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最終將定宗貴由大汗之女巴巴哈兒公主賜予火赤哈兒的斤爲妻,又賜鈔十萬錠作爲賑濟,撫卹當地災民。火赤哈兒的斤領賞謝恩,回返後仍鎮守哈剌火州。昔裡吉雖被伯顏等人擊潰,但叛王仍有捲土重來的可能,更遑論海都、篤哇等人長久以來虎視眈眈,元廷仍需畏兀兒部作爲西北屏藩。
而我,則被皇帝以忤逆上意的罪名禁足公主府,三月不得出。我幽居內院,無法與外界接觸,只能依靠慕之偶爾帶回的零星消息瞭解朝堂情況。此前忽必烈曾有意讓真金護送帝師八思巴入藏,而真金忽然生病,護送帝師一事便延擱下來。待到第二年春天,遊皇城之際,此事才提上日程。
元廷皇室崇信藏傳佛教,至元七年,忽必烈採納八思巴的建議,在大明殿御座之上置一白傘蓋,以作鎮邪伏魔之用。此後每年二月和六月,分別會在大都、上都舉行重大佛事,迎白傘蓋周遊皇城內外,以便驅邪祈福。值此之際,皇帝宗親百官出行,教坊伎樂奉百戲於御前,達官顯要也會爭相展示家中寶物,引得城中百姓圍觀。說是佛事,也是全城上下士庶盡歡的盛事。
二月十五遊皇城之日,我的禁足令早已解除,自然與帝后妃子一同觀賞盛事。此次遊皇城,一爲祈福,二爲即將離京的帝師送行。
當日,八思巴親自主持佛事,帝師祈福後,執事僧人便將白傘蓋從大明殿內的御座上迎下來,放置寶輿之內。諸儀仗隊列於大明殿前,迎引寶輿,待到崇天門外,同早已等候在此的諸色伎樂匯合,沿千步廊南下,而後西行到慶壽寺吃素食,食畢沿皇城西牆北上,過海子南岸東行,待行到北面厚載門後復入皇城。
進入厚載門,隊伍一路南下,由東華門入宮城,經過諸皇后斡爾朵,過延春門至玉德殿。此時,帝后妃子早已在玉德殿外的綵樓上觀覽多時,待儀禮完畢,儀仗隊再護送白傘蓋回大明殿,重置於御榻之上。
八思巴做完法事之後,便同皇帝同登金脊五殿綵樓,一同觀賞盛事。我本與察必等諸后妃在綵樓另一處觀覽,而後有女孩傳話,不多時真金便前來拜見。
我和闊闊真一同將他迎到察必面前,真金隨即下拜:“母后,兒臣不日離京,望母親珍重,望一切安好。”
察必已是五十多歲的婦人,再細心保養,歲月至此,也掩不住面上的老態。她欲言又止,嘴角的皺紋稍稍牽動,而後便忍不住墮淚,好一會兒才道:“那木罕還困在叛王手裡,也不知何日回返,你卻又要離開母親身邊,吐蕃至遠至寒之地,我怎麼放心得下,又怎麼割捨得下啊!”
真金眼裡笑意一黯,握着察必的手沉默半晌,眼眶也微微泛紅,身旁女孩兒見機遞上帕子。他顧不得拭淚,只是起身爲察必擦乾淚痕,低聲安慰道:“聖意難違,母親只能原諒孩兒不孝了。吐蕃偏遠卻又至關重要,陛下不能親臨巡視,兒臣難道不該爲父親分憂麼?還望母親體諒……”說罷,又擡眼望望我,“兒臣不在,妹妹不仍在母親身邊麼?”
這一句險些又惹得察必哭出聲來,她強自忍了片刻,才顫聲道:“這次陛下開恩,以巴巴哈兒公主下降火赤哈兒的斤,察蘇不必遠涉險地;可不知這恩賞能到何時,若再有下次呢?”
