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見到文天祥時,並沒有期待中的驚喜。
旁人提及文天祥,不僅盛讚其才其德,更不忘說上一句“體貌豐偉,美皙如玉”。可眼前這個落魄潦倒的男人,哪裡有半分傳言中的風采?那面龐因長期飲食不良而枯黃憔悴;頭髮久未梳洗,虯曲成結;本該偉岸頎長的身軀早已佝僂不直,身子也幾乎瘦成一具嶙峋的骨架,單薄得宛如風中之燭,一吹即滅。
這哪裡是他想象中的美丈夫!
皇帝似乎不明白:三年的土牢生活,將會怎樣摧折身心?
忽必烈上下打量這個狼狽的男人,幾乎忘記了言語。
男子形容落魄,一雙眸子卻是溫和有力,漠漠平視着皇帝,過於清淡的眼神,讓人看不出悲喜。
“大元皇帝在此,爾爲何不跪!”兩人遠遠對視的空當,值守的怯薛歹早已上前叱喝。
“我非北朝臣子,緣何下跪?”
那人眼皮都不擡,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他身形傴僂,膝下卻有千金,任怯薛歹如何辱罵,也只是長揖不跪。怯薛歹無法,上前扳住他肩臂,在他腿後一踢,欲迫使其跪倒。
“罷了!”忽必烈突然喝止,怯薛歹才鬆開手,死盯住那人背影,忿忿退下。
那人擡起腰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殘破的衣襟,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點笑意:“吾聞大元皇帝度量宏廣,今日一見,陛下果然好氣度。”
皇帝尚未問話,哪料這戰俘卻對着天子品評起來,說是稱讚,卻並未把皇帝放在眼裡。忽必烈驚怔之餘,卻也不以爲忤,反而笑道:“朕自然當得上‘度量宏廣’四字。你起兵抗元,爲朕所獲,本應受死;江南遺民欲以你之名,聚衆起事,論罪當死;你被囚三載,左右勸降不得,讓朕耗盡了耐心,只欠一死……可朕還是不忍殺你!文丞相,你若誠心款服,朕許你箇中書宰相可好?”
“陛下厚愛,天祥愧不能受,”他冷淡一笑,並無半分意動,“天祥身受皇恩,賜名‘宋瑞’,既爲宋臣,焉能侍奉二主?天祥所求無他,一死之外,無可爲者!”
皇帝親自勸降,文天祥卻仍是一副冥頑不化的樣子。忽必烈見狀,半是惱怒,半是難堪,咬牙冷笑片刻,譏誚道:“趙宋在時,丞相盡忠報國,責無旁貸;而今趙宋已亡,你一介孤臣,再談什麼忠君報國,豈不可笑?你放眼看看,國在哪裡,君又在哪裡?”
文天祥聽了,一時怔忪,目中陡然露出悲意,咬着牙關狠狠忍了半晌,熱淚仍止不住滾滾而下。
“國在陛下囊中,君在天子腳下。我知山河易主,君爲人臣。可天祥生爲宋臣,骨子裡流的血脈,如何也改不了的!”他哽咽回道,喉頭含糊不清,像含着一腔血,“宋朝於我,譬如衣食父母,爲人子女,豈能因父母亡逝而改宗易姓?血脈是改不了的啊!我讀聖賢書二十載,救國不能,輔君不能,到頭來,還要做那不忠不孝、無君無父之人嗎!?”
文天祥慟到極處,聲淚俱下,忽必烈一時驚住,大受震動,瞪着他喃喃道:“家國豈能等而論之?你不做元臣,卻叫你子子孫孫,也不做元臣?南人世世代代,都要葬送在緬懷舊國、卑微無益的情緒裡,成了不死不滅的孤魂?人這一輩子,不該這麼活的!”
“他人如何取捨,我無從置喙,”文天祥雖悲慟難抑,頭腦尚算冷靜,“而我既食宋祿,絕無棄絕故國之理。天祥唯求一死,陛下無需再言。”
“你、你先退下!……來人,把文天祥帶回去!”
皇帝突然變得煩躁不已,揮揮手將人轟下,跌坐在御榻上,神思卻不知遊走到何處去了。
*
次日,忽必烈又召集衆臣討論文天祥一事,有大臣立即上奏:“文天祥一心求死,當從其所願。”文天祥昔日同僚,如今的戶部尚書王積翁卻苦苦懇求:“天祥心意不改,不如放之爲道士,以顯國朝盛德。”
參知政事麥術丁聞言,冷嗤一聲:“文天祥若釋之不殺,只會徒留隱患,南人若借其名舉事,又待如何?”
一句話說的王積翁啞口無言,皇帝也因此陷入了沉思,閉目思慮半晌,終是苦笑道:“朕還是不甘心吶!”
