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初冬,外頭早已葉落遍地,此園中卻是處處常青,喬木藤木錯落有致,園中兩處低矮假牆,木格窗透着綠意盎然,拱門內景中有景,幾個錦衣的婢女在園中立着,偶爾聊幾句,愜意的很。
以老夫人爲首,一行人慢慢進了來。園內丫鬟們忙來迎候,並通報了當中正屋之人。
程六郎正是居住至此,離老夫人的宅院最是近,吃端用度也與其他主子一樣,甚至隱隱有出超之勢。
老夫人道:“李小大夫,我六郎年幼喪母,最是個苦命人兒,如今一十六了,身邊連個貼心的人都沒有,望小大夫能治好他的病,唉……”
她這一嘆氣,一應婦人忙着安慰,說“六郎有您這個外祖母疼着”的也有、說“六郎年紀還不算大”的也有、說“六郎人品模樣俱是一流”的也有,殷勤關切。
阮小幺被她一口一個“李小大夫”鬧得揪心,李大夫就李大夫,好端端的非要加個小字作甚!
再說了,這程六郎整日裡過的是神仙日子,住在這華美奢侈的園子裡,伺候的婢女個個貌美如花,一呼百應,到了這老夫人嘴裡,竟然還成了個“苦命人兒”?
她也想做這麼個苦命人兒!!!
進了屋,當前便瞧見壁上一副月下苦吟圖,案上擱着狻猊的博山爐,裡頭薰香嫋嫋,八寶格上盡是珍奇古玩——玉鎮紙、藍田玉印、翡翠雕老翁垂釣、唐三彩侍女簪花紋寬杜對爆瓶兒……應有盡有。裡外間用簾相隔,翡翠玉石叮叮咚咚,一眼望去,裡頭檀木案上擺着一架古琴,後頭藏書萬千,一旁牆壁上掛着裝裱得精緻華貴的一幅字畫,字體清秀端整,使人賞心悅目。
臨牀的書案旁,正坐着個瘦弱的少年。模樣兒精緻文雅,一股書卷之氣,只是眉目間有一股揮散不去的沉鬱之色。他正提筆寫着些什麼,見着屋外來人。先是一喜,“外祖母!”
在瞧見後頭跟的一大幫子女人之後,便毫不掩飾地皺了皺眉。
老夫人知他素來不喜人多,便揮了揮手,只讓身邊兩個媳婦兒陪着,其餘人都退到了外頭候着。
阮小幺自然也跟着進了來,見着程六郎,咧嘴一笑。
程六郎瞧了她一眼,便移了目光,迎向老夫人。道:“外祖母現下怎來了孫兒這處?莫非是有甚事?”
“自然是有事!”老夫人笑得慈祥,直拍他的手,道:“我知你素來不喜看病吃藥,今日不同,今日這大夫年歲比你還小。你可得好生讓她看看!”
她示意阮小幺過去。
阮小幺點點頭,向他微微一拜,“程公子。”
程六郎先只以爲她是新來的丫鬟,一時吃驚不小,皺着眉道:“她……她字兒都還認不全吧!”
“……”你才認不全!
“外祖母,孫兒着實沒病!”他接着道:“也不用吃這樣那樣的藥方子,需知給我開方子的那些個大夫。大多隻是來矇騙些錢財,越吃越病!”
阮小幺不慌不忙,在一旁回道:“我觀程公子,雙眼有神、靈臺清明,不像是入病後神志昏昏之人,興許是其他的原因。以致平日羸弱。不若讓小女瞧一瞧,您是大家公子,想必對藥方兒等物通曉一些,若我瞧得不準,公子只當不作數便是。”
老夫人也道:“是啊。你就讓她瞧上一瞧,若是不好,趕了走便是!”
阮小幺再一次被深深傷害到了。
衆人只把阮小幺當做個跑江湖的,但再粗鄙,總歸是男女有別,便擱了綢搭布在程六郎腕上。他不甘不願坐了下,伸手向前。
阮小幺兩指搭在他脈上,裝模作樣號了半晌,不時點點頭,又皺皺眉,看得在旁的老夫人是一陣心喜、一陣心焦。
最後,她又隨口問了幾句,公子的飲食如何、平日喜好如何之類。
老夫人只道六郎平日裡喜靜,飲食正常,再無別的。
廚娘沈氏早與她一五一十說了,這程六郎是個偏素食分子,平日裡也吃肉,卻只做得極清單了,他才動筷。東坡肉紅燒肉之類,端到面前,準定倒掉。
再說喜靜。
她不知道他這種程度算不算偏執。只聽沈氏說,他性子上來了,連鳥兒的聲音都覺得吵鬧。
原話是這樣的:“據說有一次公子因着亡母祭日將至,日日心緒低落,一日不知怎的在屋裡落淚,忽然推窗向外頭丫鬟又氣又惱罵了幾句,讓她們把惱人的麻雀兒都趕了,這才又關了窗流淚去了。”
阮小幺:“……”
這就是程公子,一個多愁善感的文藝小青年。
哦對了,因爲多愁善感,身子已經不太行了。
老夫人憂心忡忡,問道:“李小大夫,怎樣了?”
