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禹的出現,並沒有讓鄧龍野感到意外。這裡本就屬於城西,是王紹禹部隊的主要守禦範圍,可以想見,那些追殺自己的官兵也十有八九是他的手下。
“爾等是何人,在此所爲何事?”王紹禹見了鄧龍野三人,目光順便瞥向了那板車。
鄧龍野駐步,等調勻呼吸,並不回答,反而黑着臉反道:“王總兵,你真是帶了一手的好兵!”
王紹禹愣了愣,問道:“此話怎講?”
他話音方落,後頭那一直苦苦追趕的官兵們就先後衝殺了過來。他們一見王紹禹,當場全都傻了。面面相覷中,進不敢進,退不敢退,在原地躊躇,進退維谷。
鄧龍野冷冷道:“要不是咱幾個腳快,只怕現在早已給這些‘驍勇善戰’的壯士剁成了肉泥!”又理直氣壯道,“總兵標下,就是這麼對待咱‘葫蘆營’的兄弟?”
王紹禹瞪直了雙眼,前後看看,似乎大致明白了些,隨後大聲喝問對面官兵的行伍編制。果不其然,那十餘名官兵,正是他營中兵馬。
鄧龍野佯道:“我幾個受守東門任把總的委託,來此尋王總兵你瞭解城西賊亂的情況,誰知走到半途,遇到這些人在燒殺搶掠,看不過去斥責了幾句,不想卻險些惹上了殺身之禍。”說着補一句,“王總兵,衙門裡可有嚴令,滋擾百姓者是什麼下場,你該當知道。”
因在洛陽潛伏過很長時間,鄧龍野對全城防務都瞭然於心。東門守將任把總正是葫蘆營中的將佐,王紹禹聽他這麼說,暗自點頭,但臉上卻無半分焦慮。
鄧龍野瞧他表情神情詭譎難測,略有些擔心,主動又道:“王總兵,怎麼?你還不信?”
王紹禹瞥他一眼,依舊沒有說話,因爲他現在心中就如四周那熊熊烈火般熾熱,連帶着面龐都泛起了興奮的紅光。
薛抄湊到鄧龍野耳畔,低語道:“老鄧,這姓王的看上去想護短。”
鄧龍野暗自點頭不語,他也想到王紹禹的私心,就爲了他自己的前途,想不護都不行。也因爲看透了這一點,鄧龍野滋生了另外的想法。
王紹禹發現鄧龍野一直盯着自己看,眼珠轉了幾轉,臉色逐漸緊繃。薛抄打個激靈,又道:“這姓王的看着有些異樣。”
鄧龍野這時高聲說道:“王大人,你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總兵,如此順風順水、官運亨通,想來不願意在此栽了跟頭吧?”繼而故作輕飄飄來一句,“還是說,王總兵已經另尋了大好前程了”
王紹禹被他說到痛處,很是惱怒,但臉上強裝平靜,壓低聲音道:“你以爲這樣說,我就會放了你們仨?”
既然現在最後一層窗戶紙也捅破了,鄧龍野也不再做作,同樣咬牙低聲道:“放或不放,由不得你。”
王紹禹聞言,不怒反笑,眼神中盡是輕蔑,鄧龍野只聽他言語冷似寒冰,一字一頓:“那你等就準備準備,去閻王爺那裡點卯吧。”
鄧龍野怒從心中起,氣血衝頭下不由“哐啷”拔刀,而滿寧與薛抄二人見狀,也隨之重新將刀抽了出來。但聽王紹禹忽然一提音調,振聲高呼道:“來啊,將三個逆賊拿下!”
滿寧金剛怒目,背靠鄧龍野,問道:“老鄧,怎麼說?”
值此危急時刻,鄧龍野卻反常的平靜,他一面將雙眼死死觀察着四面蠢蠢欲動的對手,一面沉聲道:“對不住了二位兄弟,帶路帶到了死衚衕。我等絕不可坐以待斃,今日無他路可走,只有殺出重圍一條。”
薛抄乾笑兩聲道:“既如此,俺老薛反倒放心了。總而言之,殺他一個卵朝天便是。”說着,擡眼看了看滿寧,“是吧老滿?”
滿寧毫不含糊:“正是如此。”
三人同心,其利斷金。鄧龍野從始至終沒有說過半句要他兩人離開、自己獨立承擔的客套話。因爲他知道,就算自己說了,他倆也只會當作耳邊風。
王紹禹後退幾步,從人堆裡鑽出幾名刀盾手,舉盾架刀,將他緊緊護在身後。
薛抄見了,譏笑:“王紹禹,虧你也是沙場廝殺出來的。臨戰在即,不思身先士卒,反而當起縮頭烏龜來啦?”
王紹禹面無表情,並不理會他,右手先是緩緩立起,而後猛然一擺,十餘名官兵呼喝着擁殺向鄧龍野三人。與此同時,鄧龍野背後的追兵們也同樣夾擊而來。
鄧龍野低聲吩咐道:“寡衆懸殊,咱們不可力敵。東面有條巷子,咱們往那裡去。”
薛抄點頭答應:“好,出了巷子,直奔東門,那邊有咱們營頭的人等着,當有迴旋餘地!”
