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緩步來了屋前,纖瘦而溫情的樣子,安詳地望着阮小幺,嘴角不由生了一抹輕柔的笑意,靜靜看着,眼中卻一點點生出了晶亮的水光。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月娘轉身,朝後頭招招手,一個束髮一個總角的雲生與慶郎蹦蹦跳跳過了來,雲生想進去瞧阮小幺,被月娘攔在了門口,低聲說了什麼,便見那孩子點了點頭,烏黑而有神的大眼睛便看了過來,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阮小幺像個正被人打扮的布娃娃一般坐在鏡前,瞧着婦人拿了五色的吉線過來,爲她開臉。
身後的婦人每一句,都會仔仔細細梳一遍她的頭髮,從頭到尾,毫不馬虎。
開完了臉,阮小幺照着前日月娘所說,給了那婦人賞封。
“謝姑娘賞——”那婦人笑道。
阮小幺抿嘴笑了笑,又微微轉眼看向了在門外的月娘,她衝着自己點點頭,面帶欣慰。
最後一句緩緩如頌,唸了出來,隨後她光滑烏順的長髮被從中挑起了幾綹,緊緊束了起來,幾雙巧手同時在髮髻間紛而不亂的穿梭,使發間漸漸現出了一個雲髻的模樣。
阮小幺靜靜坐着,眼見着曦日漸漸高升,又炎熱了起來。下人們魚貫而入,在屋中擺了冰塊,並溫玉一道掩在銀盆中,不多時便讓人感到了一種沁涼溫潤。
梳完了髮髻,便又開始上新妝。
鏡中的阮小幺一點點變得豔麗了起來,先是白皙的面上勻染了淡紅的胭脂,脣上點了口脂,更又嫣紅了一些。那爲她成妝的婦人先拿着青雀頭黛的畫筆端量了一會,又放了下,道:“姑娘這妝大體是不用上什麼的,如此已然夠好了。”
她果真並未再替阮小幺描眉,只又將面脂勻了勻。左右瞧了瞧,滿意點了點頭。
妝成後,終於着了一身絳紅對襟廣袖連理紋外裳,披了金紅霞帔。上有祥禽瑞獸百種紋樣,遠遠瞧來,流光溢彩,方知一身雲錦之中鑲了無數金銀絲線,與鬢間花鈿、髻上金釵相映,更襯得新婦明如珠玉,美不勝收。
最後,一婦人捧起丫鬟手中的鳳冠,上綴有百顆明珠,翡翠、瑪瑙、溫玉飾在其上。枝須外展,如鳳凰身上翎羽,着實沉重,端端正正地壓在了阮小幺腦袋上。
她支着脖子,問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當中身份最高的是一名命婦。接道:“宮轎已在外頭等候了,姑娘先入得宮中,世子從宮中將您接來。”
幾人扶她起身,緩緩邁步,走動間不見蓮足,朝外而去。
那鳳冠壓得阮小幺不舒服,轉了轉脖頸。卻見月娘扶着門樞正看着她。
這才恍然想起,出了這門,往後恐怕就再也見不着她了。
月娘一雙眼眸盈盈如水,緩緩笑着,一手牽着慶郎,一手牽着雲生。張了張嘴,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只說出了一句話,“去吧。”
她的眼眶中,淚水在打轉。卻始終是笑着的。
阮小幺心中酸得難以忍受,喃喃叫道:“義母……”
月娘轉過頭,掩面用帕子拭淚。
“去吧。”她哽咽道。
阮小幺一步步往前走,忽覺衣袖被什麼東西拉了住,回頭一看,卻是雲生兩隻手都拽住了她。
“姐姐,我與你一起走!”他吸着鼻子道。
她微微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腦袋,“乖,回義母那裡去,姐姐得空了便來看你。”
雲生有些迷惑,轉而又道:“你說會帶我走的……”
阮小幺再也忍不住,眼淚滾滾而落。一旁的婦人怕她哭花了胭脂,忙拿帕子來替她擦了,勸道:“姑娘遲早都要離了孃家的,嫁的是世子,這是喜事,應當高興纔是。”
月娘忍着心中不捨,把雲生牽了回來,輕聲道:“往後,我便是你的孃親,可好?”
阮小幺掰開了雲生的小手,狠下心不去看他,轉身離了去。
雲生癟着嘴,在月娘身邊放聲大哭。
她一路走,眼中的淚便怎麼也止不住,直到哭紅了眼,才瞧見路經前廳時,宣督師正等着她。
他的神色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衝她點了點頭。
“嫁去夫家,凡事不可自作主張,要與你夫君商議。”他沉聲道。
阮小幺哭着點了點頭。
宣督師板起了臉,只是聲音有些含糊,“哭什麼哭!嫁人是件好事!笑一笑!”
