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可以窺破陰陽,比諦聽還要厲害的的關帝廟道爺沒有來,留守道觀的小道士說如今天下妖孽橫生,道爺很忙,去渭南捉拿一隻成精的狐狸精,沒工夫理睬雲氏這種土財主的小事情,等開春之後再看看道爺有沒有功夫。
雲昭很想道爺快點來,快點證明他不是妖孽,這幾天他已經快被母親煩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不但脖子上要掛辟邪的玉牌,掀開枕頭還能看見疊成三角的鎮妖紅布,門上貼了門神,窗戶上貼滿符篆,往往在他睡得正香的時候,母親會把他弄醒,瞪着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要他叫一聲娘來聽聽。
雲昭懶得喊,雲娘就不斷地搖晃他,直到他不情不願的喊了一聲之後,纔算是放過了雲昭。
白日裡,只要雲昭清醒着,雲娘就帶着他到處亂轉,方圓三十里地的寺廟道觀神龕看了一個遍。
直到雲娘發現兒子哪怕站在佛祖腳下,依舊氣定神閒的,沒有變化成什麼奇怪的東西,也沒有重新變成傻子,這纔算是放下來心頭的疑惑。
不知不覺十五天的時間就過去了。
很多時候,雲昭仰望着禿山上曬太陽的野豬一家八口就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不該這麼突然變得聰慧起來。
不過,回想起母親那天瘋了一樣驅趕野豬的樣子,這一絲後悔之意也就煙消雲散了。
今天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雲娘一大早就帶着穿戴一新的兒子,帶着管家丫鬟,家丁們直奔玉山。
在那座高大的山腰上,有一座書院。
根據母親的說法,玉山書院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
以前是關中數一數二的大書院,前代大儒橫渠先生,就曾經在這裡開課授徒,順便養病,在那個時候,玉山書院的座位一座難求,有江南的才子不惜奔波千里也要來聽橫渠先生的課。
也就是因爲有了玉山書院的講課經歷,橫渠先生最終回到橫渠老家才建立了鼎鼎大名的‘關學’,發出了‘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得絕唱!
後來,蒙古人進入關中,玉山書院便慢慢的衰落了,明太祖年間,又輝煌了一陣子,大批的先生受詔當了官,因爲貪瀆,惰政一類的事情被太祖殺了一大半。
先生們見當官太危險,另一半也就不願意出山當官了。
天下太平之後,新登基的燕王皇帝不怎麼隨意殺官員了,這裡的先生開始想當官了。
可惜,大勢已去,西南一地的土著們依靠當年前赴後繼當官的決心,已經佔據了大半個朝堂,他們再想出仕爲官爲時已晚。
加上從這裡出去的先生頭太硬,不願意只教授四書五經,更不願意讓自己的學生用古人的語氣來承接現代學問,更加不願意接受燕王當他們的皇帝,被官府廢黜了官學的資格,腦袋最硬的幾位先生終究沒有硬過鋼刀,連同自己的門人子弟,以及接濟玉山書院的富戶們一起人頭落地。
玉山書院從此淪爲蒙學私塾,漸漸不爲人所知。
關中大旱六年,民不聊生,在吃飯都成問題的情況下,讀書人就更少,玉山書院的日子也就更加的難過。
至少,在雲娘嫁到藍田雲氏之後,這座書院就已經破敗的快要廢棄了。
雲昭第一次對母親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這一番話絕對不是土財主家的女主人能說出來的。
由此可見,管家說母親是大家閨秀這一點很可信。
雲昭站在山門前瞅着倒在荒草叢裡的玉山書院殘破的牌匾,莫名的有些難過。
他走進荒草堆,想要把牌匾擡起來,手才抓到牌匾,沒有來得及發力,一塊朽木就被他掰下來了。
“這裡有一位很厲害的先生。”
雲娘見兒子目光中滿是疑惑,就連忙道。
“有多厲害?”雲昭一點都不信母親的話。
“反正啊,給你娘我開蒙的先生,對這位先生可是讚不絕口呢!”
“娘,您是什麼時候開蒙的?”
“呀,你娘我八歲就開蒙了。”
雲昭呻吟一聲,沒有繼續問,他覺的母親在騙他,大明一朝八歲女童可以拋頭露面了?
如果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的家教一定不太嚴格。
雲娘將揹簍往上墊一下,揹簍裡的束脩還是有些重量,走了七八里山路之後,變得更加沉重。
“爲什麼不讓他們背?”雲昭指指遠遠跟在後面的管家一行人。
“我一個婦道人家給兒子求先生,已經很失禮了,如果再不尊敬先生,人家怎麼可能回來咱們家教你?”
