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時,阮小幺才明白了過來。原來,他們一行人中,除了紀成,慧心竟也是炎明教的耳目。
她不知慧心與炎明教是如何勾搭上的,只是隱約記起,慧心說來太醫院五年,若從她出慈航寺的年日來算,當中應有兩年空白。
不知她這兩年都經歷了什麼。但無論如何,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她被葬在了積翠山北山的崖底,墳前正對着緩緩流淌的深廣的長河。若人死後有魂靈,她一擡眼,興許便能瞧見夏炎的身死之處。
朝廷發來的催詔中,大肆嘉獎了他們在廣西的所作所爲,應承衆人回京後,定然大加封賞。
所有人都歡呼雀躍。然而對於阮小幺來說,這一趟行程是多麼得不償失,她連哭都再哭不出來。
黃新遠再一次來催她回京,阮小幺終於定下了歸期。
無論身後瀾滄江壯闊深沉,積翠山雲霧繚繞,一番壯麗閩越美景,終究被她割捨了下來。然而一輩子無法割捨的,是她的師父。
察罕聽聞後,什麼也沒說,也只開始籌劃回京事宜。
臨別前夜,衆軍在林中生起了一堆堆篝火,與大宣爲數不多的兵士一道,把酒談笑,喝了個不醉不歸。
阮小幺獨自坐在一堆篝火前,慢悠悠給一隻羊裡脊塗上一層又一層的蜂蜜,把裡裡外外烤了個噴香滋脆。火光熠熠,瞳子中也被映得閃亮,平添了些喜色,卻到不了眼底深處。
察罕在不遠處的一堆篝火旁,與哄哄鬧鬧前來賽酒的兵士們喝了幾大海碗,兵士們邊喝酒邊胡吹胡侃,不知在說些什麼,一會兒後,都往阮小幺這頭瞄了一眼。臉上帶上了恍然大悟的笑意。
察罕也在笑,與他們說了幾句,便拋下了衆人,踏着月色與火光。朝阮小幺走了來。
她定定看着,覺得自己此時應該笑一笑,但心底總覺與這漫天的喜意格格不入,最終也只是牽了牽嘴角。
“我明天就走了。”察罕道。
阮小幺點了點頭。
眼前這噴香流油的羊肉似乎也一下失了吸引力。她不住地轉着羊裡脊,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察罕的雙眼。
他肯定很失望吧,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爲,實在不是個守規矩的待嫁女子。
察罕頓了頓,見她沒有說話,便道:“回了建康,記住謹慎行事。莫要太過張揚。皇帝本就疑你與前朝太子有干係,回去後,萬不可主動提及此事。”
“嗯。”她悶悶應了聲。
察罕接過了她手中的羊肉,從火架上取了下來,撒上了一些椒粉。淺淺撕下一塊,遞了過去。
阮小幺沒動。
“張嘴。”他眼中有些微的笑意。
嘴一張,熱乎火辣的羊肉便塞了進來。
“我知道他死了,你很難過。但你總要撐過來。”察罕低沉的聲音在她機械般嚼食時響了起來,“你還活着,你要想今後的事。若是葉晴湖在天有靈,不會想看到你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哪有失魂落魄……”她死鴨子嘴硬。
察罕敲了敲她的腦瓜子。“沒生氣。”
阮小幺低着頭不說話。
他輕嘆了一聲,喃喃道:“你這樣子,我怎麼放心你獨自回去?”
她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給我一段時間。下回見面的時候,我就好了。”她小聲道。
察罕沉默了片刻,握緊了她。
太醫院文弱書生模樣的醫吏們都被北燕的兵士灌了個酩酊大醉,第二日日上三竿才一個個地起了身。
阮小幺已經在打點了。
同行前來的車伕早給馬匹上了車轅。套牢後,又檢查了一遍。乾糧獨獨放了一車,男子與女子又分隔了一車,另牽了數匹好馬,待護衛的兵士們騎乘。
北燕兵士將郡府圍得水泄不通。幾名暗衛也現了身,貼身“護着”郡守與都尉大人,那二人戰戰兢兢在阮小幺平靜無波的眼神下,將她引到了一邊。
郡守哭喪着臉道:“李姑娘,下官實在是失職至極,竟不知道炎明教包藏禍心,害的、害的……”
“無妨,你們不知者不罪,我都明白。”阮小幺打斷他的話,“我師父之死,不是你們的過錯。我一行人回了朝廷後,不會向皇上述明你之失責的。”
郡守聽得面上白一陣、紅一陣。
“你們在此安置病癒百姓,若是做得好,皇上定然還有嘉獎。”她又道。
炎明教的事一發後,郡守已無數次找過她,表明心跡,一個勁兒地與夏炎撇清干係,金銀珠寶也送了一箱又一箱,生怕阮小幺回了廟堂之後,爲了葉晴湖的仇,參他一狀。
連番送來的禮品簡直要閃瞎了阮小幺的眼。她親自從裡頭取出了最稀罕的一些物事,如七尺長的紅珊瑚啦、南海鴿蛋夜明珠啦、雲南千年老人蔘啦、魏晉嵇叔夜孤本之類,挑着選着裝了一箱,命人小心翼翼放進了馬車中。
收了賄,阮小幺再與兩人說話,郡守與都尉便放心多了。
顏阿福見過這些極欲窮奢之物,見她還把東西光明正大帶進車,不禁道:“姑娘,你莫不是要把這些個東西帶回去?的這可都是此處勞民傷財之物,若被人瞧見,姑娘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明白。”她挑了挑眉,拈起當中兩枚銅刀,道:“五銖錢,如今可是值錢的很。你要不要拿個?”
