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干戈(三)

如果來襲的是其他官軍,李自成可能還心存僥倖,然而,這次殺來的是曹變蛟。其人自少追隨曹文詔從軍,對這位亦兄亦君的叔父的感情極爲深厚,所以闖營害死曹文詔之舉於他而言,不啻殺父之仇。

懷着滿腔仇恨,曹變蛟在洪承疇手下剿寇極爲賣力,遍觀陝西諸部明軍,他堪稱中流砥柱。又因其部多馬且套丁兇悍異常,故而在李自成等流寇看來,着實稱得上最難應付的敵手。

在陝北,曹變蛟部基本上一刻不停追着闖營的屁股打,洪承疇轉旌南下,他半點不拖泥帶水,即刻奉命而動。闖營越崇山峻嶺入漢中,他則自西繞路鞏昌府,從徽州白水鎮而至略陽。聚在略陽的官軍越來越多,可在主帥洪承疇未到前,他們一個個抓住機會偷懶,都不願意動彈,只有曹變蛟,時時刻刻注意着闖營的動向。二日前,他就探知闖軍前部已出秦嶺,先鋒到木槽山一線駐紮,昨日,又聞李自成或許先到了木槽山營地,今晨天麻麻亮,便帶着千餘精銳,偷偷出城,連趕百餘里路程,暗度雞頭關,又神不知鬼不覺摸到了木槽山南麓。

曹部官軍其實在亥時中就俟近了木槽山的闖軍營地,只不過曹變蛟很有耐心,在得知闖營大宴的情況後沒有急着下令進攻,而是帶着全軍,悄無聲息潛伏于山林中,直到月過中天,闖軍將領們個個醉生夢死時,方發動突襲。

毫無準備的闖軍自然難以抵擋,即便這是闖營中的兩千餘精銳,可面對士氣如虹的曹部官軍,依然潰不成軍。曹變蛟縱馬馳突,逢人便殺,手下千餘官兵受他氣勢的感召鼓舞,亦無不奮然力戰,他們一經入營,立時便如水銀瀉地般佈滿了闖營的每一個角落,除了刀砍槍刺,他們或鳴火銃或射火箭,很快便將整個營盤攪得天翻地覆。

“得李闖首級者,賞百金!”

這是曹變蛟一入營就高呼的口號,這口號經他親兵傳呼,已擴散到每一個官兵的耳中。這些官兵們一個個兇如閻羅,目放寒光,竭盡全力尋找着那個可供自己一夕飛黃騰達的闖王李自成。要是曹變蛟知道趙當世也在此間,恐怕“得趙闖者,賞百金”的口號也少不了。

正當曹變蛟以及所部官兵們苦苦尋覓李自成的當口,李自成與趙當世則在吳汝義等人的護衛下倉皇逃竄。李自成的中軍大帳位於整個營盤的中心,這也意味着,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免不了要受官軍的阻擊。考慮到曹變蛟是自西而來,故而李自成選擇了向東’突圍。

吳汝義帶來的闖軍兵士本有五十人,李自成的要求下,散去了一半。因爲人太多結成一塊,容易招致官軍的注意,況且,倘若真個遭遇剽悍的曹部官兵,以五十人當之與以二十人當之,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吳汝義在前引路,李自成緊隨在後,除卻撞見幾股自家的亂兵外,倒並沒有遇到官軍的阻擊。快出營盤,十餘名潰兵自北逃來,見着了李自成,哭訴道:“官軍如厲鬼索命,北營已燒成一片,陸帥給活活燒死在帳內,劉帥亦被人砍死。”陸帥與劉帥,即闖營宿將陸鋼與劉伯清的慣稱。

李自成甫一聞言,不知該喜該悲,按理說自家將領戰死,應該悲憤,然而死的卻是兩個冥頑不靈的頑固派,自己正愁如何處理這些軍中宿老們們日益咄咄逼人的威脅,豈料還沒動手,他們就給天收了去。

“劉、田等將軍怎麼樣?”比起陸鋼之流,李自成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嫡系將領們。兵沒了他半點不在乎,劉宗敏、田見秀等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纔是真正的打擊。

