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個身形微胖,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出現在蘇記品鮮樓門口,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交領長袍,用的是昂貴的絲織面料,一看就是個有錢人。此人在門口逗留片刻,揚着脖子盯着招牌看了一會兒,從鼻子裡哼一聲,帶着身後一個棕衣小帽的隨從闊步進了蘇記。
蘇嬋上前來迎客,雖然面無表情倒還算客氣地問了句:“客官想在一樓用飯還是在二樓?”
“要一間好些的包間,再把你們這兒的招牌菜通通都端上來!”男子負手昂頭,說話時的神態有些趾高氣昂。
“對不住客官,我們蘇記包間少客人多,需提前預訂,今日包間的預訂已經排到了晚上,不過樓上雅座還有位子,本店的雅座隔斷很好,雖然不如包間卻也安靜,客官要不要試試雅座?”
男子皺了皺眉,雖然不太高興,但都預訂出去了也沒有辦法,不耐煩地手一揮:
“雅座就雅座吧!”
“客官樓上請!”蘇嬋說着,在前面引路,將客人領到二樓。
服務在二樓的得福迎了上來,將客人帶到一處安靜的雅座。
男子沒有看菜單,只是要得福上蘇記品鮮樓的招牌菜,全部。
這樣的行爲太惹眼,通常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來時都會先聽夥計介紹招牌菜而後點幾道可心的,一次性上齊所有招牌菜,而且只有一個人吃,能做這種事的通常都是商業間諜,還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傻瓜間諜。
男子的反常引起了正在和客人閒磕牙的蘇嫺的注意。
菜全部上齊後,立在一旁的小廝奉上一雙筷子。微胖的男子接過筷子,把每樣菜都嚐了一口,扔下筷子,靠在椅背上不屑地笑道:
“我還以爲是什麼人間美味,就這玩意兒,哼!”
輕蔑,十足的輕蔑。
蘇嫺坐在他這桌後面的一桌。隔着一道雅緻的屏風。聞聽此言,火冒三丈。
胖男子的菜還沒吃完一半就全部扔下了,付了銀子大搖大擺地離開蘇記。
蘇嫺從座位上站起來。吩咐了得福跟上,自己立在窗前,望着那男子趾高氣昂地向東街走去,吐出舌尖啐了一聲。
約莫兩刻鐘後。負責跟蹤胖男子的得福順利歸來,跑到廚房裡向蘇妙彙報道:
“東家。那人進了一品樓。”
“一品樓?一品樓的人出來偵查?一品樓的人沒有偵查過的也只有佟家那個新來的二少爺了。”蘇妙想了想,說,“莫非佟染真的被架空了?”她思索了良久,看了回味一眼。湊過去笑問,“小味味,你認得佟家二少爺嗎?”
“不認得。”回味輕描淡寫地回答。
“那大少爺呢?”
“不認得。”回味正在專心製作碧溪湖醋魚。
“那三少爺呢?”
“不認得。”
“四少爺?”
“不認得。”
“四少爺就是佟染。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吧。”蘇妙無語地道。
回味擡起頭來。平着一張臉看着她,過了一會兒。很認真地吐出三個字:
“不認得。”
蘇妙的嘴角狠狠一抽。
一品樓。
佟染坐在長桌前,漫不經心地喝着新採摘的明前毛尖。
佟爭思大喇喇地歪在窗下的花梨木椅上,眸子在他臉上掃過,無聲地哼了聲,皮笑肉不笑地說:
“四弟,爲兄已經去蘇記看過了,也不怎麼樣,你把太多精神放在那家身上,也忒悠閒了些!”
佟染不答。
佟爭思也不在乎他的回答,繼續說下去:“還有你之前買下的那座品鮮樓,既然已經被我們佟家買下作爲一品樓的分店,名字理應該改爲一品樓。用了公中的錢卻隨着自己的性子胡來,父親離得是遠,但現在佟家的產業還是父親的,你也不能就因爲父親離得遠,就任意妄爲啊!”他在“任意妄爲”這四個字上加了重音,抓起茶碗喝了一口,咂咂嘴,“嗯!好茶!你小子果然會享受,從蘇州被派到豐州來,離了老家就是逍遙自在!”
佟染笑了笑,沒有理睬他的後半段話,淡淡說:
“關於品鮮樓的事我已經在信中向父親稟告過了,品鮮樓那塊招牌的價值不可估量,父親也說知道了,怎麼,二哥沒聽父親提起過?”