半天,才見阮小幺嘴角翹了翹,露出了個滑稽的表情。
宮轎正在外頭候着,如今時辰已不算早,宣督師又與她說了幾句,便讓阮小幺離了去。
紅着眼眶的阮小幺被送入了轎中,另同那命婦坐在一處,進了宮中。
宮裡頭也應景,都處處張了“囍”字。按例,宗室和親之女同公主規制等同,算做皇后之女,便在坤寧宮中等候夫家到來。
這是阮小幺第一次進坤寧宮。
往常皇后爲了程珺之事,在她還住在宮中時,時常也派些身邊的宮婢前來訓話,阮小幺也當耳旁風似的聽過去了,到底她在後宮之中並無品階,皇后自然不會喚她來坤寧宮親自訓責。
只是阮小幺在皇后心中的印象可是不怎麼好。
坤寧宮中如今正坐着後宮羣妃,除了太后,幾乎都到齊了。
皇后爲首,坐在正中鳳座之上,受了阮小幺輕輕一拜,揮手道:“起來吧。”
接着,便不緊不慢與她說了好些個“道理”。
“本宮與你也算有緣,知你的脾性,此番嫁到北燕,不僅是侍奉夫君、公婆,更關係着兩國交好。你須得萬分小心。”
“萬不可如從前一般行事,不知進退,不知規矩禮儀。只嘆此次定下和親之選後時日太短,否則本宮也當派教禮嬤嬤來爲你教一教。”
“你是個聰慧的,明白了本宮的意思便好,去後盡心侍奉吧,莫要讓人說道我們大宣的女兒家一點不是。”
阮小幺只管拜首,“是。”
皇后說完,衆妃又一一與她攀談了幾句,都是些不痛不癢的恭維話,待得見着了坐在顯要之座上的程珺時,阮小幺微微笑了笑。
自從那金詔之事生出,她與程珺便再沒見過面。
說是程珺心狠薄情也不大準確,原本阮小幺也不是因爲交情而幫她,說到底,也都是爲了自己。
她們兩人原本是一隻船上的螞蚱,如今程珺脫身出去,又得了顯赫高位了,自然不會冒着惹上一身腥的危險去反幫她一把。
如今她就要遠去北燕,程珺終於說了一句真心話,“此去千萬裡,你千萬保重。”
“多謝德妃娘娘。”阮小幺道。
程珺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她們之間的交情還如姐妹一般。
衆人都看着這兩人,原以爲程珺還會再說兩句,卻見她只是笑了笑,不再開口,謹言慎行。
阮小幺也不在意,說過了幾句,便在一旁等候。
到日中時分,皇后身邊的一干命婦又迎着阮小幺去見了皇帝,拜首謝恩。
天子着她一身紅妝,眼中驚歎驚豔之色閃過,神色便有些異樣。
“朕如今明白漢元帝之情了……”他喃喃道。
阮小幺只當沒聽着,退在了一旁。身邊命婦們即便心中尷尬,面上也是滴水不漏,低頭靜立。
皇帝這纔有如大夢初醒,忙命人賜座,和顏悅色與她說了幾句,直到宮人攜來使相稟,這才令命婦們送着阮小幺出了宮門。
成堆成堆的嫁妝跟在阮小幺身後,被送了出去。
宣督師那處把察罕的聘禮只換了箱子,便又充作嫁妝,並自家添了十足豐厚的珠寶布匹、藥材美玉,一併送了去。
宮中所出之資更不必說,樣樣皆是上品佳品,裝了近有千車,悉數隨着阮小幺去了北燕。
阮小幺成了百年來大宣嫁妝最豐厚的女子。
使團來接的馬車無比寬敞,可同時容納數十人衆,在裡頭來去走動也不算擁擠。
裡頭有羅漢牀、軟榻、桌椅、箱奩、妝鏡,渾然是個袖珍的姑娘家的閨房。
這豪華大馬車四周盡是車輪,前、左、右共二十八匹駿馬,後也設着車轍,壓根不需調頭,轉向時只抽一邊的馬屁股幾鞭子便可。
使團接着了新婦,依着禮制先去了天壇、地壇,先後拜祭皇天后土,皇帝只在宮中,並不出面,宰相及一干重臣迎辦此事,大半日時間,幾乎把整個宮城兜轉了一圈,晌午時分,這纔回了宮城之外,真正地離京而去。
一路上百姓夾道,萬人空巷。阮小幺坐在車中,耳聞的是雷鳴一般的歡呼,爆竹之聲不絕於耳,紛紛攘攘,極盡喧囂。
她並未如以往一般挑簾去看,因爲——那鳳冠早被摘下來扔一邊了。
陪同的有三名宮婢,皆是宮中所出,一見她如此,一個接了那鳳冠,寶貝似的捧着,一個便來勸道:“郡主快莫如此!待得出城之前,鳳冠不得摘下的!”
“還要拜祭什麼?”她有氣無力道。
那丫鬟名喚綠蘿,呆着想了一回,搖搖頭,“再不用拜祭了。”
“給我拿些吃的來!”阮小幺一聽,邊脫喜服邊拔左右前後的滿頭珠釵,“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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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還是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