官乃是替平倭軍殉難的同僚,以及朝廷陪臣李敬堯大人,服喪以聊表哀思。”

聽到這句回答,殷螭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停了半晌,終於還是將慶幸的話說了出來:“謝天謝地——你不曾跟他們去貓兒峽海戰!你可知道,我聽說那個消息……”林鳳致道:“下官本當去的,是李大人力勸回國,說他們一戰可定——結果,是一戰可定,卻從此與李大人,與高將軍,與趙經略,再無重逢之日!下官生也僥倖,死也無謂……”他側過頭來,將稍微有些激動的情緒平定下來,淡淡一笑,又道:“卻是多蒙閣下掛心。”

以殷螭的想法,死一千一萬人都無所謂,只要他不死便好——可是相處這麼久了,到底也懂了林鳳致此刻心底那一種痛惜戰友之情,那是恨不能自己也隨着去了的內疚和懷念,於是便安慰道:“生死有命,何況你是有爲之身,回來正是對的——不要記得我說過的話了,我說的都不算數,你就是回來再次跟我作對我也歡喜……”他只是凝視着林鳳致,只盼從對方臉上看到稍微異樣的神色,哪怕是對自己的憤恨和鄙夷都是好的。有這樣的情緒,或許能證明自己還在他心裡吧?但林鳳致臉上只是帶着對戰友們的敬仰、懷念、內疚,一片黯然,也是一片漠然——還是被棄絕的那日,那一種業已心死的漠然。

山道上冷風吹來,殷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透心窩的涼意,忽然忍不住問道:“小林,到了今日,我們還能不能——”

他心裡千言萬語,可是當此時,講不出,也沒法講,這一句衝口而出,停頓了一下,到最終只能是這樣一句:“我們之間,還能不能講和?”

林鳳致轉頭看着他,隔着三尺距離,臉上的笑容也是那麼疏疏離離,卻又是平靜無波,只是反問了一句:“下官奉命的公事,不就是來講和?”

公事——林鳳致心裡,一直最是以公事爲重,而兩人之間,到如今也只剩了公事可講。

以殷螭的脾性,要在往昔早已跳將起來,急聲逼問:“我不管公事,問的是我們之間的私情!”身邊帶着護衛,那又何妨,殷螭從來不在乎別人知道自己的情事——可是這麼多事情發生過後,殷螭再不管不顧,沒心沒肺,也終於懂得了一些以前從來不肯相信的東西:無計可施,與無可奈何。

所以殷螭只能在冷風颼颼的山道上,失神望着林鳳致與自己的距離,半晌喃喃答了一句:“也是,我們之間到底還可以有公事——還能有話可講,就好!”

下山的時候已有屬員接連上來稟報:“密雲俞營來人請見林大人。”林鳳致奉命是與聯盟軍首領和談,但因爲俞汝成駐營較遠,因此只是發去文書,還未正式進行接觸。殷螭知道他遲早也得去跟俞汝成面談,心裡難免不舒服,想着林鳳致素來害怕面對俞汝成,可是肩負的責任卻推卸不掉,又不覺有點同情。很想開口叫他推辭不見,話未出口,已見林鳳致答應着快步下山,走了好幾步纔想起自己來,於是回頭一揖:“王爺慢行,下官告罪失陪。”帶一干護衛灑然去了。

殷螭當然又是一陣鬱悶,覺得林鳳致定是故意拿喬,冷落自己,卻又忍不住跟着他一路回去。纔到夏店鋪鎮口,已見俞營來使雙手拱立候着。見到這個人,殷螭登時騰的一聲火起——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孫萬年。

殷螭見孫萬年如見敵手,林鳳致見孫萬年卻如見親朋,趨步過去連稱“免禮”,先敘了一篇寒溫。孫萬年倒是爽快,並不多說,單刀直入提出請求:“在下特來奉請大人移步牛欄山,敝上懇求與大人面晤。”

因爲這是公事,林鳳致開口便也官方回答:“恕下官失禮,會晤之事,還待下官與書記商量,另外擬定地點……”孫萬年截着道:“恩相昨日自密雲趕至牛欄山,已不能再來了——鳴岐,你去見見他罷,他不行了……這是最後一面了,你忍心教他含恨而終?”