阮小幺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樣,道:“我已號過脈,程公子身子並無病痛,乃是平人。”
“這……那爲何六郎卻是如此孱弱之狀?”老夫人急了。
程六郎收回了手來,淡淡道:“外祖母,孫兒說的是否不錯?庸醫只是隨意開兩副藥讓人喝了,這‘名醫傳人’竟是連藥都不知從何開起呢!”
身子不好,說話還如此刻薄,真是個男版林妹妹。她一邊吐槽,一邊又裝模作樣閉眼掐指算了起來。
屋中幾人被她這模樣又吃了一驚。老夫人道:“李小大夫,你這是作甚?”
她緩緩睜開眼,道:“體之不勝,或因病、或因命。既然公子並無病症,想是命中有劫,待小女算上一算。”
老夫人一臉驚詫,還想說話,卻見她又閉上了眼,口脣微動,十指掐算。
程六郎半信半疑,道:“這醫不成,便改爲算卦了?”
半晌,阮小幺才又睜了眼。
“醫卜醫卜,兩者從前向來是不分家的。只因如今江湖騙子太多,辱沒了卜算的名聲,衆人以爲這不過是子虛烏有,這才漸漸不大相信。但小女恰好對卜算之事略知一二,今日也是緣分,便爲程公子算了一卦。”
既未告知生辰八字、又未告知名字,她竟能如此便算出卦來?
這下,連老夫人都有些不信了。
她道:“李小大夫究竟算出了什麼?若是瞧不出我六郎的病情,趁早離去了罷!”
阮小幺卻問道:“程公子這是……遭了木劫之相啊!木爲土主,木盛則土衰,脾胃失和,縱是再補任何燕窩鹿茸之物也是徒然!”
這一席話,讓老夫人及另兩個媳婦兒都愣了住。
“木劫……”老夫人喃喃念道:“木劫是甚?”
阮小幺道:“木劫乃是與木有災。程六郎小時是否從樹上掉下來過?或是燒了樹木、毀壞樹幹之類?”
幾個婦人面面相覷。老夫人凝眉想了半晌,叫來下人,道:“將六郎的乳母周氏叫來!”
不用叫了,哪個人小時候沒掏過鳥窩、採過蓮葉、折過花朵?你們家程公子肯定不是一出生就憂鬱派的!
她老神在在,見着面上和氣、身子發福的周氏來了,向老夫人先叩了兩個頭,道:“老婦想起來了,六公子五歲那年,因風箏掛到了樹上,便爬上了樹,結果從上頭摔了下來,受了好一陣日子的驚嚇呢!”
她這麼一說,老夫人一拍手,嘆道:“是了!這事我記得,那還是他娘帶着他回來省親出的事兒呢!所幸那樹不高,人沒受傷……”
“人沒受傷,可受了衝撞,”阮小幺接道:“這便是土劫之根。程公子從樹上落下來,你們只當他受了驚,不想那樹是有靈性的,它也覺得自個兒受了驚,因此忿忿不平,十多年來一直在他身邊作怪,使人羸弱。”
老夫人:“……這、這可如何是好!?”
程六郎:“胡說八道!草木無情,又怎會忿忿不平!”
阮小幺攤攤手,“卦象如此,千真萬確。我問你,那樹是什麼樹?”
周氏道:“是顆桃樹。”
擦,從桃樹上掉下來也會受驚!這程六郎是果凍做的麼!
“桃樹是樹中最有靈性之木,故相士多以桃木做符做劍,也難怪程公子會被它煞到了。”她淡然道。
周氏急着問道:“那桃樹早已被砍去了,怎還會作怪?”
她笑道:“人死之後尚有魂靈,草木成精,又怎會隨着身殞而魂消?”
老夫人聽得悚然而驚,沉沉點頭。
“現在知曉了癥結所在,那接下來就要看怎麼解決了。”阮小幺頓了頓,道:“做法事那套就不必了,大多精怪也不吃那一套。所謂心誠則靈,就要看程公子他的心誠不誠了。”
“怎麼個誠法?”卻是程六郎自個兒問出了口。
她猶豫了片刻,瞧了瞧周圍焦憂的老夫人等人,才道:“小女倒有個法子,可化解夙怨,只是程公子會受些累,不過累完了也便好了。”
老夫人急道:“究竟是何法?”
阮小幺盈盈而立,拋下兩個字——
“種樹。”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種樹。種樹多好啊——
“程公子逢的是什麼樹的煞,便要種什麼樹,從選種、挖坑、落種、澆水等,一應活計,不許旁人插手,若有人替了一點兒活,便是前功盡棄。如此一人種來,直至開花結果,方纔算修得正道,讓那桃煞去了。”她不急不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