我和真金俱是沉默,面面相覷一陣,我才低聲撫慰道:“額吉,兒臣在您身前一日,便會用心侍奉一日。待到、待到出嫁的那一日,哥哥也早回來了……今日是做法事的吉日,母親這般,若父皇見了,怕會不悅……”
真金也勸慰幾句,察必才止住淚。多年來,察必身爲皇后,一直是明敏識大體的,可是近年來上了年紀,又兼經歷諸事,心腸越發軟了下來,涉及兒孫之事,動輒掉淚。真金此刻哄逗她,便像哄勸稚兒一般。
“兒臣雖暫時離開,可還有您的孫兒呢!答剌麻八剌、鐵穆耳幾個,會替兒臣侍奉左右。”真金此時纔想到這些小傢伙,幾個活潑好動的小皇孫此刻也不知跑到哪裡玩鬧去了。真金遣人去尋,等了兩刻左右,才見答剌麻八剌領着弟弟妹妹一同過來。
二皇孫答剌麻八剌已是十五歲的少年,頗見真金當年的氣象。真金稍稍使個眼色,他便明白父親的用意,上前攬住察必胳膊勸道:“額木格(按:奶奶),我父王離京,可孫兒們還在您身邊呀,您怎麼把我們幾個忘了?”
小少年的語氣故意帶着幾分埋怨:“甘麻剌哥哥是您一手帶大,孫兒一直羨慕得緊,如今他出鎮在外,您就不能分幾分偏寵給我麼?”
“還有我吶!”鐵穆耳本在左顧右盼,一心尋着樓下的熱鬧。答剌麻八剌說話時,他卻都聽在耳中,此刻笑嘻嘻地蹭上來,把臉枕到察必膝上,狡黠道:“父王不在身邊,額木格正好多疼疼我!”而後又湊到她耳畔,悄聲道:“孫兒若偷酒被皇祖父逮到,祖母也爲孫兒說兩句好話。若是阿爸在,只會讓祖父一個勁兒地狠心罰我……哎呦,上次揍腫的屁股,現在還沒好呢!”
這話早被真金聽在耳中,登時一個眼刀擲過來,鐵穆耳嚇得一蔫,臉色白了白,討好地向父親一笑:“兒臣只是想哄額布格開心,玩笑話父王還當真麼?”
小兄弟兩人膩在察必身邊,哄得她愁雲盡散,眼裡笑出了淚花。見她開心,真金也不好作色,只得冷着臉提醒道:“我不在身邊,你們更需盡心侍奉二聖,不得忤逆。明白了麼!”
答剌麻八剌二人乖乖地點頭應承,真金才放心點頭,復而望向我,“察蘇,咱們去父皇那邊看看罷。”
我心下一滯,實在有幾分不情願,卻又無法反駁,只得跟他去了。待到御前,卻見皇帝正與八思巴相談。八思巴雖有帝師之尊,卻僅有四十出頭,較之皇帝猶算年輕。他坐於皇帝身側,嘴角帶着淡淡笑意。此刻滿城鼓樂喧天,諸色伎樂自綵樓下招搖而過,他卻未受其擾,只是安然坐着,即便在俗世中,一顆蓮心也未曾蒙塵。
真金和我向皇帝見禮,八思巴也起身問候,又被真金親自扶着坐回座上。忽必烈囑託真金一陣,忽而又望向我,沉默地凝視片刻,便移開了眼睛,又同八思巴說起話來:
“帝師離京,朕實有不捨。只是藏地諸事,還望帝師親身過問。只是帝師離開後,朕這裡就少個參謀了……”
八思巴自是明瞭皇帝心裡憂慮:“西北雖時有紛擾,叛王之間利益糾纏,各懷鬼胎,無心同力作亂,若能各個擊破,叛王自解。昔裡吉兵潰逃竄,即便再度侵擾,也不成氣候了。伯顏丞相,是不世出的將才,有他鎮守西北,陛下不必憂慮。至於故宋那邊,元軍仍在圍擊,陸秀夫擁立的小皇帝流亡海上,實是難以成事。待西北安定少許,陛下用兵圍剿,也不足爲慮……”
做皇帝的從不會少了煩惱,但有化解的辦法,便不是問題。南北兩處戰事何時消解,八思巴無法給他絕對的保證。這一點,忽必烈也心裡明白,只是點頭默應了,俄而又問:“帝師還有何囑託嗎?”
