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眼裡還噙着淚,見衆道人一個個看着自己。
作爲他們的長輩,此時此刻,方繼藩覺得自己該要做點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師兄,是你們的師父和師公,所謂長兄如父,師徒亦如父子,而今,師兄故去了,誒,我的心,疼哪,我這做師弟的,還有你們這些走後輩之人,定當要遵從師兄的遺願行事,我會入宮奏報此事,爲師兄討封,至於平日,師兄平日研究道經是手稿,你們要進行整理,要刊印出來,如此,纔可使師兄的經典,能夠流傳於世。”
方繼藩在此頓了頓:“再有,當然,也是最緊要的,就是要遵從師兄的遺願,這是你們這些做後輩,定當做的事,若沒有師兄,能有你們今日,飲水思源,你們要如本師叔這般……師兄,雖已死了,卻活在我的心中。”
“是。”衆弟子們紛紛點頭,個個眼睛通紅,悲慼萬分。
“不遵從師兄遺願,便是欺師滅祖,這樣的人,莫說師兄在天有靈,要教他天誅地滅。便是師兄不忍降下天罰,我這做你們師叔的人,也看不過去,不將這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剁碎了去喂狗,我方繼藩,名字倒過來念!”
衆道人只顧着哭,卻沒有感受到方繼藩的殺氣。
可李朝文卻是打了個寒顫,擡頭,看了一眼滿面肅殺的方繼藩,立即道:“師叔所言甚是,師父的遺願,弟子們一定遵從,他臨終時交代的事,弟子們一定去辦。”
方繼藩頷首:“好的很。”
李朝文又道:“至於師父說,道觀乃清修之地,不可留有地產,除留下供道觀所需的千畝田產之外,這多餘的土地,確實留了,非方外之人所願。理應遵從師父的遺願,捐獻給師叔……”
李朝文比任何人都清醒。自己的一切,都是師叔給的。師叔可以將自己扶起來,成爲真人,明日就可讓自己和張朝先一般,死無葬身之地,只要龍泉觀還在,香火就不會絕,這些田產,畢竟是龍泉觀的公產,也不屬於李朝文一人,現在師叔既然要,自當乖乖奉上,何況,這還真可能是師父的遺願。
他李朝文,不是一個有大志氣的人,本就小富即安,這個真人的名頭,也是師叔通過祈雨掙來的……自然,無話可說。
方繼藩只淡淡道:“其實,也該捐納幾百畝給朝廷,當然,不過給我和給朝廷託管,都是一回事,明日就去交割了地契吧,誒,這個時候,還說這些無用之物,真是……不妥,師兄他……師兄他……我心又疼了,你們都出去,我在此靜靜。”
方繼藩留在道觀裡,爲師兄守靈,在山上吃了一日的素,竟有點懷念起牛肉了,不過方繼藩是個講良心的人,想歸想,卻絕不會去做。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在靈堂裡跪着,看着那靈位,方繼藩竟有點心虛,此時已是第二日的上午,李朝文躡手躡腳的到了方繼藩身後,拉了拉方繼藩的袖擺,方繼藩會意,便讓一個師侄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方繼藩則長身而起,隨李朝文到了隔壁的耳房,這耳房裡,正停着師兄的遺體。
方繼藩先向師兄拜了三拜,方纔道:“幹啥?”
李朝文道:“昨日聽了師叔的話,小道一宿翻來覆去,心裡想着,既是師父的遺願,龍泉觀的地,是不能留了,這些年來,龍泉觀託師叔的福,得了田產無數,小道昨日,忙命人連夜整理了地契,編造成冊,這……是整理出來的大致情況,這兩日,便將其,投獻給師叔名下,師父說的對,清修之人,田產只是累贅,留之無用,師叔還在方內,得了這些田產,纔是實至名歸,將來,不知可以造福多少人。”
說着,他取出了簿子,交給方繼藩。
方繼藩感慨道:“師兄的本意,是希望你們好好修行,不要被田產所累,誒,他真是一番苦心哪,罷罷罷,我且看看。”
低頭一看整理造冊的簿子,方繼藩要嚇死了:“怎麼,土地竟又比從前還多了數倍。”
李朝文苦笑道:“這是師父的功德,自從師叔命小道祈雨,成功之後,人人都說龍泉觀最是靈驗,又說小道,乃是真神仙,小道哪裡敢自稱是真神仙啊,不都仰仗着師叔嗎?可正因爲如此,京中豪族,但凡是有婚喪喜哀之事,或要求取符籙,盡頭找小道,自然,也免不得投獻土地,或是賜一些香火錢,小道心裡想着,銀子留着無用,因而,一直都在購地。”
方繼藩心裡感慨,大爺,難怪人人想做修真呢……
方繼藩心裡大致想了想,這土地,若是這算下來,這豈不是有六七十平方公里,好可怕,這麼多地……且大多還連成了一片,其規模,已不下於當下北京城的城建面積了。
方繼藩感慨:“爲了師兄,我也只好勉爲其難了。”
說着,搖搖頭:“明後日,我命楊管事來交割,師侄啊,師叔一向很器重你,似你這般根骨清奇,將來必定大有可爲,你等着吧,將來有大用。”
李朝文垂淚,等的就是師叔這句話啊,現在師叔可了不得了,既是駙馬,又深得陛下信重,他忙道:“小侄侍奉師叔,是應當的。”
方繼藩頷首點頭,回頭看了師兄的棺槨一眼,忍不住悽然道:“可憐了我的師兄,想到他故去,我心真疼。”
便繼續去守靈。
到了第三日,宮裡卻來人,召方繼藩立即入宮覲見。
方繼藩只好除了孝衣孝帽,火速下山,至紫禁城,進入暖閣,便見弘治皇帝已召集了諸臣在此,弘治皇帝顯得憂心忡忡,他見了方繼藩來:“繼藩,你去哪裡了?”
