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麥子成熟期是在五月,這對關中人來說,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麥子這東西一旦開始成熟,就是一夜間的事情。
如果不能及時收割,麥子就會掉進地裡,運氣不好再來一場雨,麥粒就敢在麥穗上發芽……
所以,及時收割是唯一能避開損失的方式。
而人力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收割麥子的時候,人力更是捉襟見肘。
好在每年這個時候關中平原上都會出現一羣叫做‘麥客’的人。
雲氏自然跟別的大戶人家一樣,也僱傭了大量的麥客,不過,雲氏的麥客與別人家的麥客有些不同。
別人家的麥客都是吃住在僱主家,雲氏的麥客一般只出現在夜晚,天亮之後就消失了。
昨晚,雲氏大宅外邊的穀場上響動了一夜,雲昭去地裡的時候,還有無數影影綽綽的身影在忙着從牛車,騾車,驢車上往下卸麥子。
至於外面的田地裡,還有更多的人在忙着收割。
等雲昭走到地裡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發亮,他看的很清楚,一大羣人排着隊繞過禿山走進山裡了。
地裡已經有很多收割好的麥子,這些麥子還被細心地打成捆摞起來,只要裝到牛車上,運回穀場就好了。
對於這種不拿雲氏錢糧,也不在雲氏吃飯的麥客,雲昭自然是很感興趣的。
問母親,母親笑而不答。
問福伯,福伯憂心忡忡。
直到一個躺在麥子垛下,百無聊賴的揉搓青麥穗往嘴裡丟麥粒的臉上有一條刀疤的魁梧漢子被雲昭發現後,事情纔有了轉機。
“果真變聰明瞭啊。”
不等雲昭上前,這個恐怖的彪形大漢就一個虎跳捉住了準備逃跑的雲昭。
隨即,他的屁股蛋再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還被人拍了一巴掌。
“還好,是我大哥的孩子。”
疤臉大漢丟開雲昭,直起身子俯視着匆匆跑來的雲娘,聲音有些陰測測的。
雲娘用頭巾包着抱着臉,斜着蹲禮了一下道:“叔叔算是放心了?”
疤臉大漢點頭道:“瑾守家門,莫要壞了家風,把我侄兒養大,你再嫁我沒話說。”
雲娘道:“秦氏女子沒有二嫁!”
疤臉大漢大笑道:“如此甚好!”
雲娘召喚過剛剛提好褲子的雲昭,將他推到疤臉大漢面前道:“見過你六叔。”
雲昭看看母親,再看看疤臉大漢道:“六叔?這就是說我還有五個叔叔?”
疤臉大漢蹲下來嘆口氣,扶着雲昭的肩膀道:“前面五個已經死了,你的血親叔叔就剩我一個。”
雲昭認真的瞅着疤臉大漢道:“我看了族譜,我爹爹是獨苗。”
疤臉大漢笑道:“沒法子,咱雲氏就是這規矩,上族譜的只能有一個。
我是你六叔雲思猛,人家都叫我過山虎雲猛!”
雲昭繼續盯着雲猛看,最後慢慢的道:“你是強盜?”
雲猛點點頭道:“沒錯,我是強盜。”
雲昭回頭看看母親,然後又看着雲猛道:“我們家怎麼會出強盜?”
雲猛無聲的笑了一下,拍拍雲昭的屁股道:“咱們家當強盜已經當了數百年了。
你以後要多生兒子,不能讓月牙山沒了人。”
鼓勵完雲昭之後,雲猛就起身去等候了良久的雲福身邊,兩人在麥地裡邊走邊說,不一會就不見人了。
雲昭母子坐在麥子垛下,瞅着雲氏家丁們運麥子,半晌,雲昭低聲道:“他們有孩子嗎?”
聽雲昭這樣問,一股笑意就從眼角浮現,而後盪漾的滿臉都是。
“只有八個女娃,男娃就我兒一個!”
“她們人呢?”
“有的出嫁了,有的在月牙山!”
“爲什麼不送到咱家?”
雲娘冷哼一聲道:“雲氏是清白人家!焉能收留盜匪!”