佟爭思的眸子裡掠過一抹陰沉,笑笑,放下茶杯,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
“這個還真沒聽父親提起過,名字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沒想到你會重用長生,你果然是手段高膽子大,父親哪裡不舒服你就往父親那個地方狠踩。”他似很愉悅地笑出聲來,望着佟染沒有半分改變的臉,彷彿要進行重重一擊般地大聲道,“也是,他好歹是你的兄長,父親因爲那件事憎惡他,把他趕出家門眼不見爲淨,你卻做不到,畢竟你們從小就兄弟情深嘛。”
“兄弟情深”這四個字他含着嘲諷的笑一字一頓地說出來,每一個字都是一記窩心腳。
佟染脣角微斂,頓了頓,淡聲說:“三哥是自己請求離家學藝的,父親也應允了,三哥學成後效力一品樓也是父親默許了的。不管那些流言怎麼說,三哥他的名字至今仍舊在佟家的族譜上,他仍舊是佟家的三少爺。二哥這話跟我說無所謂,但可小心別傳出去,佟家是要臉面的,父親憎惡兒子這種話一旦傳出去,外頭還不定會怎麼猜測,到時候受到影響的還是我們佟家。”
這樣一番道貌岸然理直氣壯的話從這一張淺淺勾笑的嘴脣裡說出,彷彿真心爲了家族好彷彿真的爲了二哥好的樣子讓佟爭思都快吐了,他深深地看了佟染一眼,沒有再說什麼,頓了頓,義正言辭地道:
“四弟,二哥這次來是來助你管理南部四省的生意的,臨來前父親的話你沒有忘記吧?”
“當然不會,品鮮樓的新廚長已上任,明日佟飛就可以回來,到時候二哥可以讓佟飛陪你好好轉轉,也好儘快熟悉一下生意。”
他答應的太爽快,佟爭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頓了頓,站起身笑道:
“既如此,那就明天好了,你忙着,我先走了。”
“二哥慢走。”佟染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說。
佟爭思見他站都沒站起來,心裡泛起一絲火氣,轉身出去,隨從帶上門之後,他回頭在緊閉的門板上狠瞪了一眼,一面往樓下走一面輕蔑地自語道:
“不過就是嫡出,有什麼了不起,一個填房生的也敢在爺面前充大,我呸,賤種!”
他剛走下樓梯,只剩下一級臺階便能迴歸地面,迎面,長生步履匆匆地走過來,看見他時面色一僵,站住了。
佟爭思彷彿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面露厭惡,停住腳步,在長生的臉上掃了一眼,不屑地嗤笑了聲:
“雜種!”他說完,遠遠地繞開他,揚長而去。
長生渾身一震,筆直地立在樓梯下方,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袖子下一雙拳頭緩緩收緊,他的臉色慘白髮青。
文書在工作間隙會獨自站在側門外的短巷裡讀書,大家也都知道他正抓緊時間備考,因而在他念書期間大家沒有要緊事都不會湊過去打擾他。因爲今年是決定文書命運的一年,隨着九月份的院試越來越近,蘇妙破例應允文書從午餐高峰期後到晚餐高峰期這段時間休息理書,晚餐高峰期結束後也可以提前回家,從全職轉爲兼職,工錢當然也相應減少,但文書已經很滿足了。
午後,文書正坐在側門前的板凳上背書,一張圓圓的小臉從半掩的側門外探進來,笑嘻嘻地喚了聲:
“文大哥!”
文書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侷促不安地道:“陸、陸姑娘,你怎麼……”
“文大哥叫我‘阿慧’就好了。”陸慧笑容燦爛地說,攤開手心,兩個白白胖胖的豆沙包在她的掌中,被翠綠的葉子包裹,雖然已經沒了熱氣卻依舊泛着一股誘人的香甜,“我去送貨時賣豆包的李大娘送我的,我知道你這個時辰肯定在這兒唸書,就過來分給你一個。”
“這怎麼使得,人家送給你的,你不吃豈不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心意。”文書連忙說。
“所以我和文大哥一人一個,文大哥上次救了我我都沒有謝過你。”
“別、別再說那件事。”文書握着書卷,別過頭去小聲說,想起那天后半段的受傷他就覺得丟人。
陸慧雖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卻知道他這麼說不是排斥自己,而是覺得不好意思,笑着拉起他的手將一隻白胖的豆沙包放進他的手心裡。
即使那隻小手佈滿了厚繭仍舊是女子的手,小小的,軟軟的,當她的指尖觸碰到他的手部肌膚時,文書忽然有種被電了一下的感覺,手下意識往回縮,雖然動作不大,陸慧卻覺察到了,微怔地望向他不自在的臉,輕笑出聲。
“笑什麼?”文書心跳得飛快,他不擅與女孩子交往,更不會應對這個主動湊上來的女孩子,心裡怪怪的渾身怪怪的,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沒有。”陸慧嫣然一笑,頓了頓,望向他手裡的書卷,“文大哥,我聽妙姐姐說你今年要參加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