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童聞言,沉默片刻,似在整理心緒,而後清清喉嚨:“公主欲知何事?”他聲音低沉,情緒亦十分低落,話語間透着難言的蕭索。
聽他稱我“公主”,我不禁一怔,而後纔回過神,剛剛的親密和溫存彷彿只是一夢,風吹得枯枝簌簌作響,無時不在提醒我眼前這冰冷的現實。
我嚥下喉頭的苦澀,轉過身,卻見他也一同轉身,默默望着我,縱然神色已恢復平靜,微紅的眼睛還是泄露了心事。
我稍稍轉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問:“慶雲班眼下如何?阿合馬有沒有刁難寧娘子和白秀才?”
獻藝那天的事情發展着實出人意料。我甫一回宮,便生了病,十多天便恍惚過去,而今纔想起此事,心下也着實擔憂。那天阿合馬和安童朝堂對峙,自然明白這劇本指向何人。他雖奈何不了安童,但要坑害慶雲班,卻是毫不費力。
“原來公主還記得慶雲班。如此,爲何早不問我?我欲求見公主,又爲何避而不見?”他的笑容裡帶着一絲微諷。
“……”我一時語塞,頗有些氣惱。先前在病中,安童曾多次託真金傳話於我,欲求見上一面,皆被我拒絕。現在想來,是不是與慶雲班有關?若因此誤了事,我又怎能釋懷?
“他們到底怎樣了!”我催問道,心下煩亂,靴子用力一碾,把腳下的枯枝碎葉踩得咯吱作響。
“你也瞭解阿合馬的爲人,慶雲班出演這樣的劇目,阿合馬又怎能讓他們好過?”他故意留住話頭,似要引我催問。覺出這番心思,我心頭頗爲不快,下意識上前兩步,瞪視着他,恨聲道:“做那齣劇,還不是你的意思?他們因此招惹了阿合馬,你卻要袖手旁觀麼?”
他淡淡一笑,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想撫平我的怒氣。我輕輕一掙,避開了他的觸碰,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算是告誡。
安童臉上笑意一僵,訕訕垂眸,嘆了口氣:“他們是你的朋友,我怎會置之不理?阿合馬第一個問罪的,自然是白秀才,找了個侵吞路學租入的罪名栽贓下來,便將其下獄;那個寧娘子,阿合馬垂涎許久,也強奪入府納爲妾室……”
“這賊佞!可恨!可恨!”我怒氣難遏,登時打斷他,衝口罵道,一時手足冰冷,渾身顫抖,甚至不敢再聽下去:以雲軒兒的性子,若是阿合馬對她用強,恐怕……恐怕她便真成了那戲臺上的綠珠!
“白秀才和寧娘子……他們、他們最後……?”我顫聲問道,心中懊悔無比:若是自己早想到此事,又何至於此?
安童稍稍擡手,示意我不要憂心,我眼睛酸澀,顧不得用衣袖拂拭,只是急急望向他,溫熱的眼眶經冷風一吹,更加刺痛。
他見我這般,一時惻然,抿脣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拭去我頰邊滑落的淚滴。
“阿合馬以白秀才性命相逼,寧娘子不得不委身於他。這種內宅私事,我原是不得而知。後來盧洵爲救表兄,先是求助於史公子,繼而找到了我這裡。省堂圓議時,我命刑部重審此案,又有路學學官作證,算是幫白瑀洗脫了污名。”
“至於那寧娘子,我本不便插手。所幸史公子與阿合馬還算相熟,一番交涉下來,阿合馬便將那伶女送到史府。史彬憐其孤弱無依,納其爲側室……至於白秀才,雖脫了罪,這京城也留不得了。我修書一封,舉薦他爲東平路教授,現已離京上路了……那個胡班主,爲免遭陷害,也帶着家班,一併離了京……”
我鬆了一口氣,內心仍是痛悔不已。只因這一齣戲,讓有情人兩地相隔,難成佳偶。史彬雖是高門貴胄,卻非雲軒兒心意所屬,嫁爲妾室實屬無奈。可憐白夢石,右臂還留有舊傷,就要孤零零一人,遠離京城了——又有誰來照料他呢?
我憤憤然擡頭,望向安童的目光仍是帶着幾分嗔怒。可我也明白,此事不能全然歸咎於他。當初若非他出手相助,雲軒兒早就被阿合馬強取豪奪了。
“你還在怨我?”他似讀懂了我的心思,皺眉問道。
我咬着脣,煩悶地搖搖頭,一腔憤懣無從發泄,又憂心白瑀,心裡堵着一口氣,胸口悶得發慌。
“公主只知白秀才一家之悲辛,卻不見天下遭阿合馬暴.政荼毒的黎庶,又有多少!”安童盯住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痛聲道。
我心頭一震,一時不敢細想:究竟有多少清白女子慘遭蹂.躪?又有多少耿介之士無辜蒙冤?從朝堂到鄉野,阿合馬無處不樹敵,只因忽必烈的寵信,便恣肆妄爲,當真天怨人憤。
我細細體味他的話,半晌不語,待心思定下來,才道:“既然如此,丞相又有何作爲?只是以《罪己詔》諷諫聖上?可那劇本,入得了聖上的心嗎?”
