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叫忙忙活活又一年,十二月從臺南港出發,一直到正月初八,宋青書才返回了闊別已久的江南。
船沒有直接返回應天,而是停在了松江,如今有了臺南這個基地,加多寶商號又來了次重心轉移,把應天的龍江船廠大部分生產塘位挪到了松江船廠,以方便這裡的船出海,直奔臺灣而去。
大航海時代,哪兒有船,哪兒就變得繁華,原本僅僅是一片枯灘的松江上海縣如今也是愈發的熱鬧,尤其是挨着海邊不遠的外灘,頗有些後世十里洋場的味道了,萬國建築整齊的排列成了幾條街,不少鄭家的海商,甚至海里的海盜也像模像樣在這兒開起了店,昔日殺人越貨的浪裡白條如今也一個個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當上了老闆。
最忙碌的莫過於松江票號了,銀行的作用在這些商業運作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好一批貨臨時手頭沒錢,抓住一個商機痛下血本,或者手裡有銀子又沒什麼好投資的,都可以投進去,作爲一個分號,松江票號甚至超過了應天主票號,自己佔了個四層的包豪斯式大辦公樓,一樓的營業大廳,人羣來來往往那個頻繁,貸款的,存款的,就彷彿螞蟻那樣。
繁盛的商貿自然配的上一個繁盛的會議室,松江鋪子掌櫃的在四樓又休了個足足一百平左右的會議大廳,按照宋青書制定的規制,中間一個可以容納一百五十人的巨大空心圓桌,屋子裡還擺了不少沙發,常青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窗戶並不是後世那種大落地窗,而是差不多五公分左右長寬的長方形玻璃鑲嵌在木頭格子裡。
沒辦法,雖然從西洋人那兒弄到了透明玻璃的製造方法,可是這年頭,大塊玻璃實在是太難燒了,燒不出大塊,只能用這種小塊酬和,不過站在窗邊,向下眺望,整個外灘景色盡收眼底,在松江府上海縣也是獨一份了。
平日裡空空蕩蕩的大會議室今個卻是人滿爲患,幾乎絕大部分加多寶商號的股東全都到了,有的人喝着印度來的咖啡,有的人喝着紅茶,幾個山西來的土胖子無比新奇的趴在窗邊上向下眺望着黃包車來車往。
從西而來一路收人,從原來的晉商八大家與宋青書公分絕大部分股權,到現在,不知不覺中江南人士在股東比例中迅速上揚,佔據了足足二分之一,原本宋青書是控股百分之五十,到如今也就剩下百分之三十七八了,不過整個商號的實力倒是膨脹到了個可怕的程度,向下面合作的不少縣城一富,連萬分之一的股權都沒有,能進入這個董事會的,最少也得有千分之五的股權,聽起來挺少,可那就代表五十萬兩雪花白銀的資產,幾乎南北最富有的一百三十多人,全都聚攏在了這個屋子裡。
“東家到!”
外面秘書甜美的聲音中拉開了會議室大門,一進來,看着一大堆精英人士扎堆的模樣,宋青書忽然有了種後世華爾街的感覺,這些人,不僅是他的經濟力量,也是他的政治力量。
“恭喜大帥,旗開得勝,一舉端下琉球,爲咱們商號,又新添財源!大家向大帥致敬!”
還是老夥計曹三喜心思靈巧,如今這個老西兒也不是當初傴僂着要弓着身子的老摳形象了,腰桿挺得筆直,穿着一套漆黑的貂絨直衫,手裡居然還拎着根黃金頭的柺杖,聽着他討喜的彩頭,一大羣不管熟悉的,不熟悉的股東全都聚攏過來,高聲跟着歡呼着。
這就是資本的力量,在座可不少都是讀書人世家出身,要是十年前,哪怕五年前,要他們去海外佔一座大島當個草頭王,對每個人來說那都是大逆不道,背叛朝廷,要殺頭的,可如今,他們僅僅看到的今天早上卸下來的幾千箱子蔗糖,菸草,丁香,肉桂,還有上萬張鹿皮,上萬架鹿角,這些可都是緊俏貨,可都是憑空來的,分紅時候大家腰包又能鼓出一塊來,至於私自佔據個島嶼,對他們來說,反倒不重要了。
雖然都是自己努力的,可有人支持,畢竟也是寬心,對着笑容相應的股東們,宋青書也是滿臉笑意,一面往董事長的座位走,一面還擺着手推遲道。
“不敢當!不敢當!”
宋青書來了,這個崇禎十三年的董事會年會也算是正式開始了,頭一件大事就是關於這個新拿下來的殖民地臺灣的,今天雖然是第一天坐船回來,可在船上宋青書也沒閒着,讓李香君等秘書把新州府的情況都抄錄了下來,作爲資料分發給在座的每一個股東。
今天早晨看到糖,以及領到了商會贈與的寶石,黃金,工藝品等紀念品,大家對臺灣也不過多了個好地方的印象,可是真打開了資料,每個人眼睛都直了。
“有金礦!”
“丈量土地五十萬畝,年可產糖二十萬箱,糧可收三季,年收糧三十萬擔!”
“鹿皮一萬張!”
看着資料下面的數據,不管胖的,瘦的股東,全都把眼睛瞪得溜圓,忍不住倒吸着冷氣,不過似乎生怕消息不夠震撼那般,宋青書又是笑着說道:“當然,這還僅僅是臺灣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還沒勘探完,要是加一塊,還能多不少!”
