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彷彿看到了一羣剛剛脫奶的小狼,嗷嗷叫的露出他們的乳牙,鋒芒初現。
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傢伙。
每日一篇八股,培養的忍耐力,將人的潛能發揮到極限。
在書院裡,和農戶們住一起,和他們一起吃喝,是讓他們體驗艱苦,單單會刷題還不成,還得自己倒馬桶,還得學會和人溝通,和人交流。
偶爾,會帶他們騎射,讓他們上飛球,一覽大好河山,這是培養他們的雄心,告訴他們,有些東西,是在書桌上得不到的,書桌上得不到的東西,就從馬上得到。
甚至,他們還得種地,這是讓他們知道,米從何處來,免得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西山書院裡的這些人,每日都如陀螺,在這巨大的高壓之下,將他們的潛能發揮的淋漓盡致。
他們有着新學的根骨,深深認同知行合一這一套理論,用八股文來作爲自己的敲門磚,他們能騎射,會擊劍,在西山這裡,他們知道礦石從哪裡挖掘出來,地裡怎麼樣長出糧食,他們吃過別人所不能吃的苦,堅韌不拔。
方繼藩對這樣的調教,很滿意。
當日,露營燒烤,一團團篝火點起來,一隻只肥羊的腿架在了篝火上,那熬出來的油,啪嗒啪嗒滴進篝火裡,生員們取着匕首,從這羊腿上割下一片片烤的金黃的肉,接着,徒孫給自己的恩師獻上最嫩的那一部分,學弟再向學兄獻上最好的部位,而歐陽志,再端着盤子,將這羊腿肉的精華,送到了方繼藩的面前。
“恩師,吃。”
方繼藩道:“放了十三香嗎?”
“放了。”
“是香辣味的嗎?”
“是的。”
方繼藩頷首點頭,先喝一口茶,看着外頭一個個篝火,心裡暖呵呵的,兒孫滿堂,不,桃李滿天下,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吃了一口羊肉,忍不住搖頭晃腦,便學讀書人一般,愉快的讚歎道:“嗟夫!鮮嫩如此,竟至於斯!”
歐陽志立在一旁,恩師無論說啥事,他都已經習慣了,只看着外頭的火焰,發呆。
方繼藩道:“你也吃呀。”
“噢,噢。”歐陽志片刻之後才頷首點頭,想了想,卻道:“學生先侍奉恩師。”
方繼藩大快朵頤,這羊肉自比不得溫先生烹飪的酒菜,這可東西,重要的是吃一個氣氛。
方繼藩道:“乖徒兒啊,你在想什麼?”
“……”
歐陽志面無表情,似是沉吟片刻:“學生在想,若是徐師弟和唐師弟在此,該有多好。”
方繼藩道:“哪個徐師弟?”
歐陽志道:“徐經徐師弟。”
方繼藩便拋下了筷子,感慨起來:“徐經這傢伙,爲師最看重他的,他此番遠行,也不知到了哪裡,爲師無時無刻,不在掛念着他。”
“哎……”
“從徐經出海至今,已有小半年了吧?”方繼藩目中,倒映着外頭篝火的火焰。
“恩師,已出海了一百五十二日。”歐陽志道。
方繼藩道:“離別時,仿如昨日啊。你們,要向他多多學習。”
“是。”
方繼藩便夾起羊腿上的薄肉,感慨道:“也不知衡父在海上過的好不好,肚子餓不餓,這一片羊肉,真希望送給他吃,爲師替他吃了吧。”
羊肉入口,帶着爽滑,那腥羶味卻被十三香所掩蓋,表面燒的微焦的皮帶着清脆,辣味則刺激着方繼藩的舌根,哎呀呀,痛並快樂着,好爽啊。
……………………
船隊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經驗,迅速的穿越了西洋,隨即,抵達了木骨都束。
抵達這裡,就必須掌握洋流,再順着洋流和風帆的風力,則事半功倍。
這也是徐經尋覓航線的原因。
他們一路至木骨都束時,便已尋覓到了洋流的方向,因而,一路自木骨都束開始,沿着崑崙洲的海岸,一路南下。
可隨即,一件可怕的事卻發生了。
他們突然發現,這崑崙洲,乃是一個貧瘠的大陸,根本無法供應兩千的軍民。
這一路西來,因瘟疫,登岸時被毒蛇襲擊,或是營養不足的死亡的人數,已至三百。
這是一個巨大的數字。
當水兵們好不容易穿越了印度洋,忍受了幾乎一個月的漂泊時,看到了木骨都束的陸地時,他們瘋狂了,一齊熱淚盈眶的發出了歡呼。
可隨後,他們得到的命令卻是繼續南下。
一路向南,繞過崑崙洲。
補給已經不足,因而所有人不得不節衣縮食,每一個人,能領取的,不過是一顆小豆芽,還有半兩的肉乾,以及三兩的乾糧。
這些食物,倘若是在陸地上,給那些尋常的百姓,或許他們能堅持下去。
可人在汪洋上,人們孤寂的看着四面的大海,還需不斷的升起風帆,隨時掌握風向,在這顛簸之中,人的精力消耗的極快,所有人的士氣,已至低谷。
艦隊裡,已開始醞釀起了情緒,他們想要回家,不能繼續走下去了,再走下去,就與家鄉距離越來越遠,何時……才能回家?