年輕的帝師沉吟片刻,忽而起身,向皇帝鄭重一拜:“今日吉日,臣覥顏向陛下討個恩典!”
帝師開口討賞,卻是極少見的。皇帝和真金皆是一怔,而後皇帝突然笑開:“什麼恩典,讓帝師如此看重?帝師不問俗世名利,這份恩典,只怕朕給不起罷。”
忽必烈心情甚好,大喇喇笑着,說起了玩笑。八思巴赧然一笑,仍是堅持道:“陛下向來厚遇,臣不敢再有貪求。只是臣座下小僕一時糊塗,被御史臺問罪,還望陛下開恩。”
他見皇帝一時迷惑,便小心提醒道:“陛下還記得桑哥罷?”
忽必烈凝神默想片刻,才道:“是膽巴國師的弟子罷,先前在總制院做官,朕記得他諸國語言講得很好……”
皇帝說起他,語氣甚爲平淡,並無怪罪之意。八思巴見了,稍稍放心,順勢道:“桑哥曾在臣居處梅朵熱哇建一座法堂,以作向上師求法之用,卻被御史臺彈劾治罪。他一時昏聵,干犯王法,原是無心之過。桑哥通多國語言,行事幹練,若是論罪,實是可惜。還望陛下開恩,這份罪過若無法得免,臣願替他承擔。”
總制院管理全國佛教事宜和藏區軍政要事。在阿合馬橫行朝堂的這些年來,因所屬權責不同,未受其擾。八思巴口中的桑哥,我竟毫無印象,想來也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官員?
我漫不經心地想着,很快移了心思。八思巴說得懇切,真金也一同幫忙求情,忽必烈思慮片刻,便鬆了口:“若只是這等罪過,卻也談不上甚麼。朕會同御史臺說明,叫他仍回總制院做官。這個桑哥,嘿,朕記得他!兼通蒙、漢、藏、回多國語言,這樣的伶俐的人可不多!帝師放心,這等事無需記掛,安心回去便是,藏地諸事,朕全交託給你了!”
八思巴謝恩之時,皇帝又轉而望向我,我纔開始猜測皇帝尋我過來的原因。自從被他禁足,除了元正慶典和重要節日,他並不許我入覲,此時召見,讓我不明不白。
忽必烈眼中透着疏離,我心中一冷,默默低下頭,躲開了他的目光。自上次火赤哈兒的斤一事後,我怕是傷透了他,也再難得他歡心了。
可是,我要他歡心又有何用?
我低着頭,無謂地一笑,仍是漫不經心。我若果真傷透了他,他又何嘗不是傷透了我?他沒有下令讓我再次遠嫁,還當真是“恩典”呢!
我這邊仍在出神,皇帝的聲音已響在頭頂,他語露不滿,出口便是責難:
“察蘇,你此前患病,是帝師手書佛經,爲你祈福。今日做白傘蓋佛事,又特地爲你禳災。值此離京之際,你毫無表示,竟是越發不知禮了!”
他冷目望着我,語氣尖銳刻薄,不留情面。我環目一望,周圍除了太子帝師,並無他人,稍稍尋思,漸漸明白了他的用意。
皇帝意在敲打,卻還有所顧忌。想到他的點點心機,我哼笑一聲,幾欲出口反駁,卻被真金堵了回去:
“父皇有所不知,妹妹此前特地爲帝師備下禮物,因怕帝師推辭,託我上路後帶給帝師呢!”
