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逐鹿(三)

擡起左腳跨出高高的門檻,迎面撲來一陣冷風,大門兩側的枯枝晃動搖曳,站在門口的侯大貴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邊笑邊罵道:“賊慫的,幾個月了,總算能出來透透氣嘍。”說着,回頭一看,高懸的牌匾上“統權點檢院”五個大字格外醒目。

“你行李不要了?”白巾白衣的統權使偃立成跟着走出來,手裡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這裡頭可有你幾個月來辛苦抄寫紅冊的好幾本成果,好好藏着,沒事多拿出來觀摩觀摩,記着在點檢院裡待的這段日子。”

侯大貴瞄他一眼,道:“怎麼,我說老偃,連着幾個月對我頤指氣使,我今朝重見天日,反過來支使你幾下找找平衡,這就不樂意了?你的統權使司了不得,你個統權使也威風得很啊!”

偃立成馬上笑道:“這說哪裡話,我哪敢對侯總管你有半點不敬。在學習紅冊之餘清院掃地、除草補瓦,身體力行,可是主公親口吩咐的事體,我只不過奉命監督罷了。”

“嚯,還擡出主公來壓我。實話告訴你他孃的,即便紅冊是你編的,你亦不及我更熟悉書中內容。若是不信,你我儘可以找個機會去主公面前辯上一辯,看看孰高孰低。”

“侯總管天資過人,這些日子的進步我等都看得分明,辯就不必辯了,我甘拜下風。”偃立成連連搖手,“我只是怕你丟了包裹裡的要緊物什,要是日後主公問起來,你大可以把它們拿出作爲勤勉學習的憑證不是?”

侯大貴聽到這裡,斜眼看着他,皺着眉點點頭道:“你這話倒是在理的。”說着一伸手,把包裹搶到自己手裡背在肩上,“這裡頭可都是我老侯的心血,可不能遺失了。”

偃立成道:“侯總管重獲起用......哦不,學習有成出關施展,衙門裡本該置辦筵席慶賀踐行,怎奈侯總管走得急,這筵席先記着,下次必定找補回來。”

侯大貴道:“筵席就罷了,你們這統權點檢院清水衙門,我可不忍心讓你們破費。日日青菜豆腐比和尚還規矩,吃了大半年,再多吃一次我可遭不住。”

偃立成無奈道:“大點檢本人信佛喜齋飯,我們跟着也不敢鋪張。”

統權點檢院下面總共管着三個司,分別是稽察處置使司、外宣內揚使司與統權使司。這三個司中任職官吏都不多,全安排在一個大院內分置衙署辦公,故而平日裡公食亦是統一領用。作爲院裡最高領導人的大點檢劉孝竑十分自律,很少沾葷腥。

上行下效,稽察使楊紹霆算是劉孝竑的學生,自然本分不逾矩。宣揚使穆公淳本就自命清高、有羽化登仙之志,飯都快不吃了,當然不屑大魚大肉。只有出身施州衛大族的偃立成實在難忍沒有油水的生活,偶爾託人帶些雞羊魚肉祭祭五臟廟,但亦小心謹慎,淺嘗輒止。

可侯大貴是什麼人,大口吃酒大塊吃肉,豪橫不羈慣了的主兒。清湯寡水吃個一頓兩頓還能權作刮刮腸油換換口味,一連幾個月頓頓不變,他如何撐得住。因此苦熬至今,原來壯碩甚至積起些秋膘的身軀愣是瘦得小了一圈,往日裡路過供奉着佛像的側堂,眼神中都不禁帶上了由衷的敬意。

實話實說,與侯大貴朝夕相處幾個月下來,偃立成對他還是頗爲敬佩的。

當初侯大貴因過失職,被扭送來衙署強制反省學習,趙當世明確指使,在未得他親自許可前,侯大貴吃喝拉撒一應都在統權點檢院衙署裡解決,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可出院半步,否則不但侯大貴、統權點檢院之下各司人員均受連坐。