三人定計已畢,一衆官兵早殺至身前,鄧、滿、薛三人背靠着,各自揮舞腰刀。只見刀影閃爍,寒光四射,激鬥之下,已有兩名官兵倒地。對鄧龍野三人而言,這當口已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招數再無保留,是以每出一刀都是殺招。他們都是經年累月屍山血海中闖出來的精銳,招式利落、銳利無匹,王紹禹手下官兵雖多,戰力卻遠遠比不上三人,故而雖然雙方人數差距甚大,一時間卻也互不退讓、難分伯仲。
鄧龍野、滿寧二人都是身經百戰的一流好手,打熬筋骨乃是日常必修課。相較二人,薛抄差一些,但他在自己營中地位較低,有時還是需要披堅執銳衝在第一線的,所以實戰經驗能很好彌補自身身體素質的短板,加上有鄧、滿兩個強力援手的策應,所以一時也並不吃力。
三人不斷移動,但所聚成的小團陣型卻始終密不可分,四面八方殺來的刀槍很多,倒也無隙可鑽。不過,鄧龍野三人心裡都清楚,這樣的拉鋸戰,頂一時可以,絕無法長久支撐,自身的體力是一方面問題,另一方面一味逗留原地,給予王紹禹找來更多援兵的機會,是他們更不想看到的場面。
王紹禹畢竟有經驗,看三人且戰且退,緩緩移動,便知鄧龍野心裡打什麼主意。他左右指揮,不斷添置兵力朝三人的東面衝壓過去,意圖搶先一步堵住向東的巷子口。
薛抄一刀挑開兩個槍頭,滿頭大汗道:“老鄧,姓王的想斷咱們退路!”
激戰至今,鄧龍野也免不了有些氣喘吁吁,心想若不能儘早逃入小巷,那麼等體力不濟,將更加難以突破重圍。若想要以蠻力掙脫包圍,可眼到處,盡皆是攢動着的烏泱泱的人頭,官兵們擠成一面又一面的銅牆鐵壁,又哪裡是那麼好打破的。
粗粗一算,在場圍攻鄧龍野三人的,足有近五十名官兵,王紹禹立於遠處冷眼觀看,其實對於今日自己的勝利已經十拿九穩。
“難道今日真得死在這裡了?”遠處的火焰不經意間已經蔓延到了四面,一股一股的熱浪從燃燒着的屋舍裡不斷襲來,令鄧龍野頗有些焦頭爛額。四面八方的喧囂聲更讓他心煩意亂。他不是怕死,而是死有不甘。餘光略見板車,一想着趙當世吩咐的任務,鄧龍野原本已經有些力沮的臂膀就會在瞬間因爲責任重新積滿力量。
眼看着形勢愈發惡劣,鄧龍野卻在不經意間發現身畔不遠一間燃燒着的屋子似乎有傾倒之勢。他正想提醒距屋子最近的滿寧當心,但心念電轉間,忽然心生一計。
“老滿!”百忙之中,滿寧的耳邊忽然傳來鄧龍野的聲音。他以爲自己有些恍惚產生了幻覺,沒有反應,豈料鄧龍野又一連叫了幾聲。
“老鄧,你說!”滿寧用力踢開一個官兵,迴應道。因爲力大勇猛,威懾力很強,所以滿寧面對的壓力是最小的,官兵們都願意留空他而猛攻貌似最弱的薛抄那一點。因此滿寧尚有餘力來應付鄧龍野的話。
鄧龍野一邊抵擋如暴雨般不斷襲來的攻擊,一邊說道:“你看見那屋了嗎?就在你眼前。”
滿寧順着他的提示看了一眼,道:“看到了。”
“那屋子快塌了,現在僅靠着被火燃燒着的一根柱子勉強支撐......”官兵逼得緊,鄧龍野無法長時間講話,所以點到爲止。
滿寧不笨,聽到這裡,就基本明白了鄧龍野的意圖。他當即說道:“好,咱曉得了。待會咱喊一身‘走’,你和老薛就往外面躲。”
鄧龍野答應一聲,薛抄無暇說話,也用背頂了一頂,表示聽到了。
於是,三人不語,但有默契地開始慢慢往那燃燒着的屋舍挪去。那屋舍臨近東面巷口並不遠,是以他們的行動,未曾受到王紹禹的特別關注。
“哼,困獸猶鬥。”王紹禹看着兀自全力奮戰着的鄧龍野三人不屑說道。他洞如觀火,已經看出鄧龍野三人的體力在慢慢流失,招數的頻率也隨之下降了不少。看來,連一炷香的功夫都不要,他們就將束手就擒。
只可惜,事情並未如他料想中的那樣演變。
他自覺穩操勝券,正自神馳千里,浮想聯翩,不遠處的戰局中突然平地炸起一聲“響雷”。
那正是滿寧的咆哮!
只見俟近了屋舍的鄧龍野三人中,滿寧在霎那間,突地脫離了陣型。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官兵們面對如蠻牛般衝撞過來的滿寧,下意識地紛紛閃避,滿寧半步不停,只一個眨眼的功夫,就奮不顧身衝入了那劇烈燃燒着的屋舍。
衆人見狀,無不訝異,正自驚疑間,卻聽“咔嚓”一聲巨響,屋舍內的柱子被生生撞斷,伴隨而來的是滿寧那震耳欲聾的吼聲:“走!”
一聲既出,只見黑影一閃,滿寧早已從火海中魚躍出來,連帶着,鄧龍野與薛抄,也都陡然回身後撤。
濃煙大起之時,但聽轟然巨響,被火焰包裹着的那件屋舍瞬間坍塌。火星激射四濺中,幾乎有近十命靠近屋舍的官兵給從天而降的火焰瓦礫壓埋在了底下。黑煙灰塵四散瀰漫,伴隨着無盡的哀嚎聲,宣告了鄧龍野計劃的又一次順利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