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有星無月,沒有燈火照映之地,黑黢黢皆是樹木與屋檐的影子,夜風一吹,搖搖曳曳,正好給了出逃的衆人一個最好的時機。
黃新遠早過了衝動輕信的年紀,心中猶疑,不願與暗衛走,一邊道:“我怎知你們是不是與那郡守一夥的!如今要找個月黑風高之處將我們殺了!”
衆人一片譁然,驚惶不定。
旁邊一個高的暗衛二話不說,一橫手將人劈暈了過去,操着一口胡腔味甚重的中原話道:“還有誰不從?”
一干醫吏都是用慣了藥盅金針,從未見過手持彎刀,這麼強橫的一撥人,哆哆嗦嗦,無敢不從,好容易換好了下人衣裳,偷偷摸摸跟着暗衛出去了。
而炎明教這頭,葉晴湖欣然去赴了宴。
一席賓主盡歡、絲竹管絃,侍奉的豔妓腰肢柔軟,媚眼迷濛,清歌婉轉、舞低楊柳,真謂是樂在其中。
散宴時辰極晚,幾乎已月上中天。葉晴湖惺忪醉眼,在侍姬的攙扶下回了廂房,把人都轟了出去,這纔給自己強灌了一碗醒酒湯。
他把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各自藏好,換了衣裳,吹熄了燭火,從後窗溜了出去。
夜漫漫其深,一星皎光披灑下,黑沉的身影融入了滿眼的冷然,無聲而去。
阮小幺再醒時,昏昏沉沉,四肢使不出一點兒勁,尚帶着初醒的酥麻與迷茫。只見了濛濛一豆燈火,晦暗不明。
她強撐着坐了起來,揉了揉腫脹渾噩的腦袋,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猛地記了起來,對了,她只是喝了杯水而已,卻中了不知誰的蒙汗藥!
如今天色昏黑,似乎只過了小刻時間不到,難道只睡了這一小會不成?
整環顧四周時。忽然漸漸聞到了一股清香馥郁之氣,極是惑人心神。
是玉蘭花。
摸索着下了榻,這才驚覺不是自己的廂房!
阮小幺摸了摸頭髮,卻只摸到了一頭微微凌亂的髮髻。卻是什麼簪釵都沒有,連最以防萬一的一根尖頭細身鶴嘴釵也不見了。
屋中一應陳設都蘊涼輕軟,並無一件可拿來防身之物。阮小幺只得躡手躡腳出了屋,迎面一陣濃烈的玉蘭花香,讓人渾欲沉醉其中。
隱隱見着周圍盡植了一人高的玉蘭,細長的白花藏身寬闊的綠葉之中,星星點點似日光在枝葉間斑駁的剪影,站得久了,似乎連衣裳鬢髮間都沾染了這一身芬香。
馥郁花海之中,一人白衣翩躚。提着一隻八角美人燈籠,靜靜佇立。
阮小幺心中一跳。
這不可能是葉晴湖,更不是察罕,看着卻有些眼熟。
他回過頭來,神色淡淡。溫文地露出了個笑容,端的公子無雙,如玉如圭。
“夏炎!”她失聲叫道。
正是炎明教教主——夏炎。
“你醒了?”他微笑道:“此處的玉蘭是不是很香?”
阮小幺簡直被弄糊塗了。但是有一點很清楚,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你怎麼會在這?”她連聲問道:“我師父呢?方纔我分明在廂房之中!”
夏炎對她的出言頂撞毫不在意,淡然道:“我也不知你師父在哪。他似乎很會躲藏。”
“什麼意思!?”
“他燒了天坑裡所有的瘧蠱。”夏炎絲毫沒有動容之色,平靜地彷彿在陳述什麼別人的事,“還很會躲。搜了這半日。竟是一點不知他所在何處。”
阮小幺道:“教主說什麼?我聽不懂。”
“無妨,只要你在這就好了。”他笑得很是輕柔。
馥郁花海,阮小幺卻徹底失了欣賞這良辰美景的心思。
原來她不是睡了一小會,竟然已經睡了一整日。
她心中驚疑不定,葉晴湖防火燒了天坑?天坑之事還是她與他說的,他當是那般不動聲色。原來都已經暗自記在了心裡!?
“此事我當真全然不知,若教主因找不到我師父,而責怪與我的話,那未免太過蠻橫。”阮小幺尋着院門的方向,不動聲色往那處挪。“小女就此告辭!”
夏炎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並不說話,眼中沉沉,似有一抹憐憫在其中。
阮小幺剛步至門口,便被兩個執刀的蒼頭擋了回去,不說不笑,一副凶神惡煞的面容。
她訕訕躲了開,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夏炎。
夏教主依舊徜徉在無邊花海之中,一席白衣襯得風流繾綣、世上無雙。如此美色,縱是阮小幺心中憤恨,也不禁看呆了片刻。
他看着她慢吞吞挪回來,彷彿自言自語,“玉蘭花香凝潤幽雅,是人脫塵忘俗。而如今世人多愛牡丹芙蓉,這潑天的富貴之花,哪裡開得出這般清幽之氣?”
