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天紅日噴薄,唐崖長官司外,石砫兵如慣例分爲三部,兩翼掩護,中路爲主。
戰場數百步外的旌蓋下,一身材高大的婦人駐劍遠眺。雖是一介女流,但盔甲鮮明,英氣勃發,一雙鳳眼灼灼生光,左右伴護的軍將目光偶爾掃過她臉,眼神裡都不自覺含上幾分欽服與敬畏。
她便是現任石砫宣慰使馬祥麟之母,石砫都督僉事、二品誥命夫人,秦良玉。
秦良玉今已年過花甲,這個年紀,縱放在男將中,也該退職乞休,安享晚年了。此次出境擊賊,都司秦篆、胡明誠乃至僧兵領袖業恆都曾勸她居司中遠控,可她不以爲意,不但拿出廉頗、黃忠的例子,更以副總兵張令、周繼先相比,這兩人一個年近七十,一個年逾八十,可都還奮戰在第一線,不及卸甲呢。身爲名聞天下石砫兵的一員,還有什麼理由可推脫的?趙營殘暴不仁,流毒川中,自己既在殿前受皇帝託付回鄉辦賊,那便是豁出命也要殲此醜類。
秉承着爲國除奸、爲君分憂的強烈使命感,秦良玉不但親自帶兵出境,而且眼下還親臨第一線督戰。
圍攻了幾日,不想這寨內的賊渠倒真還有幾分本事,細數大大小小十幾波攻勢,竟然沒有一次能攻入寨子,由此可知,這趙營,還真非浪得虛名。對方越是難啃,秦良玉戰意就越熾——這等兇殘賊子,若任他流竄,不知還將禍害多少地方,多少百姓。
前一晚,她一宿未曾閉眼,與幾個得力的軍將徹夜討論接下來的攻寨方式,注意沒拿定,天尚未全明,豈料賊寇倒先一反常態自撞懷中。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賊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秦良玉都不擔心。論野戰,她對御下的石砫健兒們有十足的信心。
三千五百石砫兵,前線一千五,分三部分,正與出寨的趙營兵激戰,其中左、中兩路受胡明誠節制,右路則交給了業恆的五百僧兵。一千預備隊由都司秦篆統制,在本陣與前線之間備戰。剩下一千人則環衛本陣,中軍秦永成負責。
唐崖長官司背倚玄武山,面對唐崖河,處於山坡之上。其下地勢起伏,僅河岸兩面狹窄地域略微平坦,而這裡,就是兩方目前爭奪最爲激烈的地段。
石砫的白桿兵擅長山地作戰,其最小獨立作戰單元爲旗,共十六人,從當先一人開始,自前而後以奇數遞增,共四重,形如尖錐。其外部兩側兵士各持白杆槍,主責翼護,維持陣型,當中兵士在持槍的同時,也會攜盾帶弩,前排袍澤倒下,立刻補充跟進,且處在錐陣尖端者,無一不是通過嚴格篩選,百裡挑一的勇士。
之前與羅尚文等對戰時,徐琿以爲那樣的官軍已算訓練有素,可真的到了現下與這些名揚天下的石砫兵相鬥,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精英。
開戰伊始,他重施故技,下令炮銃齊放。照以前的經驗,若棒賊那樣的賊寇聽聞這貫天徹地的巨響,士氣已頻臨崩潰,好一點的官軍即便能彈壓住陣型,也不免有些動搖,哪像這些石砫兵,一個個便似泥塑石雕,半點不動聲色,全軍上下毫無波動,依然佈陣如故,直讓趙營衆將士以爲他們都是聾啞。
下馬威不奏效,郭虎頭帶左司首衝下山,郝搖旗的右司則在半山腰策應。河道促狹,沒什麼陣勢可布,也只能分成個個小單位作戰,但這樣一來,正合石砫兵脾胃。他們苦訓經年,最拿手的便是山地混戰,作爲趙營前營刀鋒的郭虎頭連衝兩次,對方陣線居然紋絲不動。