安童聞言,臉色霎時晦暗下來,自嘲一笑:“公主是笑我尸位素餐?阿合馬銓選錢穀諸事不由部擬,徑自上奏,已成慣例。我幾次奏劾,鮮有成效。至元九年,阿合馬所領尚書省併入中書省,我手上事權被剝奪殆盡。若說我虛食俸祿,也不算冤枉。”
我倏然擡眸,恰巧看到他眼中起起落落的神色,毫無保留,坦誠得讓我心酸。一時又暗悔失言,垂眸澀聲道:“那麼……你還有何對策?你也知道,對宋決戰在即,籌備軍需國用,我父皇是離不開阿合馬的……”
“如此,我更不能由他恣爲不法。國朝離了他便無人理財了麼?任其膨脹下去,待平宋之後,自恃功高,怕是更無從壓制了!”
安童眼裡閃過一絲決絕,似是已籌謀許久,面色堅定得近乎冷酷。這樣的他於我而言,竟十分陌生。我暗暗打量,心下一嘆:久歷宦海的人,哪裡還會是以前的純白少年呢?
“大戰在即,本應勠力同心,朝中再起紛爭,怕是於大局不利。丞相如此打算,莫不是也存着一份私心?”
我一邊察言觀色,一邊出言試探。眼下襄陽已破,守將呂文煥歸降,對宋之戰最大的梗阻已經清除,沿江而下直取臨安不過早晚的事。忽必烈欲圖大業,欲求富國,江南這一膏腴之地怎會放過?南宋立國幾近一百五十年,朝廷腐朽不堪,敗亡是大勢所趨。這點我尚能預見,安童又怎會圖謀私利而罔顧大局?
我的點滴心思都落在他眼裡,他也不反駁,只道:“不錯,我的私心,盡在於此。在其位,謀其政。既然身居相位,便不能容人肆意侵奪事權,否則便是朝堂最大的笑柄。且不論治平天下之道,一朝之相若不能爲百姓剷除苛暴,我於心不安……公主,臣也想問您一事。天子在位,若只念着一家一姓,一味圖謀事功而枉顧黎庶,徒知斂財而不知休養生息,難道不是最大的私心?”
“安童表哥,慎言!”我臉色煞白,忙忙叫他住口——他哪裡來的膽子敢如此直言不諱?
他只搖了搖頭,脣邊蔓延着苦澀,眼神掠向遠方,眸色像初春的草原一般蒼涼荒蕪:“聖上即位二十餘年,海內兵戈不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而阿合馬之流,只顧逢迎上意,從不知愛惜民力,哪裡比得上文統先生當年?秦二世而亡,隋亦蹈其覆轍。遼宋夏金分裂數百年,眼下有歸於一統的希望,我既渴盼,又滿心畏怖……察蘇,你能明白麼?你站在我這個位置,就知道我真正懼怕的是什麼!”
他語氣沉痛,似是把掩藏許久的傷疤一點點撕開,痛處依稀可見淋漓血肉。我口舌發乾,心裡早已翻起驚濤駭浪:如今的時局,不正是到了同秦隋兩朝一樣的節點?眼下尚不至於此,而任憑阿合馬膨脹下去,怕是國運堪憂。
及時打住了自己的念頭,只能安慰自己蒙元絕非二世而亡。可若朝政酷虐害民,縱然國祚綿延千載又有何意義?
“我、我明白……”我訥訥道,心裡像被掏出一個巨大的黑洞,裡面深藏着所有的恐懼,“這便是《罪己詔》的用意所在了……”
“不錯,借戲諷諫罷了。我窮盡所能,但凡能打壓其囂張氣焰,都在所不惜。只是這戲,怕是說者有心,聽者無意……”
“哥哥!”我心頭一熱,不禁出聲喚道,“你不是一個人,我會幫你!只要我能做的,盡數幫你。你只說要怎麼做。”
他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一時動容,怔忪良久,嘴角慢慢涌出酸楚的笑意,眼神也柔軟下來:“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你能回來,便是我最好的慰藉。”
鼻子又是一酸,我眼睛發熱,忙生生忍住:“你說的沒錯,我之前……是在逃避。阿合馬苛政流毒天下,時局不幸,所有人都無法倖免,我又豈能獨善其身?沒有權力,我連朋友都保全不了……我……”
直到此刻,我纔敢於直面內心的選擇。我逃離深宮,逃離皇權,逃離公主之位,表面上是棄絕榮華,其實何嘗不是逃避?藏身市井的我籍籍無名,唯求一身安穩,怕是早已忘記初心。只餘他一人在宦海浮沉,上下求索而不得。
我突然心裡發虛,連呼吸都輕了幾分,垂着眼眸,不敢看他,也是頭一次,在他面前放軟了態度。
我的心事他已瞭然,卻不點破,只是稍稍俯首,湊近了些,溫煦的氣息如春風拂面,似能熨平我深埋的傷痛。
他柔聲一笑,語氣溫和得一如往昔:“我知你心裡痛楚,聖上和皇后也是一樣,只是苦於無從補償罷了。答應我,安心留下來,別讓父母老無所依……”
“……好。”我喉頭哽咽,眼淚墜落,口中盡是鹹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