皇帝聞言一愣,疑心地望着我,目中存着惱怒,卻無從加罪,我只任他打量,心裡不無快意:您又怎知我毫無表示?
“父皇還要給我定個欺瞞之罪嗎?這等小事,值得父皇上心麼?”
我微微一笑,平靜說着,話語卻是分毫不讓的尖刻。真金聞言,扶額嘆氣,八思巴忙好言相勸,才勉強平息皇帝勃然欲發的怒火。
他仍是臉色發青,咬牙惱恨道:“今日帝師在此,你何來這般做作?在朕面前,好好說話竟也學不會了!”
我心下冷笑,又欲反駁,但見真金急急跟我使眼色。猶豫片刻,才慢慢垂下頭,乖順道:“兒臣失愛於君父,怎麼說都是罪過,兒臣甘受責罰。只是今日帝師在此,還望父皇給兒臣留個顏面,今日佛事禮畢,兒臣自會去宮中領罰。”
這話聽起來仍不讓他耳順,真金亦是搖頭嘆氣。皇帝目中怒火閃閃爍爍,終是強自平息下來,揮揮手不耐道:“你先下去罷!”
我亦是存着一股氣,無心理會他這般作弄,行禮後便匆匆離去。因走得匆忙,剛下了綵樓,就險些撞上迎面之人。那人行禮後,默默觀望片刻,而後無奈一笑:“公主又衝撞陛下了罷!”
他竟有這般察言觀色的本事,我自嘆弗如,苦笑道:“我不知陛下氣我何處,無緣無故便惹怒他了。”
張易拈鬚沉吟片刻,不問事情原委,便已瞭然:“公主聰慧,又怎會不知陛下氣從何來?公主只是性子強硬,不願委屈半分的。”
“……”我啞然失語,怔怔望着他繼續開口,“公主卻也糊塗,您不願受委屈,難道要讓陛下受委屈?”
“陛下他!……”
我一時氣惱,幾乎口不擇言,話未出口,忙忙止住,張易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公主既然與臣合作,爲了要事,還請委屈忍讓。若果真失愛於君父,事情就不好辦了……”
“張大人究竟如何打算,我至今尚未明白。”我壓下心頭怒火,慢慢冷靜,目光落下來,恰好對上他神秘的眼色。
“臣正要說與公主,卻不是此刻。”他突然壓低聲音,飛速環視左右,才復而開口,“遊皇城結束後,公主若有閒暇,不妨移步南城,臣在憫忠寺等您。”
張易說罷,不及我回復,便匆匆步上彩樓。耳畔仍是喧鬧的鼓樂,在一片紛擾中,我猶豫片刻,便舉步而行,方向正是南城。
……
憫忠寺可追溯於唐時,昔日唐太宗徵高麗無果,將士死傷無數,爲紀念爲國捐軀的忠良,特地在幽州建忠烈祠以表憫恤,是爲憫忠寺。
幾百年後,古寺猶在。大都城的西南角,荒荒冷冷的一處院落,就是它的所在。今日是遊皇城吉日,城內城外的百姓全都集聚千步廊觀看百戲,這座無人問津的古寺便更顯荒涼寂寞了。
從城內出來後,我特地換了一身男裝,只讓巴根總管帶兩個侍衛相隨。到了憫忠寺,便命隨行人員都在外守着,獨身入寺。
此處空冷,少有人跡。大都城內已初顯春意,古寺門口卻積雪猶存。一個老僧旁若無人地灑掃院落,見我進門,也未置一詞。直到一個小沙彌從堂屋內蹦跳得跑出來,見了我一愣,而後大聲喚道:“師父,有施主來了!”
