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九、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看見了嗎?”朱元璋對着身後的賊兵們大叫道:“火銃有什麼好怕的?”
“對啊,火銃有什麼好怕的?哈哈哈!”王二也跟着大聲笑了起來。
兩人豪邁的聲音,在九百八十八名敗兵的上空迴響着,山谷迴音,震盪不休,一遍又一遍地震盪着士兵們的心靈。
“原來如此啊!”敗兵中間響起了拼命三郎的大喊聲:“原來火銃根本打不中人!”
“哄!”九百八十八名敗兵幾乎同一時間跳了起來:“原來火銃根本就沒那麼厲害!”
“我們根本就不是被火銃和火炮打敗的,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嚇敗的!”
“朱八哥,我對不起您!”
“拼命三郎大哥,大元帥大哥,我們對不起你們!”
一時之間,山谷裡吼聲如雷,賊兵們的士氣一瞬間就達到了最高點,上一次戰鬥中被嚇破的膽子,在這一刻完全恢復了,而且更有甚之。
人這種生物,面對未知事物之時,會因恐懼而無法動彈,但當他明白了未知事物的真實面貌時,失去的信心就會回來。這個道理就好像雷雨之夜,一名壯漢被搖戈的黑影嚇得全身發抖,但當他知道這個黑影不過是一塊碎布在風裡飄蕩時,就會曬然一笑,恢復信心,別的黑影還想嚇到他,那就不可能了。
“朱八哥,我們再也不怕了!”
“請下令吧,我們這就衝過去把官兵打個稀巴爛!”
“這次我要是再被火銃給嚇退,我就是狗孃養的。”
“老子要爲上一次的敗仗出一口氣……”
賊兵們大聲怪吼,聲勢浩大,嚇得營寨裡的馬如龍和官兵們面色鐵青。幾個沉不住氣的弓箭手也忍不住了,對着朱元璋和王二刷刷地射出了幾隻勁箭,但是朱元璋早就準備,手裡的木盾輕舉,將箭矢輕鬆地擋了下來。
他拉住王二的胳膊,轉身就向回走,一邊走,一邊對着賊兵們大聲下令道:“軍樂隊,鳴金,收兵回寨!”
“什麼?”衆頭領一起大驚:“朱八哥,此時咱們士氣如虹,爲何鳴金收兵?正是一鼓作氣拿下官兵營寨的好機會啊!”
王二也大叫道:“是啊,朱八哥,只要您下個命令,我頂着神機營的火銃殺進他們的寨子裡去,保準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我不想再聽到反對意見!收兵!”朱元璋揮了揮手。
衆頭領一向信服他,見他堅持要收兵,只好乖乖聽話,兩千賊兵呼哨一聲,在咣咣咣的鳴鑼聲中,向後撤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官兵營寨裡的馬如龍忍不住抹了一把汗,向左右問道:“這……這些賊兵究竟是來幹嘛的?”
---------------
山道上,一片凌亂的腳印,兩千賊兵正在零零散散地順着山道向主寨走,衆人一起走,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着今天看的這場熱鬧。
朱元璋走在人羣之中,面似輕鬆,實際上卻感覺到背心有點汗溼,這是緊張的汗水,爲了讓士兵們克服對火銃的恐懼,爲今後的戰鬥打下基礎,他大着膽子站在官兵的火銃兵面前讓人家轟,這可謂是十分行險的事,事後想來,仍然覺得捏了一把冷汗,還好這種危險的事今後已經不需要再做了。
許人傑耷拉着腦袋跟在他的身後,臉上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元帥!”朱元璋輕聲道:“剛纔我下令鳴金收兵時,衆位頭領都提出反對意見,只有你沒有反對,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許人傑趕緊恭敬地回答道:“朱八哥,我是這樣想的,您剛纔站到官兵的陣前讓他們的火銃轟擊,第一次站的位置大約在三百尺左右,第二次站的位置在二百四十尺左右,接下來您就沒有再向前走一步了……我大膽猜一猜,所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您這個舉動是否意味着,如果再向前走,被火銃打中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了?”
“嗯,不錯!你的頭腦很清晰!”朱元璋笑着點了點頭:“接着說!”
