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無星無月,宣明庭藉着熒黃的燭火幽光踏出那屋子,回頭向裡面道了句:“我走了。”
那臉色悶悶的,似憋着什麼不樂意的事,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轉身,大步跨入了黑暗中。
檐下阮小幺與杏兒立在一處,瞧着他的身影消失,一個笑着搖了搖頭,一個無聲嘆了口氣,不多時,便回了屋。
宣明庭出了那院,往不遠處燈火通明、鑼鼓喧天的亮敞地兒過了去,穿廊過院,轉過一處廚房時,驀然間聞到一股甜香,原來那廚房門只是虛掩着,軋了條縫兒出來,從那縫兒中,恰巧見着一個丫鬟捻了塊梅花酥進嘴裡。
他又折回步子,推門進了去。
廚房裡煙火氣甚重,廚子婆子小廝鬨鬧在一處,各院等着各院的吃食,吵吵嚷嚷,見着宣明庭,愣了一回,齊口道了聲“二少爺”,便噤了口,下人們各做各的事,那掌事忙陪着笑過來道:“二少爺怎自個兒踏了這油煙地兒,要吃什麼,着下人們來說一聲可不就成了?”
“我就是來看看,”他轉了兩轉,扔盯在了那青瓷碟裡的梅花酥,瞧着甚是脆甜爽口,回頭便粗聲粗氣地對哪丫鬟道:“把這糕點給玲瓏姑娘送過去。”
那丫鬟乍見他進來,打眼瞧出是誰時,便已傻在了原地,驀地聽到這麼一句,好半天才慌道:“二少爺,這是……這是陳姨娘那裡要的……”
宣明庭眉一豎,“什麼陳姨娘張姨娘,本少爺讓你給送你就送!西邊院兒裡的玲瓏姑娘,這一副癡蠢樣,送錯了拿你是問!”
那掌事的陪立在一邊,低了眉眼,一副不管不問的模樣。
那丫鬟癟着嘴,一副想開口又不敢開口的神色,嘴邊那點甜粉都想不起去擦,最後終於細聲細氣地道:“少爺若要的話,我再去叫廚房做一碟……”
宣明庭卻不待她說着許多,一肚子氣在心中,橫豎就是與她過不去,徑直便抄起那碟兒,往旁邊一個小丫鬟手裡塞去,:“給姑娘送過去!”
那小丫鬟驚怔着眼,吱都不敢吱一聲,得了令,一溜煙便跑了。
“你姨娘要,再去做一碟便好了。”他掃了那丫鬟一眼,撣了撣手便信步走了出去。
剩那丫鬟空着手,瞪圓了眼,又是急又是委屈,一擡眼,發現衆人都覷着眼看自己,嚷嚷道:“看什麼看!”
咕噥了幾句,便叉腰催促那做糕點的廚子,“愣着做什麼,趕緊重做一盤啊!難不成讓我動手啊!?”
那送梅花酥的小丫鬟一路絲毫不敢耽擱,到了西邊那院裡,叩了門便將點心遞給杏兒,道:“宣二少爺着我送給姑娘的。”
阮小幺在屋裡正被杏兒強拉着守歲,聽到動靜,出來一看,見那小丫鬟神色悻悻,瞧着了那碟子梅花酥,心思繞了幾繞,便覺不妙。
她拿了那梅花酥,當下便將杏兒往屋外頭趕,那送東西的小丫頭在一旁看着,又怔愣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杏兒被阮小幺這麼一推,一個沒防備,差點摔倒在地,驚道:“姑娘、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阮小幺答不了話,冷着臉將二人轟出門外,“嘭咚”一聲把門關了起來。
杏兒呆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咚咚咚”拍着那門,急道:“姑娘!你怎麼了!?這又是哪裡不樂意了!?”
候了半晌,那門終地開了一條縫,扔出了一碟子梅花酥,就任它摔碎了,爛在地上。
阮小幺再一次關上了門。
那小丫鬟看在眼裡,好半天才怯怯地問道:“杏兒姐姐,玲瓏姑娘她……”
“我、我……”杏兒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哪裡讓姑娘不樂意了,眼看着那門鐵緊的鎖着,只道是她惱了自己。
但是怎麼就突然惱了呢?