肉搏受挫,郝搖旗在後組織司中弓手、銃手向下射擊。可一來距離太遠,精度不足;二來對方以旗作戰,目標分散;三來石砫兵人人皆有厚甲防護。放了幾排銃,幾輪箭,收效甚微。
前陣認旗搖曳,號聲促響,業恆遠觀辨認道:“師叔,賊寇不濟,非我兒郎對手。”他的師父與秦良玉互稱師兄弟,他也從小叫慣了“師叔”。
秦良玉不置可否,俄而遙指:“你瞧,右路皁旗降半,看來賊寇還不死心。”說話間,軍情尋至,果真是山上自小路又下了一股敵兵,想要抄截石砫兵陣後,但已被僧兵纏住。
業恆有些詫異:“弟子在川中有年,倒不曾見過如此耐戰之賊。”石砫僧兵少出境作戰,卻也與幾股流竄的大賊交過手,如趙營這樣甲械既精,士氣又高的,當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秦良玉稍稍頷首:“是啊,不過幾年,區區賊寇,竟已有這般戰力,不說其他,就是京畿、中原等地的官軍,又有幾支幾家能做到這一點呢?若非親自會戰,尚不知天下事已危險如斯。”
自小家學淵源,加之受崇禎帝當面嘉勉,秦良玉對於大明朝的感情絕非那些言清行濁、表裡不一的明將可比。甚至丈夫被人陷害,朝廷定下冤案,她也沒有一句怨言。大半輩子征戰,她對於各地明軍的戰鬥力心知肚明。這支趙營兵馬所表現出來的強度,已經超過了大部分糜爛腐化的官軍,雖不能和一些真正的官軍精兵相比,但要知道,這趙營不久前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寇,尚且如此難制,可想而知,縱橫數省多年的闖王、西營八大王等巨寇,是有多麼可怕。
國家素以經營關外爲第一要旨,她原先沒有異議,但當下,她認爲,不說把鎮壓流寇置於抵禦北虜前,也得將之並處於同一位置。內且不穩,何御外侮?流寇已不是昔日的小瘡小疾,繼續輕視,必將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只出神了小一會兒,彼端忽然傳來歡呼,業恆觀道:“賊寇抵擋不住,退回寨子了,不如乘勢掩攻上去?”
秦良玉搖了搖頭:“不必着急,四面通道皆爲我所斷,這支賊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滅之易如反掌觀紋,不急於一時。讓兵士們先休整,做足了準備,午前再攻一次即可。”言畢,提劍回座。
正如她所說,徐琿現在確實有些進退失據。石砫兵強,他早有準備,但秦良玉行動的迅捷老辣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作爲善守之將,一開始,他的計劃是先據寨子,讓石砫兵來攻,消其銳氣,再圖後舉。哪知秦良玉慣戰,一眼瞧出他的心思,以部分兵馬佯攻山寨,吸引了注意,而後分遣餘兵在幾條道徑修築了防禦工事。等徐琿反應過來,再想搶奪道徑,已是萬難,要攻要守,主動權全攥在了對方手裡。
在石砫兵的嚴防下,山上就飛出一隻鳥也要被射落,徐琿想派兵去趙當世那裡求援完全不能施行,中途好歹抵擋住了幾次攻勢,寨內的形勢卻每況愈下。且不論糧草所剩不多,寨內傷病漸多,壓力陡增,士氣也開始墮落,再自困樊籠,不是長久之計。
坐守之軍,最怕的就是與外援失去聯繫,秦良玉顯然深諳此道。徐琿不能與趙當世通上話,心裡就已自覺輸了三分,在分析這兩日雙方的攻守態勢、與郭虎頭、郝搖旗、劉維明以及不久前來此打探,卻爲石砫兵所逼不得不上山躲避的吳鳴鳳四名把總商議後,終拍板決定:突圍!