他目光陡然一凜,似是已下定了決心。我心下一沉,忙進言道:“陛下久久未決,必是於心不忍。前番既已下命將瀛國公和南宋宗室遣往上都,不如讓文天祥從其行,以絕南人之念。或命其出家爲僧,着人嚴加看管,未爲不可……”
忽必烈瞥了瞥我,目中微露笑意,默然片刻,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我還欲再勸,卻被真金攔下:“強命其出家爲僧,與囚禁又有何區別?天祥若在,於南人而言,終是個念想。如被人劫取,舉而起事,實乃大患!他若脫身,未必不會再舉兵反元……”
太子言罷,麥術丁從旁極力附和。我惱恨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如火灼燒,卻無任何辦法。連我也不得不承認:此時的文天祥,徒留無益,只是隱患。
“他既一心求死,便成全他罷。”良久,皇帝沉沉一嘆,似是疲倦已極,揉着額頭苦笑不止:“天祥、宋瑞……好男子也!惜不爲我所用……罷!罷!”說完,將衆人轟退,獨個去往後殿了。
*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皇帝終於痛下決斷,文天祥被送往大都柴市口。這一日,陰雲渾重,暗無天光。大風嘯叫着颳了一陣兒,便帶出紛紛揚揚的雪花來。
可這寒冷的風雪,卻凍結不了人心。聽聞南人中最硬氣的一位大臣將被處死,京師百姓紛紛涌上街頭,隨着囚車一路擠到刑場。讓人不解的是,在這數九寒天裡,衣衫襤褸的囚徒精神尚好,全無半分驚惶模樣,一路且歌且行,悠然自得。
圍觀的官民瞠目結舌,議論不止:這哪像個臨刑赴死之人?哦……是了,這人連皇帝親自勸降都不應,本就是不畏死的!可天下怎會有不貪生怕死之人,高官厚祿錦衣玉食,有何不好?留夢炎等南宋降臣,不照樣活的心安理得麼?若一心求死,又爲何在牢中忍辱三年,難道只爲等個今天?
百姓們搖頭惋惜,卻是無法理解。
我亦做尋常打扮,隨着人羣一同涌到刑場,只想見證他人生最後的時刻。文天祥被推到行刑臺前,面對着高高在上的監斬官,仍不下跪。那官員亦是搖頭嘆息,着人喊話道:“文丞相,皇上有言,若你誠心歸降,明日即可爲大元宰相,如此可好?”
文天祥面無波瀾,只是輕嗤一聲,沒有迴應。監斬官知他心意無改,便不再勸,只道:“汝還有何心願?不妨說出來。”
這囚徒只是向監斬官輕輕一揖,而後轉身朝南,撩起破爛的衣襬,鄭重跪下叩首:“吾事畢矣!”
他此言一出,監斬官立時會意,攥拳猶豫半晌,終是一咬牙,擲出了火籤。我眼睜睜看那木牌落地,呼吸一時窒住,再一轉眼,劊子手得令,行刑刀已高高揚起。我不由得低呼出聲,倉惶轉身,再也不忍多看一眼。
時間並不是很久。只聞一聲鈍響,人羣中陡然爆出一片驚駭至極的呼喊,四下登時混亂起來,而後便是驚叫、哭喊、哀嘆、痛惋……嘈嘈雜雜,紛紜不止,如風雪一樣,無休無止。我愣怔許久,才確認一事,卻仍不敢回身去看。
擡頭一望,天穹越發晦暗,雲層堵得嚴嚴實實,遮蔽了一切光芒,頭上風雪仍是無情,紛紛揚落永無止境。可地上鮮血猶溫,那英魂並未走遠。
不忍再滯留,我踉踉蹌蹌擠出了人羣,耳中仍是議論不休的人語:
“這蠻子丞相,看着單薄瘦弱,卻是有骨氣的很!好人呵,可惜了!”
“是呀,怎不可惜?若這秀才歸順我朝,做個宰相,必也是一代賢相!可惜嘍!禍害遺千年,良臣不久長。那個阿合馬怎麼就能爲非作歹二十載?連安童丞相都被擠兌到邊關了……”
“安童丞相?呵,他離朝快有十年了罷!阿合馬都被人弄死了,也不見着他回來,聽說是被囚在西邊某位大王的手裡……”
“誒,要我說,這安童丞相久久不歸,莫不是也同這文相公一樣?……”
腦中轟然一聲,眼前一片眩暈,我雙腿一軟,便要直直栽倒。老總管巴根急急攙住了我,將我扶至角落處安頓下來。我渾身仍抖個不止。
眼睛半晌都難以睜開,似有血流漫過,淹得目中滾痛。這浪頭猝不及防地打來,砸的我六神無主。近乎十年的等待,到如今仍是茫茫無期,連普顏忽都都已改嫁,我只一味苦等,一心以爲他早晚會回來,卻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你若敢……我、我……”
我含淚自語,擡眼望着昏暗無光的天幕,心中惘然無措。無邊的風雪中,淚水悄無聲息地滴落,北風聲勢磅礴,呼嘯不止,夾着雪花涌來,那冷凝的淚滴,已不知被捲到何處去了。
他若真是同樣的命運,我將何以爲繼呢?這世道便如此狠毒,不給人留一絲念想,哪怕只是一廂情願的虛妄?
耳畔的狂風仍呼號不止,這一場大雪似乎永無盡頭。
我立在雪中,眸色慢慢變冷,萬千念頭紛紜襲來,也只化作無謂一笑:
若果真如此,我也只能走下去。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