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步入八月中旬,暑熱稍減,這日,微生三兄弟仍與往常一樣,坐在紫薇堂裡大眼瞪小眼。
閒聊了好半晌,各自想起了一些事,於是,廳內陷入一片沉寂。
時間飛逝,兩刻鐘不過轉眼。
微生子期左臂擱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看了看對面兩位兄弟,起身道:“小君兒武功奇高,心思縝密,聰明絕頂,人又夠壞,雖然有時候愛胡鬧,不過有清淺和清染在,咱們還是甭在這兒幹操心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
小落落每天都待在花印園裡照顧爺爺,微生十四狼也想獻獻殷勤,多花點時間博得女方長輩好感,總好過坐在這裡白白浪費光陰。
微生子珏點點頭,嗯了一聲道:“我出去走走。”放下茶碗,望着姬語橋問:“你呢?”
姬語橋道:“我到湖邊轉轉。”
紹劍山莊是他生母樓溫婉的家,於姬語橋而言,待在這裡尋找母親曾經生活過的痕跡,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微生子珏無事可幹,在熙攘街頭閒逛,原意是想製造個機會,與元貞帝君非妾一行人來一場偶遇,誰知一擡頭,便瞧見了一個青衣身影,道骨仙風,飄逸絕倫,彷彿來自天外天,與來往庸碌行人格格不入。
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頓時,微生子珏將製造偶遇的事兒拋到九霄雲外,跟着那青衣道長,進入了一家鄰水而建的茶樓。
青衣道長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很不起眼,但微生子珏卻馬上瞧見,上前彬彬有禮道:“冒昧打攪,不知能否與道長同坐?”
不着痕跡的打量了他一眼,青衣道長點頭道:“請坐。”
兩人一面品茶,一面閒聊了幾句,稍微熟絡些,微生子珏纔開始奔主題道:“敢問道長道號?”
青衣道長微微一笑:“下水道人。”
雖然在街上看到下水道人的那一瞬,便隱隱猜到了一些,可當真確定眼前之人就是他家君兒的師傅,微生子珏心裡還是說不出的興奮激動,連忙起身行大禮:“子珏見過師傅。”
下水道人並未有半分驚訝,虛虛扶了一把,滿意笑道:“小君兒無法無天,從不會這樣乖。”
畢竟是自己愛徒所嫁之人,下水道人雖然一直隱居山野,可他對微生子珏的瞭解,更多於君非妾對微生子珏的瞭解。
微生子珏態度乖順溫和,重新回到座位,“君兒年紀小,是有些率性淘氣。”
下水道人道:“難得你這樣包容她。”
在他們心目中,君非妾所佔分量,都是極重的,就她的近況聊了一會兒,兩人便不再見外,君非妾在其中的關係倒還是其次,主要是微生子珏早就對下水道人生了崇敬景仰之情,而下水道人對這個年輕人也十分欣賞,所以,雖然是今天才正式見面,可他們都很快便將對方當成親近之人。
微生子珏邀請道:“君兒這會兒還在外面玩,晚些纔會回,師傅不如隨我一道去紹劍山莊裡坐坐?”
下水道人捋了捋鬍鬚,婉言拒絕道:“爲師的鬍子好容易才長了起來,可不能再被小君兒拔光嘍。”
微生子珏若有所思,恭敬道:“師傅教誨,子珏洗耳恭聽。”
下水道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忽然在路州現身,其目的若不是爲見徒弟君非妾,那又是什麼呢?
他從紹劍山莊出來沒多久,就遇上了行蹤難尋的下水道人,哪裡會有這般巧合的事?
想來下水道人是有重要事情,要親口對他仔細交代。
下水道人端起瓷碗,呷了一口茶道:“關於帝神藏寶圖,你知道多少?”
“僅限於傳聞。”沒想到他要談及的是這個,微生子珏愣了愣,驀地,想起先前君非妾曾分析過,下水道人很有可能是帝神傳人,不由好奇問道:“莫非師傅知道帝神藏寶圖的秘密?”
下水道人淡然道:“當今世上,恐怕沒人比爲師更瞭解。”勾了勾手,讓微生子珏湊近。
微生子珏起身,附耳過去,兩人切切私語,下水道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劃了一些圖案。
再次回位坐下後,微生子珏眸中多了幾分訝異,愈發堅信下水道人是帝神的傳人。
下水道人從衣袋中掏出一隻瓷瓶,放在微生子珏面前,“每晚睡前搽一遍,這瓶用完之後,你手上的疤痕就會消失,小君兒便再用不着耿耿於懷了。”
連他們夫妻之間的小事兒都一清二楚?!微生子珏愕然,道了謝,將藥瓶收下之後,不忘問道:“師傅,我堂兄姬語橋,長期服用浮生醉,可還有救治的法子?”