侯大貴的爲人,曾經在無儔營任參事督軍的偃立成早就清清楚楚見識過,這樣一個混世魔王寄居在充滿儒雅文靜氣息的衙署裡,當真要掀起一陣狂風暴雨。劉孝竑只負責接收侯大貴,後續當了撒手掌櫃,特地指定了偃立成負責他的學習與起居。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偃立成驚訝發現,侯大貴卻一改往日暴躁的脾氣,也沒有被被打壓管制的悖逆不滿,反而顯得頗爲心平氣和。無論背誦並謄抄紅冊內容或是打掃清理院落屋舍,來者不拒,樣樣依言而行,從無半點抱怨。基本上偃立成要求什麼,他就做什麼,不打折扣。這樣的服從換作其他人,偃立成不驚訝,但落到曾爲趙當世二把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驕橫跋扈的侯大貴身上,實在是破天荒的事。

隨着忐忑的心漸漸放下,偃立成慢慢感覺到,侯大貴的的確確心懷悔過,否則過這種對他而言直如苦修的日子能忍一時,絕對無法忍上數月之久。一個酒色財氣從來不離手的人能堅持大半年清心寡慾,這份毅力足以令偃立成對侯大貴改觀。

“老侯,過不了多久,主公就會找你了。”

一次聽了侯大貴原原本本將上萬字的《當世恆言》一字不落地背完,偃立成忍不住說道。說完自己也對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惻隱之心感覺奇怪。

“用不着你管。”侯大貴歪着嘴,扭着頭回道,眼中卻難掩那一絲期盼。

去年底,趙營兵馬大舉調動的消息傳到衙署,偃立成明顯看出侯大貴的落寞。 щшш▪ттkan▪C○

“老偃,今日考什麼?”

偃立成尚自出神,侯大貴已經大剌剌走到跟前,將早就翻爛了的一本《當世恆言》甩在他身前的案臺上。

“唔......”偃立成回過神,略一思索,“你把策論第三篇與外邦蠻夷的那一段話默出來。紙筆在那邊。”

“那段話算上今日這次是第十八次默寫了,雖默的少,但那些字的形狀,我早就記得滾瓜爛熟。半炷香功夫寫不完,算我輸。”侯大貴將要操練武器也似,呸呸朝雙手吐了幹沫,摩拳擦掌繞到另一端的書案後坐了下來。

昨日,快馬送到漢中府趙當世的口信,讓侯大貴離開範河城,即刻前往襄陽城與白旺交接,重新擔任軍總管的職務。

偃立成很興奮,一路小跑找到侯大貴,喘着氣把事情和他說了。侯大貴蹲在那裡擺弄着自己手中除草用的小鏟,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偃立成正自納悶,待走出別院,方纔聽到院中侯大貴在縱聲狂嘯。

現下,天邊初升的日光還有些朦朧,侯大貴就已收拾妥當準備出發。偃立成知道,統權點檢院的小小衙署終究不是侯大貴該待的地方。

“報信的人說了,侯總管久在軍旅,到了襄陽見了白旺,一切事情都有交待。”

“老子打過的仗編成書,就你統權點檢院衙署地方全騰出來也堆不下,瞎操心什麼。”侯大貴冷冷道,轉頭一問,“對了,今兒個衙署裡怎麼如此冷清,看日頭,也該到班了。”

偃立成答道:“大點檢劉先生與稽察使楊先生昨日帶了人先去襄陽按例巡查評估軍紀了。穆先生前幾日就染病了,你沒注意到。”

“讓穆先生多穿點,每年天冷就生病,幾年來沒凍死算他運道。”侯大貴嘟囔兩聲,接着一伸手,“剛出來時你不說承宣知政院那邊有信要我轉交給嗎?信呢?”

“塞到包裹裡了。”偃立成說道,“是內務使何先生的信,要你交給襄陽的吳先生。”

“吳先生?哪個吳先生?”