林鳳致猛然擡頭,殷螭在側看見他面色大變,似是錯愕,似是驚惶,又夾雜着說不清的情緒。一剎時殷螭只覺他定要追問一句:“當真如此?”或者以倉促會晤不合制度爲辭,可是林鳳致只是簡單說了一句話:“好,孫兄稍候,我便安排!”

奉命和談的太傅大人忽然要赴敵方營地與另一叛首相會晤,這絕對是個草率而不合理的決定。但林鳳致決心下得既快,準備也是分外乾脆利落,比起與殷螭談判時反覆辯駁細節、絮絮不已的拖沓作風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片刻安排好了一切,連便服都來不及更換,便點好了要帶去的扈從,拉開馬在鎮口相待,要與孫萬年一道出發前赴牛欄山俞營大寨。

殷螭沒有攔得住他安排事務,到底在鎮口追了上來,一時顧不得身份,親自搶過去攔住他的馬,道:“林大人,這邊協商未定,你便要離開?這算什麼和談?”林鳳致在馬上欠身爲禮,告罪道:“下官不日便回,閣下稍安勿躁。”殷螭卻怎麼能不暴躁,惱得連難聽的話也說出口來,大聲道:“一聽說他叫你便丟了魂!總是忘不掉老相好,是不是?你便不怕他裝死詐你?”

他如此當衆輕侮,林鳳致的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兒去,卻只是低聲擱了一句:“你當他是你?”隨即正色道:“俞相雖入歧途,卻決計不會拿這等話欺詐。下官自是放心,閣下也不必多疑了,便請讓行。”

殷螭哪裡肯輕易讓行,何況聽了他這句話,分明是諷刺自己全無信義,連俞汝成都不如,登時酸得滿心翻江倒海。見林鳳致撥馬要行,索性一把拉住他馬繮,說道:“我是爲你好!你一定要去,耽誤大事怎麼得了?”林鳳致也真被他的胡攪蠻纏惹得惱了,沉着臉道:“那邊也一般是和談,如何不是大事?請閣下自重!”

殷螭其實也不想跟他胡鬧,但這個時候如何自重得起來,怒道:“既說要死,還和談個屁!你明明就是想被他騙去見面,打什麼官腔?你給我下來……”只見林鳳致舉鞭欲待擊落,一時急得口不擇言,喝道:“你敢去!你要是去了,我們從此恩斷義絕!”

林鳳致怒極反笑,道:“難道我們還沒有恩斷義絕?”鞭隨話落,啪的一記抽下,殷螭手背上被鞭風掠了一下,吃痛一縮,林鳳致已奪了馬繮,潑剌剌馳了出去。

但這一句反問要比一記鞭子還令殷螭痛楚不堪:“難道我們還沒有恩斷義絕?”——原來從那一夜棄絕之後,林鳳致心裡便認爲兩人之間,從此恩斷義絕。

棄絕的事是殷螭主動做的,分離之後也常常想到這段情算是過去,應該忘記。可是直到此時,才驚覺這竟是真正的決裂,覆水難收。

林鳳致的扈從一撥撥自他身邊掠過去,有些人知道他地位不凡,連朝廷開出的價碼都欲封他爲郡王,所以也頗有不敢過分輕忽的,在馬上拱手爲禮。殷螭哪裡還看得見,失魂落魄只想着這四個字:“恩斷義絕!”——再深的情,再重的承諾,到底也有徹底斷絕的一日。

然而殷螭卻不是隻會垂頭喪氣的脾性,林鳳致的扈從隊伍還未去盡,他已跺腳吩咐自家護衛:“備馬,領隊,也去牛欄山!既然俞相垂危——我身爲盟友,也不妨一道前去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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