阮小幺撇撇嘴道:“花自開花的,關人何事?”
“花開花落,總要有人欣賞,纔不負這韶華光景。”夏炎輕柔道:“花開之時,遊人浪子擁而至,只爲看這一朝花顏;風雨之後,花殘紅落,便門庭冷落,無人來看。這世間趨炎附勢、人情單薄,莫過於此。”
“……”阮小幺實在與他酸不出什麼文縐縐的話。
可惜他今日似乎很有說話的興致,縱使無人回答,也繼續道:“世人如今愛富貴之花,卻又有幾人能憶起,玉蘭曾經也是富貴之花,開在天家廊苑、供萬人簇擁捧玩?”
阮小幺皺了皺眉頭,對這風雅瑣事實在知曉不多。
“夏教主不明不白把我鎖在這院子裡,難道就是爲了與我說這些花花草草?”她氣悶。
不知夏炎是對她沒了防備心還是覺得她只是個沒了爪子的貓,竟然道:“你可知我爲何姓夏?”
“因爲你爹姓夏。”阮小幺沒好氣道。
夏炎輕輕笑了起來,“不錯,我爹是姓夏。不止我爹,我祖上都姓夏。”
阮小幺捂住耳朵,往屋裡鑽,“我什麼都沒聽到。”
走了一半,身後他又沒了聲息。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回頭去看。只見了夏炎一個側影,白皙而美好,過於蒼白的膚色在燈籠橙紅的微光中,被映上了一層暖意。褪去了些許單薄。
他慢慢道:“因爲我是夏朝太子之後,所以二百年來,家中之人都姓夏。”
阮小幺僵住了。
她聽到什麼驚天大秘密了麼?
“我什麼都沒聽到。”她還是自言自語。
“你聽到了。”夏炎跟她玩口頭戰,又道:“先前那免死金召出現時,我還以爲夏姓之人並未死絕,見着你之時,我才知曉,原來我又錯了。”
“免死金召天下三份,又不單隻你家一個。”阮小幺頓住步子,頭也不回道:“我沒興趣聽教主說身世秘密。”
總之他是不會放她出去了。雖然她還沒理清太多思緒。
如今她就算是逼葉晴湖就範的砝碼?
這可真夠遭的。但是他們相商的時候並沒有炎明教之人在場。她、葉晴湖、察罕都是信得過的,那夏炎怎麼會事先在她茶裡放蒙汗藥?
想到這裡,阮小幺又回頭狐疑道:“是你在茶裡放了蒙汗藥?”
夏炎淡色的脣微微翹了起來,煞是好看,“自然不是。興許是你們自己人放的。總之得了你這份大禮。我很是意外。”
阮小幺氣道:“是誰把我交給你的?”
他修長而細膩的手指一根豎在了脣間,搖了搖頭,“不可說。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告訴我你與罕多木將軍之間的關係。”他道。
阮小幺*道:“朋友關係。”
他挑了挑眉,偏頭去看那一片綠白芬香之海了。
阮小幺努力理清腦子裡紛亂的線頭。
夏炎的神情不似作僞,他連太子後人這種驚天之事都與她說了,想必不會因這件微不足道之事騙她。
若不是炎明教下的手,那會是誰?
慧心?顏阿福?
不會。前日裡她剛從葉晴湖那處出來,便央着察罕派人帶她們下山,此時她們恐怕已經走了。
察罕身邊十二暗衛分派了十一個,只剩了一個普蘭。
她恍惚想起了那暗衛每一見她時,那隱隱的不屑之意。
他雖然總是低着頭,彼此也不怎麼能瞧得見。但直覺告訴她,這人心中定然不喜自己。
莫非是他?
亂糟糟想了一通,阮小幺捂着腦袋,無聲嘆氣。
“李朝珠。”夏炎在後叫住了她。
阮小幺回過頭來,見他神色淡淡。而那雙明珠般溫潤而耀眼的眸子裡卻閃爍着複雜的意味。他緩緩開口道:“我真不知道,我在這荒郊僻野,做着炎明教的教主,並未招惹過你們一分一毫,爲何你們要如此窮追猛打?”
她不說話,實在不知道這又是什麼情況。
夏炎摘下了一朵玉蘭,放在手心輕嗅把玩,“我並無太重的復國心思,只是生而爲人,不過想要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我也並未苛政暴戾,數萬教衆,在閩南幾處活得安然自樂,與旁人無礙。而你們大宣始終卻把我當做猛虎野獸,日日夜夜,不見着這顆項上人頭便不得安穩。我又有何過錯?”
“你……”
“你可知,朝廷爲何賜我先祖免死金召?”他突然道。
夏炎的聲音很好聽,清冽而溫潤,彷彿他的人一般,帶着無限溫柔,聽得久了,不自覺便漸漸沉溺在了這淡淡的柔情的聲音之中,任是冰霜之色,也要卸下了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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