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普濟真人突然的請見,太皇太后先是意外,隨即就覺得此人來的正是時候。
太皇太后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看向弘治皇帝道:“原本婦人是不該干預朝廷用人的,只是關係着太子,哀家是關心則亂。這方繼藩的好壞,哀家說了不算,可此人是否妖言惑衆,自有普濟真人親自向皇帝稟奏,他來的正好,傳見吧。”
弘治皇帝的心裡其實頗有一些不快,他不喜歡道士,也不喜歡真人,對於這普濟真人,說實話,若非是品德還算不壞,弘治皇帝是肯定會將其駁回,決不肯讓他入宮的。
可太皇太后偏生篤信這個,以一道人之言來確定一個朝廷大臣……
好吧,方繼藩好像也沒資格被成爲朝廷大臣,但是……好歹是命官啊,如此確定一個朝廷命官是否妖言惑衆,確實是有些兒戲了。
只是弘治皇帝自來純孝,對於太皇太后的決定,卻也無奈。
過不多時,那普濟真人便已到了。
今日,他穿着朝廷欽賜的道袍,入了殿,就直接拜下行了大禮:“貧道見過太皇太后,見過陛下,見過皇后娘娘,見過太子殿下……”
朝廷祭祀告天時,普濟真人作爲副祭,自也見過宮中貴人們的真容的,因而對殿中的人都認得。
太皇太后見了他,臉色早沒了剛纔的沉重,頓時和顏悅色起來,忙道:“真人不必多禮。”
弘治皇帝則繃着臉,卻沒有理睬。
太皇太后又淡淡道:“昨日,哀家命人送了一部經注給真人,寫此經注之人,年紀輕輕,卻是膽大包天,哀家雖讀經,可對經書所知卻是不多,因而很想知道真人的看法。”
朱厚照心裡只能嘆氣,此時,他也懶得來裝可憐了,想到方繼藩要被打發出京,不免心裡鬱悶。
說到底,是自己害了他啊。
可普濟真人卻是詫異道:“這經注,竟是年輕人寫的?”
普濟真人心裡翻起了驚濤駭浪,觀那經注,寫下這經注之人,是何等的老道,可見其對道德經的理解,又是何其的深厚。
來此之前,普濟真人以爲,那經註定是哪個隱世的高人所寫的,這個人,至少也該花白了鬍子,年紀至少在一甲子以上了,可哪裡想到,竟是個年輕人。
此時,普濟真人有一種想找塊豆腐撞死的衝動了,自己研習經文數十載,竟連一個青年人都不如。
只見太皇太后冷哼,她對道家的經典,是發自內心的信服,所以極不喜有邪魔外道之人,篡改經義。
因而她道:“何止是年輕人,分明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少年郎…真人,此經注有何禁忌,你不必隱瞞,一併陳奏吧。”
乳臭未乾……少年郎……
普濟真人老臉竟是騰地一下子紅了,像是有人掄起了手,啪啪啪的在打自己的臉,這老臉,火辣辣的疼。
深吸一口氣後,普濟真人才道:“回太皇太后,此乃道家經典,貧道,佩服得五體投地。”
“……”
殿中一下子安靜了,所有人的神情竟變得古怪起來。
張皇后一臉詫異。
羞於與人對視的朱秀榮亦是錯愕的擡眸。
朱厚照左右張望,心裡在琢磨,這真人剛纔說的是啥。
弘治皇帝目光一沉,已感覺到不對了。
太皇太后本是怡然的高坐着,此時身軀一顫,驚異地皺着秀眉道:“真人,這是何意?”
太皇太后還是有些不明白。
那部經注,理應是離經叛道的啊,天下的經注,她都讀過,並不曾讀過這一篇,根據太子和劉瑾那兒的反饋,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出自方繼藩之手。
一個少年人,又不曾修道,毛手毛腳的竟去爲道德經做注,簡直是膽大包天,可現在聽到普濟真人如此回話,她覺得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可普濟真人喻道純卻是露出了崇敬之色,繼續道:“太皇太后娘娘,貧道仔細研究過此經注,已看了七遍,觀中的諸道人亦紛紛觀摩,無一不對此經注讚賞有加,不……貧道實在太冒犯了,讚賞二字,說來有愧,該是頂禮膜拜,自慚形穢,此經上承宋元以來諸經書,廣納海川,又有自己對道德經的認識,實是不可多得。”
“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終於坐不住了,微微顫顫地站了起來,一旁的王豔連忙攙扶住她。
太皇太后卻是將王豔打開,自己勉強站穩,臉上盡都是駭然之色:“這並非是歪理邪說?”