儘管雲昭覺得這世上吃飯纔是最大的事情,他還是默認了母親的做法,兩人慢慢沿着臺階上了高臺。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口破鐵鍋,不是這口鍋有多麼的特別,而是因爲整個高臺上除過一座破殿之外,唯一能吸引人目光的就是這口破鍋。
鏽跡斑斑的鐵鍋裡凍着一塊冰,破鍋邊上還有一隻黑陶碗,碩大,骯髒,看樣子有一陣子沒人用過。
山風凜冽,鐵鍋下沒有一絲灰燼,只有幾根燒的半殘的柴火胡亂散落在四周。
鐵鍋後邊,便是一座相對完整的小殿,四角的飛檐上還有一些破損的飛檐獸,飛檐上的鈴鐺早就不知去向了。
半扇門倒在地上,寒風不停地往裡面灌,另外一扇稍微完好的門無力地翕張,一隻精瘦的黃狗探出腦袋看了一眼雲昭母子,又謹慎的縮回頭,小聲嗚咽一下,就再無聲息。
雲昭看了一下,鍋裡確實是清水結冰,裡面沒有一粒米,也就是這一刻,他對這位將要見到的好先生充滿了好奇,母親口中的厲害讀書人,是如何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的。
“亂世啊,讀書人不值錢!”
雲娘咬着牙對兒子道。
雲昭笑道:“我們給他一個糜子饃饃,他是不是就可以教我讀書了?”
雲娘冷笑一聲道:“沒那麼容易,讀書人有風骨,餓死也不會受嗟來之食!”
“外祖家裡的讀書人多嗎?”
“多啊,你的四個舅舅,七個表兄全是讀書人,你爹爹當年就是你外祖的門生,只可惜你爹爹考中秀才之後就不再讀書了,被你外祖趕出門楣,娘回家三次都被你外祖給攆出來了,備好的禮品也被丟出來。
昭兒,你將來一定要好好讀書,中一個狀元給他們看看,替娘出了這口氣!”
雲昭回憶了一下自己知道的明代科考難度,不再作聲,就他在後世考了一個普通大學的本事,連清華,北大邊都沾不上的成績,估計沒法子在這個時代大放異彩。
母親的意願自然是要支持的,於是,雲昭重重的點了點頭,意志非常的堅決。
“元壽先生可在?”雲娘揚聲呼喚道。
沒人迴應。
雲娘拖着雲昭靠近了破殿,再次喊道:“元壽先生可在,雲秦氏攜幼子云昭拜見。”
殿中傳來一聲狗吠。
雲昭對母親道:“會不會被凍死了,我們進去看看。”
雲娘搖搖頭道:“如果元壽先生因凍餓而死,他不會願意讓我們看見他的破落模樣的。
我們回去,明日再來。”
雲昭掙脫母親的手,在母親的呼喚聲中鑽進了大殿,不一會他的聲音就從大殿裡傳來。
“娘,快來啊,元壽先生快要餓死了。”
雲娘吃了一驚,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將留守在遠處的管家雲福召喚過來,這才走進大殿。
進門的時候就看見大殿角落裡的草堆上躺着一個人,雲昭正蹲在那個人的身邊瞅人家的臉。
雲福臉色一變,匆匆的將雲昭從那人身邊拖過來低聲道:“小心沾染了時疫。”
雲娘聞言,立刻用袖子掩住雲昭的口鼻,迅速退了出去。
時間過了良久,之雲昭等的不耐煩的時候,一個留着三綹長鬚,身材高大,面目發青的中年漢子扶着門框,吃力的對雲娘道:“你要請我當你家的西席?”
雲娘連忙道:“家師國淵先生早就向小婦人推薦過先生,還請先生莫要推辭。”
中年漢子擠出一絲笑容道:“某家今日境遇,哪裡有什麼挑三揀四的條件。”
雲娘大喜,連忙道:“這就請先生光臨寒舍,屈就西席一職,四時八節的供奉不敢短少。”
元壽先生道:“走吧,這就履新,繼續留在這玉山書院,某家有餓死之憂。
咦?你是雲氏當家婦人,早就聽聞你只有一個殘疾兒子,莫非你要請我教他?
如果是這樣就請回吧,恕某家無能爲力。”
雲昭在一邊笑嘻嘻的道:“你纔是傻子!”
元壽先生低頭看看打扮的如同一隻綠青蛙一樣的雲昭慢慢的道:“流言蜚語果然不可輕信!”
雲娘笑道:“我兒以前懵懂,半月前突然開智,這一點要稟報先生得知。”
元壽先生仔細看看雲昭的眼睛搖搖頭道:“昔日楚莊王舊事重演罷了,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如今,這娃子真的勾起某家好爲人師的念頭了。”
雲福攙扶着徐元壽從破殿中走出來,才走了幾步,就見徐元壽停下腳步回頭看着破殿嘆息一聲道:“老夥計,出來吧,我們有地方吃飽肚皮了。”
那隻守在破殿門口的老黃狗慢慢靠近徐元壽,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他的手,又慢慢的轉回破殿裡去了。
徐元壽淚如雨下,哽咽着朝破殿施禮道:“狗兄,非是徐元壽意志不堅,實在是已經走到山窮水盡之地了,山中多豺狼虎豹,堅守再無意義,你,你,你就跟我走吧!”
大殿中寂然無聲,徐元壽跪倒在地,雙手捶地嚎啕大哭,片刻功夫竟然又昏厥過去了。
雲昭再次走進破殿,不一會就勒着黃狗的脖子將他從破殿裡拖出來了。
雲福安頓好徐元壽之後,見雲昭拖狗拖得辛苦,就一把抓住黃狗的頸皮對抹眼淚的雲娘道:“回去喂幾頓食物就會重新認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