她怔怔地靠在那門邊,想來想去也只想到了一個原因——那碟子梅花酥。
莫非姑娘是因見着了那糕點,便覺得的自己沒能耐,除夕夜裡連一點吃的都拿不過來,還要仰仗宣二少爺送這盤子點心,因此惱了自己?
但是……她就是沒什麼能耐啊,若像別的那些個丫鬟如此精明能幹,那也不會來伺候姑娘了。
屋子的另一頭有丫鬟睡的小鋪,然而杏兒經此刻一鬧,一點睡意也沒了,對着那小丫鬟強笑了笑,“你先回吧。”
那小丫鬟癟了癟嘴,眸子裡盡是同情,三兩步離了那院子。
杏兒一個人立在檐下,又輕拍了拍那門,“姑娘,別惱了,明日我去廚房給你做點點心來,可好?”
屋裡沒有動靜,姑娘似乎還沒消氣。
她找了塊乾淨地兒坐了下來,不時瞧瞧窗紙上那片明亮,這漆黑的夜裡面,放眼天際,也只見着了這一片亮光。
姑娘的性子其實很好,只是剛剛一時氣不過罷了,畢竟是小孩子,歇一歇也就消氣了。
她這麼想着,心中又好過了一點。
不知在屋外頭坐了多久,突見那燭火明滅了一瞬,她又打起一點精神。定是姑娘消了氣,來開門了,不由便露出了點笑意,又敲門道:“姑娘,我倒怕你睡着了,你可開開門吧。”
可是屋內依然是一片寂靜。
她泄了氣,一股委屈涌上心頭,慢慢拍了拍門,輕聲道:“姑娘你睡了嗎?”
“你就行行好,把門開了吧……”
冬夜寒氣襲骨,這麼坐在地上,冷意便不知不覺侵上了身子,整個人冷了起來,漸漸感到一陣麻意。她抱着膝,腦中思緒雜亂,爹孃賣她到商家、下人之間的擠兌醃?、自己所受的嘲諷詆譭……一時又浮上心頭,鼻中一酸,兩顆淚便滴在了衣裙上。
她就是這麼個無足輕重又沒甚能耐的丫鬟,軟弱可欺,任誰都可以拿捏,被排擠過來伺候姑娘,原覺得姑娘性子不挑,結果連她也惱了自己。
寒冬冷夜中,自個兒越想越難受,淚就止不住的涌出來,抽抽搭搭的在門外小聲哭了。
屋內,阮小幺聽着門外的抽泣聲,最後剪了次燈芯,躺在牀上,睜眼守了半天,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這頭相安無事,那頭被奪了一瓷碟兒梅花酥的丫鬟在廚房又催又叫,好容易又做了盤,當下便拿了,一路小跑回了陳姨娘的屋。
那屋裡剛薰上一爐安神香,嫋嫋雲煙若隱若無,陳姨娘身段瘦削,綰着一邊墮馬髻,頭飾耳飾均未摘下,正好言好語安撫着十來歲的兒子,又被他吵得頭疼,一見那丫鬟,劈頭便罵道:“死哪去了你!叫你做碟子梅花酥,你自己看看這都幾時了!”
那秋煙色的帳裡本來已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突然驚跳了起來,探出頭便也罵罵咧咧,“蠢映芍、懶映芍!非要小爺我打着才肯動兩步!”
那丫鬟正是陳姨娘屋裡伺候的人——映芍。
她一臉委屈,將那碟兒送了過去,伏跪着身子請罪,“姨娘別惱了,映芍下次躲起來偷偷的做點心就好了……”
“怎麼着?”陳姨娘一雙狹長的眸子掃過去,“你還委屈了?”
“映芍受委屈不打緊,可是今日映芍着實替姨娘委屈!”那丫鬟道。
她接過外頭丫鬟煮的茶,遞過去,添油加醋將方纔宣二少爺的事說了一通,罷了,神色殊爲不平,道:“我常年在姨娘屋裡,那宣二少爺如此作態,不是擺明了不顧及姨娘的顏面麼!誰不曉得他是大房那邊的親侄子呀,這不是那頭挑事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