方繼藩道:“師兄故去,兒臣爲他守靈,陛下……”
弘治皇帝一臉憂慮:“昨天夜裡,謹身殿起火,你可知道嗎?”
“這……”方繼藩一愣,不過……對此,他倒並不驚詫,事實上,紫禁城在歷史上有許多次起火的記錄,宮室修了一次又修了一次,畢竟這紫禁城已歷經了近百年,且京師多是天乾物燥的氣候,建築爲木製,一旦有了火星,就極容易釀成大火。
歷來宮中起火,都被視爲是凶兆。
弘治皇帝皺眉:“朕很是擔心哪……今日,又得到了奏報,是從大同來的,說是發現了大量明軍的衣甲,顯然是蘭州方面出關的人,可這些人,卻是不知所蹤,諸卿家議論,都說……太子可能凶多吉少,再結合這一場大火,這莫不是,上天給朕的警示麼?”
方繼藩皺眉:“發現了大量的衣物?”
馬文升咳嗽了一聲,道:“不錯,方都尉,殿下他……”
方繼藩搖搖頭:“陛下還是不要擔心,都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只是發現了一些衣物,算得了什麼,而且,這宮中起火,本就是平常的事,隔三五年,幾乎都有大大小小的火災,這本是平常的事,陛下又憂慮什麼呢?”
馬文升見方繼藩安慰陛下,卻忍不住道:“方都尉,太子殿下……誒……老夫真不知該如何說好,他棄江山社稷於不顧啊,而今,生死不明,且已凶多吉少……陛下憂心忡忡……”
顯然,許多人有點急了。
太子這行爲,實在過於冒失,好在現在知道此事的人,還只在小圈子內,倘若天下人知道,勢必要譁然。
而今,每一個知道內情的人,都是憂心忡忡,難免會有怨言。
馬文升跺腳道:“太子殿下這樣做,可想過江山社稷嗎,他是太子啊,從前,太子殿下,偶爾胡鬧一些,倒也罷了,可現在……老夫一直憋着,不好說什麼,可今日……實在無法忍受了。”
馬文升起了頭,許多大臣,都面帶慍怒之色。
大家看着方繼藩,彷彿就在說,你方繼藩肯定和太子一夥的,畢竟,你們關係如此親密,沆瀣一氣,也未可知。
方繼藩道:“太子殿下要出關殺賊,諸公居然還責怪,這是什麼道理?保家衛國,不是什麼可恥的事,馬公,這話,你就不對了,什麼叫做太子胡鬧,這樣說來,這些守衛在邊鎮的將士們,抗擊韃靼,也是胡鬧嗎?說話要摸着自己良心,沒有他們,何來京師的安定?”
“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方繼藩卻是態度端正:“說的就是一回事,我方繼藩也是戰場上回來的,我殺過敵,立過功,知道這其中的兇險,自然也曉得,當大廈將傾時,總要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我很佩服他。而且,太子殿下,一定會活着。”
“爲何?”劉健眼眸猛張,莫非,方繼藩知道一些什麼?
方繼藩道:“預感!”
“……”
一下子,所有人都有點懵。
那王鰲在一旁,一直悶着不做聲,他是帝師,現在卻忍不住道:“除了預感呢,還有嗎?”
“自然不只是預感這樣簡單,既然諸公要問,那麼,確實還有!”方繼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