老僧停下手中掃帚,向我默然施禮,我亦雙掌合十還禮,而後也不急於尋人,轉身打量起這座古寺來。
憫忠寺規模很小,不過前殿後殿兩進院落,東西廂房更爲低矮。庭中錯落而生的梅樹丁香,幾乎就佔滿了半個庭院。沒有熙熙攘攘的香客,院中的香爐也顯得格外寂寥,只餘一縷青煙嫋嫋而上,雖然細弱,在一派寂靜中,香味仍清冽可聞。
我在院中閒步幾番,小沙彌見我並無施捨的意思,便也不再招呼,跑到東廂房看了一眼,又飛跑出來,湊到老僧面前嘀咕道:“師父,東廂房裡的那人已住了十天了!這幾日沒有香客上門,再這樣下去,咱們的米麪都不夠了,可怎麼救濟他呀!”
我默然聽着,兀自一笑,也不理會小沙彌的話是否有心,只是走到功德箱前,掏出隨身的十貫至元鈔,欲盡數塞進去。哪料那小沙彌眼尖手快,小兔一般伶俐地躍到我身邊,擡手阻住。我一時愕然,笑問:“不是快斷了糧麼,怎地不要?餓了你們師徒,又有誰來供奉這裡的佛祖菩薩呢?”
小沙彌一愣,而後忙忙搖頭:“不不,不是不要……施主誤會了小僧只有個請求,您既施恩,就請把功德做到底。這紙鈔不要了,只望舍些米麪就好……”
我不由得嗤笑,一時不解:“我前來拜佛,哪裡會隨身帶着米麪?小師傅用這紙鈔,自去市集上買糧,有何不可?”
“這……”小沙彌搔騷光光的頭頂,又瞅瞅我手中銀鈔,犯難道:“施主不知,如今物價騰長,這銀鈔越發不值甚麼,您手中的十貫,也就抵得上前些年歲的一貫。怕是買不了甚麼!也不知這世道怎麼了?是市上貨物少了,還是老天憑空撒下了至元鈔,銀鈔逐日貶值,如今已買不得甚麼了!”
物價已至少漲了十倍麼?我一時驚住,手中鈔票也無聲飄落。小沙彌慌忙撿起,小心遞與我:“銀鈔再虛乏,也是銀錢,施主請收好。”
他見我猶自出神,忽而料到什麼一般,了悟一笑:“施主定是不問俗務的貴人罷。凡是出入集市的,又怎會不知如今物價幾何,鈔值幾何呢?剛剛小僧失禮了,但凡施捨,便是善心,我怎能計較多少呢?”
小沙彌望着我,黑漆漆的眸子盈着笑意,八九歲的臉龐稚氣尚存,卻已通世事。他那清澈的目光惹得我一陣心疼,回神過後,纔開始尋摸身上有無多餘財物,可是除了安童所贈的春水玉,更無再多的銀鈔。我又不捨將玉石送人,再度尋摸片刻,只找到一副剛剛取下的銀製耳璫。
“小師父,這副耳璫也能換得多少口糧的,拿去罷。”
小沙彌一時猶豫,羞澀地一笑,拿不定主意。正躊躇間,忽聞身後老僧喚他:“妙能,你去看看是否有香客上門?”
“噯!”小沙彌顧不得接過那耳璫,忙忙應了一聲,又跑開了。見徒兒離去,老僧才慢悠悠拄杖上前,低頭行了一禮:
“今日是白傘蓋法事盛會,施主不在城中游賞,不去大慶壽寺祈福,何苦跑來這荒郊陋寺?何況憫忠寺是爲憫恤戰場亡魂,從來不是祈福的好地方。”
他說罷,擡手指了指周邊破陋的屋宇。古寺空幽,蕭條冷落,既無人氣,也無生氣。偶爾有兩隻寒鴉從樹梢上掠過,更顯得寺院陰鬱蒼涼。
“我來不爲祈福,是尋人的。”我淡淡一笑,禮貌回道。
老僧不再多言,幽幽轉身,自顧自往院門那裡去了,像是去尋徒弟。我在院中默默靜立片刻,還是把那十貫錢塞入功德箱,那副耳璫也一同放在箱外。不料此時,東廂房門被人猛地推開,那人似才睡醒一般,揉揉眼睛喝嚷道:“我如今才知,這世上,連佛祖菩薩都是嫌貧愛富的!城裡貴人貪求無度,還嫌福薄,一味乞求;可這寒山老院,無人施捨,連稀粥都快喝不上嘍!”