“劉將軍在北面聚集了些兵馬,田將軍他們都在。”另一個來兵說道,“他還叫人傳訊給闖王,說沒有老弟兄折損,請闖王安心。”

“嗯,曉得了,你去和劉將軍說,讓他收攏多少是多少,不要戀戰,褒城見面。”李自成如此囑咐,神色稍鬆,說着看了眼趙當世。

正在此時,吳汝義從前方牽了匹馬來,那馬遍體烏白交雜之色,極爲雄俊,趙當世認得是李自成的最愛的烏駮馬。同時又有闖營兵士牽來其他馬匹,趙當世也找到了自己的黃驃馬騎了上去。

“闖王,從這裡走,眨眼可至褒城。”既然聽到李自成想去褒城避難,趙當世就順水推舟提出邀請。褒城有着自己主力軍隊,他曹變蛟再生猛,也不可能對數倍於己的趙營毫無忌憚。

“正有此意。”李自成去褒城的打算不單是因爲褒城有趙營支援,主要還是考慮到北方本部兵馬的情況。當下依舊滯留在北面谷口的諸部隊,大多數並沒有全員出谷,尚在不斷整編清點,依照這種情況,是絕對無法抵擋住勢若猛虎的曹變蛟的。此外,那裡還有着大量老營的隨軍人員與物品輜重,李自成可不想將曹變蛟引過去從而使自己的軟肋直接暴露出來。

龐勁明聽到身後喊殺聲逐漸迫近,急對趙當世道:“敵兵近在咫尺,可速離!”

趙當世聞言點頭,轉對李自成道:“小弟等在前帶路。”說罷,一夾馬腹,那黃驃馬登時飛蹄邁出。趙當世俯身打馬,從“刷刷”的風聲中聽得到身後李自成等緊緊跟隨的馬蹄聲。

衆人策馬狂奔一陣,龐勁明催馬追上來,喊道:“主公,背後條‘子追來了!”

趙當世略略回頭,用眼角餘光掠視,果然發現李自成等身後,有大羣騎士緊追不捨:“來者有多少?”趙當世想,要是來人不多,索性與之拼殺一番未嘗不可。

然而龐勁明說道:“估摸十五人以上。”

趙當世這邊加上李自成、吳汝義的人都不過三十人,以二敵一,面對重甲重馬且武力拔羣的曹部官軍,趙當世沒有取勝的信心。

又跑一陣,趙當世只聽到身後的喊叫聲越來越大,回首再看,卻見李自成已經不知何時,分出了幾名手下去攔截追兵。只是那幾名手下才將馬轉頭,就被飛馬衝來的官軍們衝擊帶倒,幾乎沒有產生任何滯緩的效果。

趙當世心下慌張,剛將頭轉回來,目光所到,卻驚見不遠處一條河水橫亙,看水勢似乎還頗爲湍急。

“糟!”趙當世暗暗叫苦,適才他一心一意逃命,卻忘了自木槽山南麓去褒城,中途必須經過文水。這文水其實並不寬闊、也不深,可是時下正值豐水期,河水至少也漫過小腿,人和馬自是可以慢慢趟過去,只是背後追兵即刻就到,又如何能優哉遊哉慢吞吞的過河?

他還在思索,猛然聽到一聲哀嘶,轉目看去,竟然看到李自成所乘的烏駮馬立起揚蹄,再看之下,馬的臀部中了好幾箭,血流如注。

那烏駮馬劇痛難當,苦不自禁,坐在上面的李自成給他突如其來顛了幾下,重心不穩,翻滾了下來。吳汝義見狀,立刻招手,止住本部兵馬,全都圍上來保護李自成。

吳汝義扶李自成站起來,趙當世也回馬到了,吳汝義急切道:“追兵至,爲今之計,只能拼死。”他也清楚僅憑自己這麼點人,決計攔不住洶洶而來的官軍,只是走投無路,纔想死戰以報李自成。

趙當世沒說話,龐勁明牽馬上來道:“主公,我與吳將軍留下來拒敵,你與闖王乘馬過河。”說罷,將繮繩塞到了李自成手裡。

李自成動容道:“這位兄弟……”

“小人等爛命一條,死便死了,無足道哉。闖王闖將是真英雄、真豪傑,還有大事要做,絕不能就在這裡死了。”龐勁明文化不多,但粗言粗語下,更能體現出一番真心,“我等雖不濟,但玩命去搏,終歸能拖延一陣。事不宜遲,還請二位快快過河!”