許人傑得到他的肯定,精神大振,接着道:“如果當時您下令攻寨,咱們的兄弟一擁而上,進入了兩百尺的近距離,對方的神機營就有可能打傷我們的兄弟,而且官兵有寨牆作爲憑依,居高臨下地射擊,我軍搞不好會傷亡慘重……您剛剛纔冒着巨大的風險把大家對火銃的恐懼心壓下去,如果在攻寨時傷亡太大,土兵們又會再次對火銃升起恐懼之心,您的努力就全部付之東流了……所以,與其在這裡攻打敵軍營寨,讓敵方的神機營發揮出作用,還不如立即撤退,讓士兵們把‘火銃不值得害怕’的印象保持得久一些。”
“哈哈哈!說得好!”朱元璋大喜,許人傑真是一個寶貝啊,難得他看得如此之清楚,不枉了他這些年來對許人傑的培養。他這一番猜測,真是把朱元璋的想法猜了個**不離十,他笑着對許人傑道:“還有一個原因促使我退兵,這裡畢竟是三號分寨的山腳下,如果咱們攻打官兵營寨,在三號分寨裡駐紮着的杜文煥部就會下山來增援,咱們會陷入兩面作戰的困境之中,所以,就算沒有火銃的問題,也不能打這一仗。”
“我懂了!”許人傑的臉上現出一抹奇怪的表情,嘆道:“唉,朱八哥,屬下突然想到一個件事,不知道當不當問?”
“嗯?”朱元璋眉頭一皺:“問吧!”
許人傑用低得只有朱元璋能聽到的聲音道:“剛纔屬下看您站在官兵的火銃兵面前引誘他們射偏,可見您對火銃部隊瞭如指掌,最難得的是,您對士氣的漲落控制得心應手……屬下……屬下突然想到,以您對人心的瞭解,應該會知道……我軍與官兵第一次交鋒,必定會被神機營的火器嚇得畏不敢戰……也就是說……您知道我軍與神機營的初戰,必定會敗北……在明知道這一點的情況下您仍然把初陣的指揮權交給我……不會是故意讓我去吃個敗仗的吧?”
這個問題一出來,朱元璋的眼角不經意地抽了一抽,某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從他心底裡刷地一下冒了出來!他忍不住想道:許人傑居然敢問出口?
實際上,以朱元璋對許人傑的瞭解,他能想到這個問題並不稀奇,比較讓朱元璋意外的是,他敢問出口,這就有點意外了。
在上一世,朱元璋當上帝王之後,不止一次地做過讓手下的官員背黑鍋的事,這些官員其實也心知肚明替皇上背了黑鍋,但是他們沒有一個敢把這個話說出來,因爲他們怕……怕皇上將他們殺掉滅口。
但是許人傑卻沒有怕,他也不知道是傻還是聰明,這個問題他想到了,然後他就問了,問得是如此的自然,彷彿完全沒有想過會被殺人滅口似的。
對於朱元璋來說,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因爲人這種生物,只要對自己親近的人,纔會不講究禮儀,不講究細節,不會害怕,不會生疏,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鬧就鬧,想笑就笑,想問什麼張口就來。
很顯然,許人傑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就是因爲他把朱元璋當成自己最親近的恩師,他是持着弟子之禮,以求知的心態問出來的,所以他才完全沒有想過會被殺人滅口一類的事情。
朱元璋的眼角忍不住就閃過了一抹難以查覺的喜意,他輕拍了一下許人傑的肩頭,低聲道:“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許人傑歪頭笑道:“先聽假話,因爲聽了真話再聽假話就沒意思了!”
朱元璋哈哈一笑:“假話就是,我明知初陣必敗,所以我不敢去打,故意讓你來指揮這一陣,以保住我不敗的威名。等你敗了我再來收拾殘局,就能讓各位頭領和士兵們更敬佩我,你只是我的一顆踏腳石頭。”
“哇,這假話聽到耳朵裡,難過在心裡。”許人傑做了一個捂胸口的動作,然後笑道:“真話呢?哇,好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朱元璋將聲音一沉,認真地道:“真話就是,我給你上了新的一課……身爲總帥者,眼光要放在全局的勝利,而不是一陣一仗的得失。爲了勝利,要懂得取捨和放棄,必輸的仗輸掉也不要計較,必勝的仗則拼死也要抓住勝利的契機,決不讓它從自己手裡溜走。哪怕讓自己手下最得意的大將背了黑鍋,哪怕會讓自己最親最愛的人英勇犧牲,哪怕孤身一人站到敵陣之前……不論多麼艱難的決擇……總帥首先要保證的是總體的勝利,而不是某一個人的得失,否則就配不上總帥的這個‘總’字,你懂了麼?”
許人傑聽完之後,楞了半天,最後終於恍然大悟,他噗通一聲就跪到了朱元璋的身前,認真地道:“朱八哥,我懂了……你說的假話其實也是真話,但聽了真話之後,假話就成了假話……爲了山寨的勝利,我吃一點小虧,算不得什麼!將來如果我帶着一隻大軍縱橫沙場時,一定會按照您今天說的這段話來做!不負您的教誨!”
朱元璋點了點頭,揮手而去!
山風呼嘯而過,許人傑呆立風中良久:朱八哥以前究竟是做什麼的啊?越是跟着他學,越覺得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