說話之人是個三十餘歲的男人,看這副打扮,又像個遊僧,只是一身落魄,看不出半分法門之人的清淨模樣。濃重的眉眼過於引人注目,竟顯出幾分猙獰。
我向他稍稍拱手,問候道:“這位法師像是雲遊而來,又爲何來此呢?”
“我欲渡人,卻無道場!”他擰眉看着我,怒目一喝,“達官顯貴鎮日裡燒香拜佛,燒光了多少銀錢?可小民卻一日苦甚一日,不得超脫。奸賊阿合馬橫徵暴斂,濫發紙鈔,平頭百姓快被剝奪一空了!”
他像在質問,又似發泄,喃喃罵了幾句,忽而抱住頭,百無聊賴地坐在檐下臺階上,仰頭望着天空怔怔出神。
“原來法師這等方外之人,並非不問世事。”
我負手而立,冷目望着他,越發覺得他的出現並非意外。
“我倒想出世,卻不得法門。這位貴人不如教我?”他頗爲無禮地看着我,玩味地笑了笑。
“法師問錯人了罷!”我瞥了他一眼,話中帶着淡淡的不快。望望爐中的香菸,已要燃盡,張易卻還未至。一時焦躁,剛要出門去看,卻聞寺門處傳來朗朗一聲:“高和尚不得無禮!還不見過公主?”
我聞言一怔,張易已笑着迎面而來:“臣來遲了,還望公主恕罪。”
我低頭打量自己一身男裝,訥訥道:“張大人竟是一眼認出了……”
“這荒郊古寺,還有何人會來?何況巴根總管在外面,我認不出麼?”他輕描淡寫地解釋,又對那遊僧使了眼色。
那遊僧如在夢中,見他提點,慌忙跪倒在地,向我見禮。我擺擺手讓他起身,就急急發問:“張大人慾圖大事,就憑這個遊僧麼!”
“公主莫急。”張易見我焦急,悠悠擺手道,“臣欲有所圖謀,軍中不能沒有心腹。可軍戶管理森嚴,雜人難入。這高和尚雖然行事粗野,卻也會些秘術。定能討得陛下歡心。”
我仍一頭霧水,搖頭道:“我父皇可不是任人哄騙的昏君!”
“誒!”張易仍是耐心解釋,“高和尚不必服侍御前,我只需告知陛下他能役使鬼神、遙制敵人就好。陛下必會欣然讓他到軍中服役。軍中只是多了份口糧而已,陛下怎會多心?待他在軍中待上些時日,紮下腳跟,尋得共事之人,我們再做打算。眼下,北方叛王在逃,南方更有餘孽,諸事未定,不宜起事。公主還需忍耐。”
張易卻是顧全大局的,我雖心有不甘,仍點頭應了,又問:“那麼,我需做些什麼?”
他等的便是這句話。
張易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頓道:“臣需借用公主的名號。”
“此話何解?”
“眼下朝中,除了太子,阿合馬最爲忌憚,無非公主。若逢時機,臣需以公主名號儀仗,誘出阿合馬,再行鋤奸之事。具體如何,還需臣細細考量。眼下卻是急不得的。”
“這麼說,我只需靜待其成了?”我微微一笑,已有所悟。
“公主也是擔着風險呢!”張易神秘一笑,“某會竭盡所能,不牽累公主,但也不是萬無一失的保證——公主敢賭一把麼!”
他眸光勁厲,話語亦是狠辣,如淬毒的寒刃一般,讓人隱隱生寒。
我望着他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氣,才定定道:“張大人賭上了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我,又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