喻道純肅容,他在得知此經的作者,竟只是個少年郎之後,心裡真是有着說不出的滋味,可是方外之人,怎麼可以打誑語呢?
他斬釘截鐵地道:“此承襲老莊道德經之大成者,非區區貧道可以理解,貧道得此經,尚需細細研習,或有新的感悟。不過貧道可以確信,此經一經傳播,可以和真靖仙人的《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媲美,傳世千年。”
這一下子,再不只是太皇太后反應驚訝,連弘治皇帝竟也滿臉震驚。
弘治皇帝不喜道人,是由歷史留存的。因爲先皇帝的關係,弘治皇帝對於道人帶有天然的反感,可是……
對於真靖仙人,弘治皇帝也是有耳聞的。此人原名陳景元,乃北宋最著名的道人,自號碧虛子。宋神宗曾賜號“真靖大師”。此後,還有人傳聞,他在宋哲宗紹聖元年飛昇,位列仙班。
當然,這等飛昇之事,雖然有人深信不疑,卻也有人帶有懷疑的態度。不過此人的《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確實是當今正一道和全真教都尊奉的真經之一,道家無分南北,俱都因此而尊奉真靖仙人爲祖師之一。
可現在說,方繼藩的這一篇道經,竟可以和《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媲美?
這話,口出龍泉觀的普濟真人,卻是不由得人不信啊。
朱厚照不由驚異地低聲道:“這傢伙,還修道啊……”
太皇太后卻是覺得自己有些無力了,她臉上寫滿了詫異,百感交集,凝視着普濟真人,那《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她不只誦讀了多少遍,對那位飛昇的真仙,更是崇敬萬分。
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那位北宋的仙人,去和方繼藩那種毛頭小子聯繫起來啊。
殿中安靜到了極點,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哀家……哀家……”太皇太后捂着心口,突然覺得有些承受不住,嚇得王豔和一旁的張皇后忙是起身要攙扶。
“都起開!”太皇太后突然聲若洪鐘,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臉色微微紅潤,顯然,心口憋着的這口氣,終於發泄了出來。
她佇立着,道:“哀家萬萬想不到啊,竟是不識明珠……”
一聲嘆息之後,太皇太后苦笑,讀了一輩子經,卻無法知道這經的原意,卻對人喊打喊殺的……這令太皇太后,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真人,是否對方繼藩過譽了!”太皇太后還是忍不住狐疑。
其實普濟真人,比太皇太后慚愧得更厲害,這是個少年人啊……嗯?叫方繼藩的,竟是還有些耳熟。
普濟真人不及多想,便道:“回稟娘娘,貧道沒有資格對此人評鑑。”
太皇太后更是詫異了,沒有資格的意思是,普濟真人自覺得比方繼藩差之千里。
太皇太后已是坐下,她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低聲念道:“方繼藩……方繼藩……”
此前因爲張家和周家的事,令她記住了這個人,而現在……這個名字印象實在太過深刻了。
她呼出了一口氣,才又道:“可是一個少年郎,如何能著此經呢?實是咄咄怪事。”
這顯然很難用常理去解釋。
普濟真人苦笑道:“悟道無分長幼先後,終究,講的是一個悟字吧,倒是貧道,雖是孜孜不倦,卻是一無所成,貽笑大方。不過,或許他另有機緣也是未必,問明瞭,也就清楚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不得不說,對這個方繼藩,她不得不審慎對待起來。
哪裡會想到,這麼個鬼靈精怪的傢伙,竟能參悟道家真經,這實是令她大爲意外,她眼眸裡,似是閃着光,良久才道:“傳懿旨,請方繼藩六月初九午時入宮慶壽……”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似乎又覺得不足,便又道:“還是辰時與太子同來問安吧。”
弘治皇帝一聽,心下一凜。
六月初九,正是太皇太后的壽辰,這一日入宮祝壽,本也沒什麼不妥。
不過這裡頭的時辰,卻大有玄機。
起先的時候,太皇太后是命方繼藩午時來,午時就是正午,正午是開宴席的時候,此時,一些命婦會被邀請,在這個時辰入宮入席開宴,不過太皇太后不喜大操大辦,因而所宴請的命婦,多是在京的國公夫人,以及一品的誥命夫人,人數並不多。
可太皇太后卻很快又改了主意,將這正午改爲了辰時,辰時便是卯時之後,大抵是用過了早飯,甚至讓其隨太子一同問安,這就是超規格的招待了。
因爲除了皇室宗親,這個時候入宮來,是大爲不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