聽母親這樣說,雲昭覺得自己的臉痛的厲害,用詭異的目光瞅着母親道:“我以後可能也要當強盜。”
雲娘不耐煩的道:“我兒好好讀書,將來考狀元,不當強盜。”
“可是,我六叔就是強盜啊。”
“族譜都沒上的人算不得雲氏子弟,娘好不容易把亂七八糟的人都攆去當強盜了,你就不要給我再召回來。”
雲昭嘆口氣道:“六個血親叔伯,現如今死的只剩下一個了。”
雲娘咬着牙道:“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不做強盜!”
雲昭不願意讓母親難過,就岔開話題道:“雲猛是我們的血親,那麼,雲虎,雲豹他們又算是什麼人?”
雲娘不屑的道:“旁支,在娘看來,他們早就不算是雲氏的人了,百年前的交情,即便是有,現在也很淡了。”
“雲虎好像纔是月牙山的主人。”
“他不是,雲猛纔是,到底是本家還知道要臉,沒當山大王。”
“娘啊,您很討厭強盜?”
雲娘惱怒的搖搖頭道:“我只是不明白好好地日子不過爲什麼一定要當強盜,還當了好幾百年!
如果我們家不支應強盜,雲氏早就富甲一方了,何至於我兒吃碗麪條都要小心謹慎。”
雲昭抱住母親的胳膊輕聲道:“雲氏如果僅僅是一個富足之家,可能早就散了。”
雲娘反手抱住兒子輕聲道:“兒啊,你不知道月牙山強盜們都幹了些什麼。
他們就不是好人。”
看的出來,雲娘對月牙山的陰族本家的意見很大,現在之所以會維繫這條關係,很可能還是因爲父親的緣故。
太陽升起來之後,大地就像蒸籠一般。
平日,這樣酷熱的天氣雲昭早就跟雲楊他們去小河裡游水了,不到太陽偏西是不肯回來的。
收麥的時候,再大的太陽也沒有人敢歇息,大人們趕着牛車拉麥子,小孩子們就散落在地裡撿拾麥穗。
雲昭一個人就有好幾千畝的麥地可以撿拾麥穗,這讓雲楊他們非常的羨慕。
“來我家的地裡撿。”
雲昭向雲楊,雲卷他們發出邀請。
這些孩子們自然是欣然從命,一人一大塊地,撿麥穗撿拾的不但快,還乾淨。
下午的時候,每個孩子經過雲昭身邊的時候都會放下自己撿拾的一半麥穗。
不一會,雲昭身邊就堆滿了麥穗,雲甲裝了三車才把這些麥穗裝完。
在雲昭看來這就是最原始的剝削,在雲楊這些孩子們的眼中,這就成了恩賜。
雲昭躲在樹底下已經睡醒兩次了,地裡的少年們依舊不肯回去。
人不但沒有少,反而有更多的人懇求雲昭,准許他們進入雲氏大房的地裡撿麥穗。
對此,雲昭斷然拒絕,雲楊他們也不允許別人再進來。
農夫家裡的地不多,割麥子的時候恨不得連掉在地裡的麥粒都撿起來,哪有多餘的麥穗讓孩子們撿。
大房的麥地就不一樣了,強盜們晚上匆忙收割的,所以掉落的麥穗很多。
有人能撿麥穗,有人不能撿麥穗,階級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建立了。
雲昭相信,下一次自己再召喚這些少年人的時候,一定會從者如雲的。
晚上回家吃飯的時候,雲娘自己一個人在內宅吃。
雲昭被雲福拖去中庭陪雲猛吃。
總以爲強盜有大塊肉,大碗酒喝,來到桌子上才發現,除過一盆子涼麪之外,就只有兩樣青菜,酒,只有一壺。
雲猛給雲昭裝了一大碗涼麪,加了醋跟蒜泥,又往他的碗裡挑了兩筷子青菜,隨便攪和一下,就摸摸雲昭的腦袋道:“吃!”
至於剩下的東西他統統倒進了盆子,攪拌之後,就西里呼嚕的吃了起來。
與強盜叔叔吃飯跟母親吃飯完全是兩個樣子。
瞅着一股股的麪條如同泥牛入海的進入了強盜叔叔寬大的嘴巴,雲昭也埋頭吃的極爲豪邁。
雲猛有些笑意的目光從盆子邊緣傳過來,雲昭的笑臉也不時地從大碗邊緣升起,叔侄二人的目光只要碰撞,吃飯時發出的響動就更加的粗野了。
雲昭一碗飯就吃飽了,雲猛卻需要三盆,關中人對於麪條這東西好像永遠都沒有滿足的時候。