“這次東家您要增加多少投資,儘管說!就算他們不同意,我蒲州張家砸鍋賣鐵,也要跟着東家您投進去!”拍着坐桌子,座位最靠前的大股東張明性是第一個叫嚷出來,這話聽的一旁的渠伯駒等人不樂意了。
“老張你說的什麼話?這麼大生意,你想獨吞咋的?”
“咱們介休曹家,大帥有要求時候啥前退縮過?老曹還是老股東呢!”
“也別光你們晉人想獨吞,咱們應天的商人也是兢兢業業追隨大帥的,這好事,怎麼能少了我們?”
“行行行,別吵別吵!”
眼看着前後股東差不點臉紅脖子粗罵起來,慌得宋青書趕忙好笑的直襬手:“諸位,這些還只是紙面上的東西,具體還需要有人去耕做才行,咱們是一個整體,投入與盈利自然按照股份來分,都有份!”
“不過這最難的還是如何弄到人,拉到臺灣去開墾去,這個還需要大家一起出力纔是,這兒,宋某倒是先弄了個章程,在資料的第三頁,大家回去準備下,這事就算定了,現在咱們進行下一話題,福建的鄭芝龍鄭總兵,還有福建兩廣十三行海商,也想併入咱們商號,大家以爲如何?”
這有點類似於後世跨國公司合併了,有利有弊,要是合作,一方面資源拓寬了,另一方面同樣也要和別人分享手頭的資源,渠道,最直觀的影響,鄭芝龍可是大鱷,他要入股,每個人手裡的股份先要縮水了,甚至有被擠出董事會的危險,不容的在場的人不掂量一下。
“這事兒我覺得可行!”又是曹三喜先開口說了出來:“大家想想,鄭家獨霸日本貿易,這要是放開了,該有多大的商機?”
這話聽的張明性,範明景等人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
合併改組可是個大事兒,一大幫子人討論了四個多小時,也沒拿出個具體章程來,而且剩下的還需要和鄭家協商,列出一大堆條件之後,每個股東都是心頭沉甸甸的,被即將到來的臺灣紅利以及鄭家衝擊塞的滿滿的。
不過這些人離席之後,大傢伙馬車兜了一圈,渠伯駒,曹三喜,範明景,王衝文等從票號開始加入的晉商十二大老股東卻是全都回了來,而宋青書似乎早就在等他們一般,還坐在董事長的椅子上,看到他們一點兒也不意外。
大家默契的拉開了椅子按照順序坐下,這次則是渠伯駒第一個開口,面色很是凝重的對宋青書抱了抱拳頭。
“東家,大傢伙跟着您這麼多年了,您信上說的生死攸關,富貴榮華究竟是什麼事兒,可以和大家交個底兒了吧!”
會議的效率與參加人數成反比,而且一百多個股東,未必人人都可靠,真正決定商號大事的,還是要屬這最早歃血爲盟的十三人股東會議,此時也收起了剛剛人前那一副輕鬆笑容,宋青書面容頗爲沉重的扔出了十多個本子。
“這次和咱們爭奪臺灣的是紅毛藩荷蘭人,可具體的卻不是荷蘭人朝廷,而僅僅是荷蘭的一家公司,東印度公司!就像咱們這樣的商號一般的存在,看看人家的公司,再看看咱們!”
不知道宋青書爲什麼忽然把話說到這上面,曹三喜等人是紛紛的翻開了資料,可是一眼眼望去,他們臉色也跟着凝重了下來。
“擁有私人軍隊,私人艦隊!”
“官員,總督任免!宣戰,停火!”
“這個荷蘭人公司居然還有審判權,這,這簡直就是一國了嗎?”
看完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簡介,一大羣股東難以想象的直搖頭,最後還是張明性沉重的總結了一句。
“大帥,這在咱們大明,肯定行不通,皇帝和閣老們不可能把如此權利賦予咱們一羣商人!”
這話就是華夏大一統政權下的悲哀,這個大航海時代,英國女王放心的把一國重權交給一家公司,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十三紳士董事會幾乎把持了幾個荷蘭大小的廣袤殖民地,每年給國家帶去難以想象的財富來支持發展。
還有法國,德國等,偏偏大一統的華夏卻是行不通,寧可把把那些錦繡山河,唾手可得的財富賦予外族之手,也不相信自己人,鄭和下西洋艦隊停下的真正原因,就是畏懼幾乎成海上一國的大艦隊與朝廷分庭抗禮,白白錯失了上天賜予華夏的這片東南亞後花園。
不過聽着張明性說完,宋青書的眼珠子一剎那卻亮的跟燈泡一樣,手指敲打着桌子急促的說道。
“所以咱們要悄悄幹!”
“我想,新成立一家西印度公司,全部放在海外,與他們荷蘭的東印度公司組織結構一摸一樣,對外就打着大明皇帝的旗號,而真正決定公司大事的,只有咱們十三人董事!”
“這是海外一個新天地,如果操作得當,最東面,佛教傳揚過來的佛國天竺,都能是咱們的!那可是相當於大明大小的國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士大夫老爺們已經坐了太久的天下,騎在咱們商人頭上太久,如今,也該輪到咱們體驗一回坐天下是什麼感覺!公司裡沒有皇帝,任何決定都是由你我商討,而下達的!”
“而且,只要保密,沒有任何後果!”
宋青書的聲音就彷彿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般,勾的十二個董事每個人都是心臟狂跳起來,喉嚨變得乾澀,雙眼中卻是流露出一股子渴望的目光,誰沒有野心?憑什麼那些紅毛藩可以在海外稱王稱霸,咱大明的商人就不行?一個公司,相當於一國啊!
東方的資產階級政治野心,不經意間,被宋青書在這個小小的會議室中,撩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