吳汝義聞言同樣毅然道:“這位兄弟說的極是,二位不可再遲疑。我等將竭力攔住追兵!”說着,招呼左右,“你們,都別走了,留下來。”

他這話一出口,猶如泰山壓頂,在場所有兵士們沒有一個猶豫,無不點頭應和,拔出了腰畔的馬刀。這將近三十闖營兵士個個面色肅毅,咬緊牙關,立馬於風中。

趙當世與李自成也非婆婆媽媽的人,見勢如此,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返身牽馬走向河邊。邊走,邊脫下衣帽腰帶,以減少入水後的負重。及至入水,後方即傳來激烈的拼殺聲,伴隨着人的哀嚎與馬的嘶鳴,說不出的悲壯淒涼。但他倆漠然而行,牽馬涉水渡河,從開始到結束,愣是沒有回頭一下。

到了對岸,喊殺聲依舊在,李、趙上馬,沒命地奔馳。他們縱然對吳汝義與龐勁明的捨命掩護心存感激,但並不愧疚,相反,他們更多的,是坦然。人生在世就是這樣,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誠如龐勁明、吳汝義所言,李、趙的重任,不在此間,在更遠的彼岸,而龐勁明他們的使命,或許在這裡,就告一段落了。每個人爲了自己的使命而戰、而亡,雖不免悲愴,但無疑值得尊敬。苟活如螻蟻,遠不如轟轟烈烈來世走一遭的灑脫快活。趙、李皆爲人傑,深刻的明白這個道理,絕不會拘泥於婦人之仁,所以,他們並非冷漠,他們只是坦然。

趙當世與李自成在黎明前抵達了趙營,城中預警在先,徐琿等率衆出城接應,並列陣郭下以待追兵,不過,自打在文水被甩,曹變蛟似乎沒有繼續追來。

經歷過大風浪的人如何會耿耿於懷一勝一敗。趙當世與李自成稍作歇息,心態立刻放平緩了不少。兩人吃了飯,等到正午,劉宗敏率衆自北撤來。

不得不說,劉宗敏能穩坐闖營頭號大將的交椅,的確貨真價實。他帶來褒城的,還有一千五百來名兵士,也就是說,在一盤散沙的混亂狀態下,木槽山闖軍經過他的努力依然保有了大半的有生力量,算下來不過折損三四百人。這對於是夜完全失去統一指揮,在官軍的追殺下毫無抵抗之力的闖軍而言,已經是一個奇蹟。

聽劉宗敏說,官軍後來陸陸續續分出許多人衝南面追去,曹變蛟本人也很快離開了營盤,由此從側面爲劉宗敏收攏兵力提供了有利條件。現在想來,那時候死追出營緊跟在後的官軍騎兵,說不準就是曹變蛟本人帶隊。也只有他,纔會不顧一切,甚至拋下勝利的戰場不再指揮而來追逐殺叔仇人。

劉宗敏帶着人來褒城的路上,並未再遇到官軍。看來,曹變蛟一擊不中,沒有再逗留,現在很可能已經返回略陽了。

能逃出生天,並將傷亡減到最少,這無疑很幸運。然而唯一不幸的是,吳汝義與龐勁明依舊下落不明,趙當世後來派人去文水邊尋找屍首,結果發現除了幾攤血漬與倒斃的戰馬,所有的屍體怕是都被官軍收了去,無跡可尋。

趙當世失去了龐勁明、李自成失去了吳汝義,均自有些傷感,龐、吳二人在兩營中職責不同,但都忠心耿耿,能夠捨生取義,失去這樣的部屬,很可惜。

只是時刻都可能風雲驟變的漢中不是有空多愁善感、籲長嘆短的地方。在褒城,酒醒後的趙當世與李自成嚴肅的深談了一次,這次談話細節不得而知,但兩人做出了一個最重要的決定——立刻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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