他固知突圍極難,但權衡利弊,徒陷一隅,兩千兵馬勢必皮肉無存,只要能衝出一半的人馬,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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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思想的指導下,他組織動員全寨上下兵士,曉以利害。從來都以沉默少言示人的他,居然也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所部趙營兵士藉着黎明之際,忽然發動突圍,本期能一舉衝破籬障,怎奈石砫兵的守備實是密不透風,直到此刻日上三竿,寨中人馬還是無計可施。
連他都沒了主意,郭虎頭等人更是束手無策,就像秦良玉在交手後才體會到趙營的堅韌一樣,他們這才感受到石砫兵之強確非捕風捉影。
日不移影,石砫兵開始蠢蠢而動,徐琿於寨門佇視,陽光下,山坡下槍劍交輝,不計其數的石砫兵聚如星海,自小河圍繞半圈,盡皆熙熙攘攘的人影。鼓聲、號聲乃至呼喝叫罵聲重疊交織,軍容甚囂。
“千總,看來官軍要玩兒真的。”身側,郭虎頭苦笑。
郝搖旗瞪眼挑眉,滿臉褶子,上前道:“不如再挑揀些精幹的弟兄,繞小路擾他一擾。”
徐琿努努嘴,拒絕道:“沒用。之前咱們出其不意繞下山都被那羣禿驢擋了回來,現在彼等有備,去了也是枉然。”搖搖頭,好生無奈,“爲今之計,只能固守寨子,拖一時是一時。”
郭虎頭嘆口氣道:“卻不知都指揮那裡如何了。”
趙當世會來。而今支撐着他們還能繼續堅持下去的信念只有這短短五個字。
山下,石砫兵正有條不紊地作戰前的最後準備,秦良玉這邊,一個急報卻不期而至。
據報,一支兵馬不知從何而來,現已到忠孝、金峒之間,與此相應,似乎還有另一支來歷不明的兵馬在向七藥山方向移動。具體兵數還需再探。
施州衛就巴掌大點地方,不速之兵,一個趙賊,一個覃進孝罷了。秦良玉與業恆兩人都洞若觀火。
縱然能猜出對方的身份,業恆依舊摸不着頭腦,奇道:“趙賊不是還在東北?怎麼一轉眼就到了這裡?”
秦良玉心知定是容美那邊出了什麼差池,呼了口氣,也不多說,只淡然道:“鳴金,讓兵士們撤回來,先退。”身爲沙場宿將,要的就是不計一城一池的得失,能進能退。趙營所來蹊蹺,但目前也不是探索內因的時候。忠孝、金峒以及七藥山皆在唐崖以北,若一意攻山,不但退路會被截斷,腹背也將受到嚴重危險。置兵於險地,非上將所爲,所以她不管其他,決定退避三舍。
臨機應變不如不變,倉皇變招容易思慮不足,露出破綻。業恆熟讀兵書,清楚秦良玉的意圖,趙賊有的是機會收拾,不貪這一刻。
轉眼間,唐崖長官司下鉦鈴齊鳴,石砫兵攻勢戛然而止,分爲幾部,陸續後撤。
郭虎頭、郝搖旗、劉維明等各自欣喜,嚷道:“千總,秦婆子退了,秦婆子退了!”
徐琿以手加額,頓覺渾身一輕,吳鳴鳳這時候道:“千總,官軍雖走,我等不可鬆懈,還是先佔了那幾處道徑的工事爲上。”
“有理。”徐琿看了看吳鳴鳳,微微訝異。這廝新投趙營,雖頂個把總頭銜,又出過些點子,但衆人都知其不受趙當世信任,也沒人把他當回事兒。今晨來回攻守,他也悶聲不響,神色莫測。徐琿私底下已經暗暗囑咐過郭虎頭,要他看着點此人,要發現一絲半點的不軌舉動,先斬後奏。
而下衆皆喜悅浮躁,他卻能沉下心提醒要點,難道真個下了決心死心塌地跟了趙營?
徐琿思索了片刻,一時摸不清狀況,便先將疑慮撇到一旁。不管怎麼說,吳鳴鳳這個建議很到位,趁着石砫兵離去的空當先將工事搶了,管他來的是敵是友,都可極大提升安全係數。
寨內的趙營兵士很快接手了唐崖長官司上下的防務,待徐琿調配妥當,已近黃昏。此時石砫兵馬早已遠遁,不見了蹤影。喧囂一時的唐崖長官司復又恢復了平靜。
徐琿與衆將立高遠眺,夕陽下,煙塵驟起,一騎當先,手持一杆長旗。而後無數兵馬緊隨後現,霞雲如火,紅光滿天,徐琿看着那熟悉的旗幟,不禁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