回家。
當有一個人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歸心似箭起來。
整個艦隊,開始變得蠢蠢欲動起來。
徐經掌着燈,此刻他在船艙裡,吃着和所有人同樣分量的乾糧。
他已餓的面黃肌瘦,這乾糧難以下嚥,比石頭還硬,磕牙,可是船上的淡水,卻又是最寶貴的資源,每人也只能獲取小杯罷了,拿這來之不易的水,就着吃乾糧,這是極奢侈的事,所以徐經將乾糧塞在腮幫子裡,一次次用自己的牙齒與這乾糧搏鬥。
呼……
終於,將這乾糧咬了下來,就着分泌下來的吐沫,混合了這乾糧嚥下肚子,接着喉頭便像要過一道險關一般,拼命的將食物嚥下,徐經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他深知士氣已至崩潰的邊緣,身爲大使,必須做到與士卒們同甘共苦,否則,只怕不需至木骨都束,整個艦隊已是崩潰。
次日,船隊尋到了一處可供登岸的灘塗,於是將船停在外海,徐經率衆人上岸蒐集淡水。
一見到要登岸,這船上瞬間人人爭先恐後,可等他們登岸,除了灼熱的太陽之外,便是那滿地的黃沙,雖非沙漠,可這裡的環境,卻頗爲險惡。
“挖地,尋找清泉。”徐經膚色古銅,瘦骨嶙峋的身子,已經撐不住出海時的欽賜飛魚服了,因而這已洗的漿白的飛魚服,顯得格外的寬大,腰間的御劍懸身,唯一使人安心的,是他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很有神。
士卒們尋找地方安營,斥候開始去尋覓附近可能出現的人煙,預知某些不可測的風險。更多的人拼命的尋找水源,或者嘗試着打井。
徐經揹着手,在沙灘上漫步。
楊雄追上來:“大使,我們……我們……”
徐經側眸,看着楊雄:“什麼?”
楊雄道:“我們不能繼續南下了,大家都說,繞過了這崑崙洲,咱們就算想回,也難回去了,到時候,又不知經歷多少磨難,徐大使,我們今日所航行的,比當初的三寶太監還要長,士兵們的體力和精力,已至極限,他們……”
徐經凝視着他:“那麼你呢,楊指揮,最重要的是,你怎麼想?”
楊雄低垂着頭,一臉羞愧,不敢做聲。
徐經突然眼圈紅了,手指着汪洋大海的方向:“到了這一步,我們距離這天涯海角,如此之近,我們就這樣回去?我們這一路行來,有多少的不易啊,爲何,要無功而返?我們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我固然不可爲你們做主,令你們爲這萬千的期望犧牲,可是,你我不南行,繞過這裡,到更廣闊的一片汪洋,去尋覓到那神土,誰還可以尋覓到,難道你不知,佛朗機人,已率先尋找到了那裡嗎?我們已讓人捷足先登了,我們這次無功而返,那麼下次,還要等什麼時候,纔可以再來?”
徐經惡狠狠的道:“你我同舟共濟,雖非血脈相連,卻和兄弟,已沒有任何分別,這些話,你私下和我提,便也罷了,對外敢宣稱半句,我便以軍法治你。”
楊雄忙道:“是,卑下再不敢了。”
徐經沒有說話,片刻之後,有斥候回來,說是附近並沒有什麼人煙,只有一個土人的部族,不過是飲血茹毛而已,和他們無法交流,靠近了,似乎也容易製造敵意,索性便返了回來。
一個小部族,不過百來人口,和他們進行物資交換,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徐經頷首點頭,隨即命人安營。
即便習慣了海上的漂泊,可對於他們這些人而言,能在陸地上暫歇一宿,也是奢侈的事。
夜裡,井裡終於出了水,徐經在衆衛士的擁簇之下,看那涌出來的淡水,心裡定了一些。
若是那一幅輿圖沒有錯的話,再過幾日,便可抵達崑崙洲的最南端了,那裡……佛朗機稱只爲好望角。
徐經抿抿嘴,他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