“就是行醫的那個吳有性吳先生。你不記得之前東南鄭家有人患病落腳在城裡,吳先生看過調養了一段時日就好了。數日前,襄陽那邊派人來,言稱有好些兵士患病,醫藥坊的牛先生覺着症狀和鄭家那人類似,就請吳先生去了。”

醫藥坊屬榷商等內務諸事使司管,主事的牛壽通在趙營資歷很老,給郭如克拔過箭並參與過揭發吳亮節下毒等大事,侯大貴也認識。吳有性則是早先從江南遊歷來湖廣,在承天府給已故武官猛如虎治病撞見趙當世,隨軍被帶來範河城的大夫。

“好,曉得了。”侯大貴一擡手,將包裹背牢,這時候衙署的皁吏牽來官馬,他便順勢攀上馬背,動作依舊矯捷利落。

初晨的範河城街道寂寥冷清,熹微的晨光灑下來,除了睡眼惺忪打着呵欠的兩個皁吏以及侯大貴與偃立成外,別無他人。

“這裡人真少,少的令人心慌。”侯大貴搖頭不迭,“靜悄悄的,真個不舒服。”

“都待了大半年了,怎麼現在才說這話?”偃立成笑笑道。

“不清楚,在院子裡屋裡時沒什麼感覺,出了門就感覺出來了。”侯大貴扯了扯繮繩,“我侯大貴還是喜歡人多的地方。”

官馬似乎感覺到了坐在自己背上的是個老手,抖擻精神,打着響鼻躁動地原地踏起了步子。偃立成看這蓄勢待發的場面,一拱手道:“侯總管,一路保重!”

話音剛落,只聽得一聲急促的嘶鳴,按耐不住的侯大貴已然催動官馬如離弦的箭飛馳而出。偃立成耳中所聞,唯餘迴盪在巷子裡的那簡短的大呼——

“你也保重!”

出了範河城,侯大貴肆無忌憚,縱情狂馳。不休不歇,向西沿着滾河直奔出十餘里,很快進到襄陽地界。官馬身上有烙印,範河城及棗陽縣的地方弓手幫閒們眼尖,看見了就知趣不來阻攔,但襄陽府城東面駐紮着的軍隊可不管這套。一路暢行無阻的侯大貴旋即就被一隊兵士攔了下來。

這些兵士所在的昌洪前營雖隸屬白旺軍,但侯大貴還未正式上任,他們自不會認侯大貴這個軍總管,當下就要以馬速過快滋擾軍民的罪名將侯大貴逮治。

襄陽城未到又要身陷囹圄,侯大貴暗呼晦氣,正爭執不下,道邊又來數騎,領頭的見了侯大貴,在馬上驚呼道:“侯......侯總管,你、你出來了?”

侯大貴氣呼呼拿眼看去,認出是陳洪範家的小子、昌洪前營的統制陳威甫,沒好氣道:“是出來了,卻不免要給你的好兒郎們再送回去。”

陳威甫哪裡敢得罪侯大貴,問清了原委,知道侯大貴再次獲用,一躍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更不怠慢,引衆下馬齊刷刷圍在侯大貴的馬前行禮。那幾個和侯大貴叫板的兵士見狀,惶然無措,陳威甫便道:“這幾人無禮,屬下請以鞭刑爲總管解氣。”

“不可。”出乎意料,侯大貴起手製止,“不知者不罪,算了。”

陳威甫聽了,心裡一驚,偷眼去看確定自己面對的確實是侯大貴本人,暗暗稱奇。

侯大貴問道:“看你蒙一臉灰,是行了遠路了?”

“總管料事如神。”陳威甫擡頭道,“剛送家父和大少主一行人回來。”

“送你爹和......趙元亨?”侯大貴疑惑道,“還有別人嗎?”

“還有幾個人,人不多。”

趙元亨即趙當世從李自成那裡收來的義子李來亨,陳洪範和他怎麼湊到了一起?

“你爹一大把年紀了,去哪兒?”

陳威甫回道:“屬下也不清楚,聽爹說是受了主公的指派出遠門,大少主他們也一樣。至於去了哪裡,爹他諱莫如深,屬下也不好問。”

“幾個月沒出來見世面,許多事猜也猜不透、想也想不通。”

侯大貴聽得是趙當世的委派,亦不追問,但喃喃自語。忽而一揚馬鞭,大聲道:“你們各司其職,我先走一步!”說罷,人馬如影,迅捷如電,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哪裡還把遭到阻攔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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