顏阿福慌忙擺手。
她也不勉強,兩下把玩了片刻,又放回去了。
顏阿福又下去拿了其他物事,只阮小幺一個在車中斜坐着小憩。
忽車簾被掀了起來。
她睜眼看去,卻見察罕正一手挑着簾子,似乎是想上來。
“怎麼,你決定要來我家倒插門了?”她打笑。
他也笑了笑,放棄了上車的動作,道:“軍中已整裝好了。”
兩人相望,各自看到了眼中的悵然與不捨。
這一去,又還不知要到幾月才能相見。如此聚少離多,心中都怕對方會因此而漸失了熱情。
阮小幺收起了眼底的留戀,瞧着外頭無甚人來,朝他勾了勾手,“過來。”
“怎麼?”他一手撐着車轍,斜傾了傾身子。
她往前湊了湊,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了過去。
極輕柔地在他脣上親了親,脣邊溢出了一聲輕嘆。
察罕靜靜傾着身子,撫上了她的鬢邊,不自覺地輕輕摩挲着,加深了這個吻。
他的氣息收了一身的金戈征戰,難得的生了些溫柔,並不唐突,溫水煮青蛙一樣,讓阮小幺漸漸沉溺在了他的安撫之下。
淺淺纏綿了一晌,畢了,阮小幺氣息有些不穩,有些蒼白的面上終於添了一絲緋紅,勾人心魄。
察罕離了她的脣,輕聲道:“等我來接你。”
“嗯。”她低低應聲。
他回身上馬,勒着轡子慢慢從軍陣隊伍間穿行。不時回頭看一眼阮小幺的馬車,眼中有淡淡的不捨。
阮小幺掀着車窗的油布簾,靜靜看着,看他在日漸耀眼的陽光下,俊偉英朗的身姿,也看到了他投過視線來時鐵血的柔情。
她笑了笑,微微朝他擺了擺手。
小半個時辰後,太醫院一行人各自準備好了,上車上馬,車伕一聲長長的吆喝,甩起馬鞭,朝北而去。
察罕在北燕軍中最前列,定定看着,直到那一長隊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天際,才大吼一聲,“行軍——”
長龍一般的軍陣早已整裝,步履整齊劃一,邁着沉重而安靜地腳步聲,很快遠去了。
迴路與來時一般,一行人整整走了近兩月,最後回到建康時,已然是仲夏了。
衆人都換了輕薄的衣裳,饒是如此,整日在車中悶熱顛簸,也都清減了不少。
阮小幺更是瘦了一大圈。來時帶的夏裳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便不太合身了。
她下巴又尖了些,原本在太醫院養出的幾兩肉早還了回去,一眼瞧去,水靈靈的眼兒極大,便更有一種弱不禁風的嬌弱之態。
顏阿福在她對面,見她蹙眉在衣裳上拉拉扯扯,遲疑再三,低聲道:“姑娘瘦得也太厲害了些。回去後,得好好養養。”
阮小幺不以爲然,“楚腰纖細掌中輕。你不懂,如今就以瘦爲美。”
陶鳳娘也在一邊。她來時哭哭啼啼,如今全身活命回來了,一路上心情都好得很,捂着嘴笑道:“可不是,姑娘本就長得美,如今這身姿一瞧,更是個神仙人物了。還不知往後會嫁得什麼樣的人家呢!”
她嘴笨,還偏要說,一番話說出來,卻沒人接話了。
葉晴湖剛死,在其他人眼中,看阮小幺更是多了一層憐憫,誰也不敢多嘴提一個“葉”字,什麼婚嫁之類,更不會當着她的面來說。
倒是阮小幺毫不在意,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之是父母之命,也不用我們操心。只是這衣裳又得重做了。”
幾人打了個哈哈,面上笑笑,也揭過了。
回了建康,衆人也不指望有什麼百姓夾道歡迎之景,只見了個太醫院的副院使,正在一頂青灰的轎邊張望。
黃新遠等人忙匆匆下了車,不顧身上酸乏,上前便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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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快樂哦~
算了一下,這文差不多已經要完結了,初步估計一個月就可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