微生子珏屏吸靜待,心存企盼,生怕聽到令所有人痛心的答案。
下水道人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有。”
微生子珏大喜,“求師傅指點。”就知道一定是有解救之法的,只不過,恐怕要人深陷險境,否則,姬語橋不會千方百計隱瞞病情,比起自己的生命,姬語橋更不願讓關愛他的人冒險。
儘管知道機會渺小,可在微生子珏看來,只要有一絲希望,都絕不可放過!有機會,有希望,那麼,一切便皆有可能!
下水道人道:“千重山下,黑暗之淵,有一奇物,名曰琉璃心,結果於千年琉璃樹之上,擁有起死回生之效。”
“琉璃心?”微生子珏低聲唸了一遍,記在心裡。
下水道人一字一頓的,提醒道:“子珏,你應該知道,黑暗之淵起比那吃人的林海荒淵,更爲兇險百倍,即便是勇猛如神、決心大如天的微生默問,十多年前三下黑暗之淵,亦只能無功而返。”
微生子珏淡淡一笑道:“我知道的師傅,可是,若不嘗試一下,我是沒有辦法死心的。”
黑暗之淵,瘴氣百年不散,伸手不見五指,毒蟲猛獸遍佈,使得人寸步難行,在那樣的壞境之中,能活着出來就已經是萬幸,更別說要尋找琉璃心。
下水道人深深地看着他,半晌,又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瓷瓶,“你若執意,爲師也無法阻攔,這些藥,能助你在毒瘴中前行。”
微生子珏感激萬分的道:“多謝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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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瀟湘館。
微生子淵抱着兩隻酒壺,喝得昏天黑地,臉上有液體滾落,不知是淚是汗還是酒。
有人說八叔的壞話,他跟人急;有人將證據搬到他面前,他不相信;可如今,八叔親口承認……他該怎麼辦?
“子淵,我與你母后青梅竹馬,兩心相知,若不是你父皇從中作梗,她便是我的妻子,而你則是我親生兒子……即便如此,即便你是我最痛恨的那人的骨肉,可你始終是海妍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所以這二十年來,八叔對你,仍像對待自己親生兒子一般……子淵,八叔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八叔擁有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
微生子淵眼眶脹脹的,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下,流進嘴裡,苦澀得要命。
爲何會變成這樣?他的八叔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殺死父皇的兇手?!怎會爲了皇位,不顧手足親情,竟將亂臣賊子的罪名,扣在姬語橋和十四哥十五哥身上?
“八叔,不是這樣的,你告訴我,不是這樣的,對不對?一定是我在做夢對不對?父皇沒有死,十四哥十五哥只是出去玩了,你沒有派人追殺他們對不對……”什麼萬里山河,什麼天下至尊,他統統不要!他只希望八叔還是他的八叔,父皇還好好地活着,十四哥十五哥也沒有變成亂臣賊子被通緝!他只希望所有的一切,還跟原來一樣!
事實是殘酷的,再怎樣不肯相信、不敢面對,它都已經發生,是存在的。
二十年,三十年,還是四十年?微生默問記不清了,費盡千辛萬苦,不惜一切手段,現在總算達到權力之巔,然而,他心裡的深深寂寞,爲何一點也不曾淡去?
“海妍你睜開眼睛瞧瞧啊,我是萬人之上的皇帝了,咱們兩個,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再也不會有人百般阻擾……”
元貞帝的皇后諸葛海妍死後,屍身被微生默問偷轉了出去,一直用世上最名貴的藥材保存,十幾年來,容顏絲毫不改,使其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當微生子淵在新皇寢宮看到母后的那一瞬,就那一瞬,忽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來人!拿酒!拿酒!”微生子淵搖了搖手中酒壺,兩個都是空的,一滴都倒不出來,喊了許久無人應聲,心頭火又起,拎起酒壺狠狠甩了出去,摔了個稀巴爛。
微生子淵紅着眼,怒吼道:“都他孃的想死是不是!爺說話你們沒聽到嗎?!拿酒來!”
一面咆哮,一面拿着酒壺,在桌子上狠狠敲擊,捏得太用力,瓷片碎裂時割傷了他的手,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晏晚晚坐在角落裡,一直安安靜靜的陪伴他,看着他受傷的手,頓時,眼淚如豆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